第691章 莫笑青袍學士老(2)
第691章 莫笑青袍學士老(2)
石蕤獲封嘉樂長公主,也震驚了整個大宋朝,有人欣慰,有人嫉妒,但石越此時正如日中天,倒也沒有太大的反對聲音。有個別大臣為此上章勸諫,但被向太后一句「此吾家事,干卿何事?」便封堵了回去;而趙煦則對反對的大臣解釋:「石相公女性情肖似延禧長公主,太后欲收養久矣。」
延禧長公主是向太后所生的長女,甚得高宗與向太后寵愛,不料十二歲即夭折,追贈為燕國公主。[262]向太后沒有親生的子女在世,趙煦說石蕤性情與延禧相似,向太后思念愛女,愛屋及烏,欲加收養,也是讓人難以反對的事。
這件多少有些驚世駭俗的事情,便就此順利通過。
倒是消息傳出的當天晚上,隨石越一同返京的潘照臨便來求見石越,用長孫無忌的故事,再次勸說石越。
當年武則天為了當皇后,讓她母親幾次前往長孫無忌府上送禮說情,沒有效果后,又和唐高宗一起,親自前往長孫無忌府,大加賞賜,甚至就是賄賂長孫無忌,但長孫無忌始終對武則天立后持反對態度。結果,武則天當上皇后之後,對長孫無忌十分忌恨,在她的報復下,長孫無忌最終被貶慘死。
潘照臨告訴石越,趙煦這次分明也是在賄賂石越,上位者不惜放下面子,去賄賂下位者,若依然遭到拒絕,惱羞成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石越若還是堅持反對北伐,必然會招到小皇帝的記恨。
潘照臨的遊說,一度讓石越動搖。
但宋朝畢竟不是大唐,石越相信自己即使被小皇帝怨恨,落到長孫無忌一般下場的可能性並不大。因此,在他回京的第三天,趙煦在宮中單獨召見,詢問他對北伐的看法之時,石越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讓石越稍有意外的是,小皇帝趙煦雖面露不悅,但並沒有特別生氣。他並不知道,趙煦在他回京前,私下裡在宮中見過幾次桑充國夫婦。桑充國早就提醒過自己的這位學生,石越外柔內剛,不是輕易可以為外物所動的;而桑夫人也委婉的告訴趙煦,如果石越真的反對北伐,那麼,只要石越不固執的阻擾他的北伐計劃,便已經是極大的妥協與讓步,趙煦應該視為一種成功。
桑充國夫婦對趙煦的影響毋庸置疑,這一次,他們在中間的轉寰,也的確極大的緩和趙煦和石越之間可能的衝突。趙煦既然能勉強心平氣和,石越也沒有咄咄逼人。當然,這其中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君臣二人都知道,北伐已經是不可阻擋之事。形移勢轉,趙煦認為現在他已經可以不必依賴石越而北伐,那麼,只要石越不破壞他的計劃,他就可以暫且優容這位左丞相;而石越既然清楚北伐已成定局,他雖然不願意勉強自己做他心裡覺得不正確的事,但也無意做只有破壞卻沒有建設性的反抗——此時此刻如果他固執己見的阻擾北伐,個人榮辱姑且不論,對國家也不會有任何益處,只會動搖軍心民心,影響政局的穩定,給遼國更充足的準備時間……
心裡認為不正確的事一定不要做,但心裡認為正確的事,卻未必一定要做。小惡固當毋為,擇善不必固執,這是許多人無法理解的道理。但石越卻很清楚,在他來的那個時空,宋朝的悲劇,乃至中夏文化的悲劇,都出在「擇善固執」四個字上,人們過於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抱著「漢賊不兩立」的心態不肯妥協,結果導致一幕幕的歷史悲劇循環上演。大宋、大明、大清……無不如此。
因此,石越每天都要提醒自己,「毋作聰明」,不要以為自己所思所想,便一定是正確的。包括對北伐的態度,亦是如此。要反對,就一定要做個建設性的反對者,倘若不能,便寧可退一步。他的性格,也從來不是田豐那樣讓人討厭的諫臣。在北伐這件事上,如果趙煦是對的,他欣然接受;如果他才是對的,他也希望給趙煦預備好台階,事後君臣之間仍有騰挪的空間。因為,他和趙煦之間,誰對誰錯,絕對沒有大宋與中夏的利益來得重要。
於是,君臣之間這次召對,最終波瀾不驚的結束。
次日,趙煦便下旨,以左丞相石越為高太後山陵使,禮部尚書安燾為禮儀使,工部尚書曾布為鹵簿使,御史中丞李之純為儀仗使,知開封府王岩叟為橋道頓遞使,入內內侍省都知陳衍為按行使——山陵五使加上按行使,完全按著宋朝的慣例安排,讓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而石越在領旨的第二天清晨,便啟程前往鞏縣英宗的永厚陵,與陳衍會合,督察山陵的相關工程,為迎接高太后合葬永厚陵做準備。
