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莫笑青袍學士老(1)
第690章 莫笑青袍學士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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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八年正月。
「朕荷皇穹之眷命,守列聖之丕基,於茲八年,常思安民息戰,每戒邊臣,勿侵外境,豈黷武以窮兵者哉?而契丹不遵道理,背盟棄義,侵我邊州,深入封圻,塗炭生民,故天所以厭之,今已遣上將,分路致討,終麾貔虎之威,大破逆虜之眾。而遼主尤無愧悔,仍懷僥倖。幽燕奧壤,本中華故地,自五季石氏割賂,契丹盜據一百五十餘年矣,朝廷顧澶淵、熙寧之誓,守此信書,不忍興兵,蠢茲鄰敵,乃謂之當然,輒背世盟,朕聞春秋以王者大一統,先帝遺詔,亦以幽燕未復為憾,今朕順天應人,整飭師徒,興師北伐,恭行天討,以掃邊民之積恥,雪中國之世仇,收復幽燕,以正封疆,凡爾眾多,宜體茲意。幽燕黎庶,皆我漢唐遺族,應大軍入界,當安撫百姓,不得誤有傷殺,不得發掘墳墓、焚燒廬舍、斬伐桑棗、擄掠人畜,犯者並斬;契丹文武官吏,若有識機知變,舉眾來降者,即以本任授之,仍加優賞;軍鎮城邑鄉村民戶,待幽州平定日,皆免二稅外一切無名科率,耶律氏若能率其徒屬輿櫬軍門者,亦當以王禮待之。布告中外,咸使知聞。」
汴京城西,新鄭門,連接著大宋朝東、西兩京的官道,便是由此門開始,蜿蜒向西,經數百里,最終抵達到西京洛陽。這也是大宋朝最重要的一條官道,大宋朝雖然共有四京,但在政治地位上,無論是北京大名府,還是南京應天府,都無法與西京河南府相提並論,更不必說首府東京開封府了。而且,這條官道,不僅連接著宋朝兩個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它還經過一個對於宋朝來說非常特殊的地區——鞏縣。
在那裡,有著大宋朝自宋太祖以來所有帝后的陵寢。
宋朝每一位帝后,在死後,都會沿著這條官道,前往他們的永眠之所。
因此,宋廷對於這條官道的修葺維護,可以說是不遺餘力。熙寧十八年高宗趙頊駕崩,雖然其時宋朝財政極為拮据,趙頊的喪葬費用不過六十萬貫,但山陵使司馬光還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些錢來,給橋道頓遞使韓忠彥修葺道路橋樑。似乎是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紹聖間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高滔滔,在執政期間雖然躬行節儉,不治宮殿,但在她執政的七年之內,只要朝局財政稍有好轉,便總會挪出一些錢來,用於修葺這條道路。
高太后此舉的確頗有先見之明,紹聖七年她駕崩之際,正逢宋遼激戰正酣,宋廷甚至騰不出手來辦理她的喪事,只能讓她先停柩大相國寺。安平大捷之後,宋朝雖然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但是,東方的戰爭並沒有戰敗者賠款的傳統——無論戰爭的結果是贏還是輸,都意味著國家財庫的大縮水。敗了自不用提,即便贏了,單單是犒賞三軍的費用,便足以讓許多統治者肉疼。比如這一次的安平大捷,宋廷單單是賞賜、撫恤河北將士的費用,便高達數十億文。再加上戰爭的巨額花費,以及還要為接下來的北伐做最低限度的儲備,宋廷自紹聖以來六七年時間的積蓄,基本上已被消耗一空,在這種情況下,宋廷根本就掏不出高太后的喪葬費用了。而高太后在去逝前也留下遺詔,宣布她的喪葬諸事一切從簡。
高太后留下這樣的遺詔,很大程度上自然是因為她去逝之時,宋遼的戰爭並未結束,她垂簾近七年,對宋朝的家底心知肚明,因此才主動留下這樣的遺詔,以免給趙煦造成困擾。如果她能夠預料到,在她去逝后沒多久,宋軍就在河北戰場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而趙煦卻雄心勃勃的準備繼續揮師北伐——若這一切她都能事先知曉,不知道她是否還會留下如此遺詔?
這個答案已然無人能知。不過,有關高太后葬禮的發展,卻也同樣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不少知曉宋廷家底的宋朝大臣,都以為小皇帝趙煦會為了北伐順水推舟,從簡辦理高太后的葬禮,許多人私底下預料高太后的喪葬費用不會超過趙頊的六十萬貫,甚至可能更少。但結果卻讓他們大吃一驚,小皇帝趙煦大筆一揮,竟然撥出了二百萬貫的巨款,來操辦高太后的喪事!