彷彿是約定好的,在石越前往鞏縣后,吏部尚書呂大防、兵部尚書章惇、戶部尚書許將、刑部尚書李清臣、宣撫判官兼隨軍轉運使陳元鳳、京東路轉運使兼京東路宣撫副使蔡京等大臣分別上表,正式請求朝廷北伐。
一時之間,不僅文武大臣應者如雲,宋朝官私報紙,也都紛紛響應,鼓吹北伐,朝野都一致認定,這是收復幽薊最好的機會。
面對朝野上下一致的呼聲,一直未肯明確表態的輔政大臣、樞密使韓忠彥也很快向趙煦表明態度——既然皇帝已經決意北伐,他願意全力支持皇帝的決策。
緊接著,另一位輔政大臣、侍中、平章軍國重事韓維,也表態支持皇帝的決策。
孤掌難鳴的右丞相范純仁自知無法阻擋北伐,決意辭相,但被趙煦慰留。最終,在陳元鳳的遊說下,范純仁也終於妥協,表示願意相忍為國,不再阻擾北伐,並將右丞相做到北伐結束。
而此時,已然是紹聖八年的正月。終於掃清障礙的小皇帝,早已經迫不及待,他甚至等不及過完上元節,便向天下頒布了《北伐詔》。
人們還在爆竹聲中歡慶著新年的到來,頒詔的使者已騎著快馬,從汴京出發,向四面八方駛去,很快,北伐的消息,就傳遍了大宋的國土。
2
紹聖八年正月十五,上元節。
鞏縣,永厚陵。
天空陰沉沉的,細細的雪砂漫天撒下。身著白裘的石越,在陳衍等人的陪伴下,巡視著永厚陵的工地,一邊和陳衍閑聊:「當年謝安在雪天考校族中兒女,問白雪紛紛何所似,他侄子謝朗回答『撒鹽空中差可擬』,而謝道蘊回答『未若柳絮因風起』,後人皆盛讚道蘊之才,謂之『詠絮之才』,今日看來,其實是冤枉了謝朗。」
見眾人不解,他指著漫天落下的雪砂,道:「道蘊以柳絮擬雪,想必當日下的必然是鵝毛大雪,而從來下大雪之前,必先下雪砂,你看這雪砂,豈不就象撒鹽空中嗎?」
陳衍愣著神,抬頭看了半響,不禁啞然失笑,「相公說得是,想那謝朗也是少有文名,《世說新語》說他『文義艷發』、『博涉有逸才』,本是才思敏捷之輩,又豈會以鹽來比喻鵝毛大雪?想必謝安出題之時,下的正是雪砂,故此謝朗才有此喻,至謝道蘊之時,雪砂已停,下的已是鵝毛大雪,故此兄妹二人所喻不同。」
石越笑道:「必是如此。《世說新語》記載此事,只說謝安聽后大笑,並未評價謝氏兄妹高下,後人不解其中曲折,竟貶謝朗而崇道蘊,使謝朗蒙千古之屈。」
「誰說不是呢?世人淺薄,大抵如此,謝朗的委屈,也不過其中一例而已。」陳衍意味深長的嘆息道,又發牢騷道:「不要說古人,便說今日之事,宣仁太后所受的委屈,又少了么?太后屍骨未寒,如今朝中便已有謗語了。」
「哦,什麼人這麼大膽子?」 陳衍憤憤不平,「膽子大的可不少,老奴聽說,如今汴京,頗有些新進的貴人,在官人面前,說宣仁太后垂簾之時處事不公,偏袒舊黨,打壓新黨……」
石越瞥了陳衍一眼,淡然前行,輕描淡寫的說道:「宣仁太后是女中堯舜,這是已蓋棺定論的事。小人碎語,都知又何必在意?」
陳衍聽到石越這句話,頓時大喜,停下來長揖謝道:「全賴相公保全。」又道:「相公為太后所上尊謚,老奴感激肺腑,早欲向相公道謝。」
石越見他如此,竟不由唏噓,停下腳步,扶起陳衍,道:「都知不必如此,我亦不過是盡人臣本份而已。」
陳衍卻連連搖頭,他想說什麼,卻終是欲言又止,只嘆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宣仁太后在世之時,若知今日之事……」說著,連連嘆息搖頭,卻沒有再說下去。
石越正打算安慰他幾句,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他轉頭望去,見石鑒頭戴斗笠,身披蓑衣,騎了一匹白馬疾馳而來。
見到石越,石鑒吁的一聲,勒住坐騎,翻身下馬,快步走了過來,向石越、陳衍分別行了一禮,才對石越低聲稟道:「丞相,幽薊宣撫使司的部署已送到了。」
石越點了點頭。
陳衍見狀,知道石鑒是有軍國大事稟報,連忙主動說道:「相公既有要事,後面的工地,由老奴督促便可,相公儘管放心。」
石越也不客氣,拱手道:「那便拜託都知了。」
說罷,早有隨從牽馬過來,扶石越上了馬,簇擁著石越騎馬離去。
不多時,石越一行便回到在鞏縣皇陵附近的臨時住所。侍從引著石越、石鑒二人穿廊過室,來到書房,房中早已燒好暖爐,侍從伺候著石越更衣,方才退去,只留下石越與石鑒主僕二人。
石鑒給石越倒好茶水,待石越坐定輕啜一口,放下茶杯,這才從容稟道:「丞相,幽薊宣撫使司決定採納的是王樞副的策略……」
「這是不出所料之事。」石越對此沒有半點意外。
但石鑒卻微有不平之色,說道:「可這對溫江侯不公平。」
石越微微搖頭,嘆道:「康時還是缺了歷練。」
「康時你還是缺了些歷練。」