以常情而論,趙煦要隆重的操辦高太后的喪事,也是情理之中的。因為高太后畢竟只是他的祖母,中間隔著輩份,一個人若由父母帶大,乃是天經地義,但若由祖母帶大,就理當格外感恩一些,這是天理人情,此外,高太后曾經垂簾聽政七年,不論功過如何,這總是一件頗為敏感的事,趙煦既然親政,不管他是打算以穩定政局為重,還是想要釋放出新的風向,都有必要表明他對於高太后垂簾這七年的態度——高太后的謚號、喪事的隆重程度,都是能夠傳遞清晰的政治信號的。如果趙煦真的遵照高太后的遺詔,簡陋的辦理高太后的喪事,也必然會引起朝野的反彈,諸如「不孝」這樣的罪名,恐怕就會扣在他的頭上了,甚至於國史館的史官那兒,也免不了會有些「微言大義」出現在史冊上,那些服紫佩金的大臣中,也免不了有一部分人要被史臣拉出去替皇帝背這個黑鍋。但絕大部分的大臣,都是不希望自己背上這樣的名聲的。而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通常會做兩件事——上表表明自己的立場,然後將奏章到處宣揚,在公共場所大聲議論;甚至,為了更加保險一些,他們還會悄悄的保留下有關的奏章、書信,甚至乾脆就私修史書,藏在家裡,等十幾二十年後,再讓子孫公布出來。總而言之,在宋朝是不存在願意主動替皇帝在史書上背黑鍋的「忠臣」的。有錢北伐,沒錢給高太后辦葬禮,在中國的傳統價值觀中,也絕對是難以讓人認同的。趙煦既不想為了這件事被人議論——不論是生前還是身後,背個不好的名聲,也不願意在北伐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再橫生波瀾,所以,也只有打腫了臉充胖子,大辦高太后喪事。
為了籌到這筆治喪的巨款,趙煦想盡了一切辦法。他考慮過節省宮禁開支,但宮禁開支從高太后時代起,就已經節省到無法再削減;他想過要增發交鈔或者鹽債,結果才露出一點口風,就遭到激烈反對,只好放棄此想;他甚至悄悄找到剛剛晉封的燕國大長公主,也就是溫國,想以私人的名義借錢,卻被溫國嫌棄的拒絕——溫國完全不相信他的償還能力……
最終,還是戶部尚書許將幫他度過了這個難關。
在許將的建議下,趙煦將汴京左右廂店宅務管理下的數百段空閑「舍地」,也就是宅基地,以及一千多間空閑、損壞官屋全部拍賣,籌到了約二十萬貫;又以在京店宅務的利潤為抵押,和錢莊總社談妥了一筆為期十五年,年息一分的一百八十萬貫的「低息」貸款——從熙寧十年每年上繳利潤超過二十一萬貫后,在京店宅務的利潤一直穩步上漲,如今已經穩定在每年三十萬左右,每年償還本息二十四萬貫左右綽綽有餘,對錢莊總社來說,這是一筆風險極低的生意。
但在紹聖時代,許將和錢莊總社談成的這筆生意,絕對稱得上是一個驚世駭俗的創舉。此時無論是官府、錢莊還是私人放債,時間通常是幾個月、半年或者一年,三年就是極長的周期了,十五年的貸款周期,這幾乎是普通錢莊無法想象的事情;而且這個時代貸款風險很高,貸款收不回來的事情很常見,因此貸款利息也很高,正規錢莊通常是二到三分的年息,民間私人借貸利息更是高達五分、七分乃至一倍,所以當年王安石推行青苗法、市易法,規定官府給農民、商人二分息的貸款利息,結果卻因為利息和市場利息相差太大,導致出現大量的腐敗,經手的官吏一面不甘心讓好處被農民、商人得到,於是私自提高利息,賺取差價;一面又要完成上級規定的貸款任務,加上官府主導的放貸事業如果出現虧損會影響到官吏的考績,為了保證貸款能順利收回,這些經手官吏就強迫放貸給那些不需要貸款的農民與商人,導致他們背上沉重的利息包袱而破產——王安石的變法,在某種程度,就是被這兩分的「低息」貸款給弄得烏煙瘴氣的,而許將卻能和錢莊總社談成一筆一分年息的長期貸款,對大宋的錢莊業來說,無疑是投下了一顆重磅震天雷。這甚至導致了一些御史上章彈劾許將,指責他壓迫商賈,敗壞皇帝的名聲,在許多人看來,這根本就不可能是一次正常的商業貸款。
為了洗清嫌疑,許將主動請兩府宰臣召見錢莊總社周應芳等人查問,最終證明他的確沒有任何強迫行為。錢莊總社同意這筆貸款固然有討好皇帝與新任戶部尚書的因素,但主要還是出於商業考慮,因為有鹽債的成功先例在前,錢莊總社將這筆貸款當成一次小規模的定向鹽債來對待,在風險極低的情況下,這麼大規模的貸款,一分的年息在錢莊總社看來,已經是一筆很不錯的交易,更不用說這筆貸款帶給錢莊總社的其他好處——有實力給皇帝和戶部尚書放貸,這無疑更加鞏固了錢莊總社在大宋錢莊心目中的地位。 這次成功的操作,也讓新任戶部尚書許將很是出了一番風頭。雖屬牛刀小試,但他的理財能力,也因此得到了自趙煦以下朝野的認可。
成功籌到治喪費用后,趙煦就開始大張旗鼓的興辦高太后的喪事。
當時仍在回京途中的石越對高太后的喪事也顯得非常熱衷,他還沒到汴京,就迫不及待的上表主張尊謚高太後為「宣仁聖烈」皇后,宋朝自宋真宗開始的傳統,凡曾經垂簾的皇太后,謚號為四字,同時皇后謚號要冠以帝謚,高太后是宋英宗的皇后,英宗是廟號,他的謚號是憲文肅武宣孝皇帝,后加謚「體乾應歷隆功盛德憲文肅武睿聖宣孝皇帝」,其實就是宣帝,高太后的四字謚號,除「宣」字是繼承自她的丈夫英宗,其餘三字,所謂「揚善賦簡曰聖」、「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業曰烈」,聖、烈二字,都是美謚,也是恰如其分的說明了高太后的執政風格與功績,但最核心的那個字,卻是謚號中的第二個字「仁」——宋朝帝后謚法,皇帝最核心的謚號是倒數第二個字,皇后最核心的謚號卻是正數第二個字。中國傳統中,「高文武宣明」是皇帝最好的五個美謚,「仁」字本不在謚法之列,因為謚法傳承自周公,而「仁」卻是孔子才開始提倡的儒家核心價值。到宋朝,歷史上第一次以「仁」為廟號,但宋仁宗的謚號其實是「明帝」,而石越又是第一次將「仁」當成謚號,追尊高太后。
在儒家的話語體系中,「仁」字毫無疑問是極高的評價,石越的奏章一到汴京,立即就受到范純仁、呂大防等人的熱烈響應,汴京的輿論,對此尊謚也是反應積極,一些人甚至在報紙上稱頌高太后是「女中堯舜」、「千古第一賢后」。
面對朝野如此氛圍,趙煦雖然內心頗多腹誹,也只能順水推舟,接受石越的建議。而這表面上君臣和諧、母慈子孝的一幕,卻讓一種微妙的氣氛在汴京朝廷中蔓延。
許多人僅僅是透過石越給高太後上尊謚表,就已敏銳的察覺到他的去意——石越如此的褒揚高太后,未來又豈能不做高太后的山陵使?
但趙煦卻彷彿什麼也沒有察覺。
紹聖七年的年末,當石越和李清臣終於回到汴京之時,趙煦給石越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雖然未有如傳聞一般,天子親自出城郊迎,但規格已是大宋建國以來最高——禮部尚書安燾親自至陳橋驛相迎,右丞相范純仁與樞密使韓忠彥則一同率文武百官在汴京城北的長景門外出迎,而趙煦在文德殿升殿,接見石越,拜石越為左丞相。至此,石越的官爵,已至人臣之極,其餘更高的官職,都是為致仕、罷免的宰相準備的榮銜了。
而石越所受的擁戴,更是前所未有。他自長景門入城后,汴京外城從長景門到內城的麗景門,內城從麗景門到皇城的宣德門,街道兩旁,擠滿了前來歡迎的汴京士民。當日,擁有過百萬人口汴京城,竟然萬人空巷,汴京市民傾城而出,石越所過之處,熱情的汴京市民,一邊高喊著「石相公」,一邊漫天拋灑著鮮花,因為正值寒冬,鮮花極為罕見,汴京城內外的梅花,幾乎被摘采一空,如此尤嫌不足,人們又用綢緞裁剪成各色花朵,和清香沁鼻的梅花一道拋灑……汴京上一次出現這樣的盛況,還是清河郡主下降。
然而,面對此情此景,石越既無過分的得意與喜悅,也沒有絲毫的惶恐與不安。他坦然的享受著這應屬於他的榮耀,也準備好了面對接下來的變化。
他返京拜左丞相的次日,趙煦和向太后,又一道親臨新賜的左丞相府——這是一座位於汴京內城的御街東側,毗鄰州橋與汴河的宅院,是趙煦在一天前賞賜給石越的。御賜的左丞相府佔地畝積不過六宋畝左右,規模不算特別宏大,但庭院的建築、園林,皆由宋朝最優秀的工匠設計、建造,由汴河引活水入宅,開鑿溪池,圍繞溪池布景,臨水構築園林建築,而植株則以松、梅為主,從各處移植老松七棵,梅樹數百株,使得整座左丞相府清雅古樸、秀若天成。更難得的是,這座府宅地理位置極為優越,牆外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州橋、御橋與汴河,而牆內卻有蕉窗聽雨的清幽靜美。至於鐘鼎之家的顯赫之處,就更不用提,自正門的「左丞相石府」門匾,幾乎所有的建築匾額,都是趙煦御筆親題。
趙煦和向太后親臨后,又是大肆賞賜,除了韓梓兒晉封燕國夫人外,向太后更是收石蕤為養女,因其年方十五,尚未出閣,依宋朝制度,以二字美名為封號,封為嘉樂長公主——這額外殊恩,完全超出了石越夫婦的意料,饒是石越已然寵辱不驚,對此也是又驚喜又感激。對石越而言,這無疑是對他所有封賞中,最寶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