河北定州,雪後天晴,飛武一軍軍營校閱場旁邊的一座小山包上,潘照臨身穿淺白直裰,外面披著鶴氅,頭戴東坡冠,一副普通的文士打扮,和錦帽貂裘的唐康一起,居高臨下的觀察著校閱場上著名的「定州兵」的訓練。
經歷過一次次的實戰,這支火銃部隊的裝備也有了一定的調整,作戰方式也發生一些變化。所有的士兵都穿著適合在寒冷天氣作戰的綿甲,依舊是一排腰挎短刀手持大盾的刀牌手在前方排成橫隊立盾防禦,但刀牌手後面,不再有弓弩手和長槍兵,而是一排排手執火銃,身上掛著一根緩慢燃燒的火繩的士兵。在指揮使「第一排」、「點火」、「放」、「第二排」、「「點火」、「放」……的口令聲中,一排排的士兵有次序的輪番上前,將手中上好火藥的火銃架在插入土中的鐵架上,用身上的火繩點燃火銃,輪流射擊。校閱場內,「呯呯」、「呯呯」的火銃聲震耳欲聾,到處都是硝煙瀰漫。
潘照臨目不轉睛的觀看著定州兵的訓練,一面幽幽說道:「以前,外人總是小瞧你,以為你能有今日之成就,靠的是身世與背景,但實際上,在川蜀、在陝西、河北,成就你的,是你身上那股勇往直前披荊斬棘的銳氣。但是,康時你要明白,今時已不同往日。如今,你已貴為溫江侯,是皇帝親自任命的幽薊經略招討左使,你已經真正進入到了大宋朝的中樞,面對的對手,比以前何止厲害百倍,以後行事,須比過去更加聰明才行。這一次,便當成是一個教訓好了。」
「先生教訓得極是。」唐康低著頭,一副學生受教的模樣,但接下來的話,卻透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但這次輸給章子厚,實在非戰之罪。」
「非戰之罪?」潘照臨轉過頭,看著唐康,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子明丞相出任宣仁太後山陵使后,上表乞解三路宣撫使,皇帝便順水推舟解散了原來的宣撫使司,又在頒布《北伐詔》的同一天,下詔章子厚以兵部尚書兼幽薊宣撫左使,總領北伐諸軍,王處道以樞密副使兼幽薊宣撫右使,受章子厚節度,又拜陳履善和蔡元長、章質夫三人為幽薊宣撫副使,任命康時你為幽薊經略招討左使,田烈武為幽薊經略招討右使……皇帝煞費苦心,創出了這麼多新官職,這番安排,康時你是怎麼看的?」
「皇上要北伐幽薊,對河北人事、兵力進行重新部署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新創這些官職,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平衡。章子厚是兵書,但王處道也是貴為樞副,無論資序、能力,分任左、右使比分任正使、副使,要更加合理,對王處道來說,也更能接受一些。任命陳履善他們三人為宣副,我與陽信侯為經略招討使,也不過是同樣的道理,我和陽信侯資序不如陳履善三人,階級上理當比他們低一級,但讓陳履善三人來指揮我和陽信侯,我也斷不可能服氣,故此朝廷讓我們五人各自開府治軍,互不隸屬,皆受幽薊宣撫使司節度……」
「只是如此么?」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著唐康,「康時以為,只是為了理順你們幾人的關係這麼簡單么?」
唐康訕訕一笑,道:「我還聽說,這次的新安排,雖是皇上旨意,但實際是韓樞使操刀,若傳聞屬實,恐怕朝中的兩府諸公,並不信任章子厚……」
「你倒是學會說話了——什麼兩府諸公?不過就是韓師朴刻意架空章子厚這個宣撫左使而已!河北、河東、京東三路的軍隊,王處道直接控制了原來的中軍行營、前軍行營的軍隊,康時你則掌握了原來的左軍行營以及折遵道、吳鎮卿等部,田烈武也控制著原右軍行營的軍隊,除你三人實力最為雄厚外,而陳元鳳有原南面行營的橫塞軍,蔡京、章楶也有原河東、京東路的軍隊,只有章子厚,手裡反而無兵無將……皇帝雖然聰明,但到底還是年輕,他看不出韓師朴打的算盤——韓師朴根本就不信任章子厚,所以,他才這麼大費周章,目的無非就是想讓他心裡會打仗的王厚來主導這次北伐。」
唐康左右看了一眼,見跟隨的隨從兵士離得都很遠,這才放心笑道:「但章子厚並不覺得王處道能有本事架空他。章子厚一向眼高於頂,極為自負,他絕對相信他能將我們六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韓樞使的這點小心思,坦然接受了朝廷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的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