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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5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3)

  第685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3)


  這件事情,無疑對呂大防如此徹底的轉變態度,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折克行的突圍,不僅讓呂大防覺得宋軍北伐的勝算已經足以讓他都感到極度樂觀,而且在心理上,也是一個極佳的鼓舞。所有的儒家門徒都不會甘心任由所謂的「天命」擺布,但是,同樣,也絕對沒有一個儒家門徒會完全不相信所謂的「天命」。折克行的突圍,看起來就象是一種「天命」,昭示著上天的旨意。


  無論是否覺得荒誕,但是,這是切切實實會影響人的選擇的東西。


  便是潘照臨本人,心中也不由自主的有一種感受到上天運勢的感覺。高麗出兵他倒是可以料到,但折克行的突圍,亦讓他慨嘆不己。


  折克行得以從蔚州突圍的真正原因,如今也已經清楚。雖然坊間流傳各種傳說,但潘照臨已經從可靠渠道得知,這並非是因為遼國發生內亂。折克行突圍之後,石越便急令河東章楶、種朴不惜代價探查清楚遼國發生了什麼變故。章、種二人也並非真的無能,他們在得知折克行突圍之後,便已馬上挑選了幾十騎精銳騎兵,深入遼國西京道打探虛實。雖然付出慘重代價,但也終於得到了可靠的情報。


  原來,早在遼軍南征之先,遼國統治下的克列、粘八葛部早有反意,克列乃阻卜之雄,北阻卜諸部盟長,信奉景教[259],其新任酋長名為磨古斯,雄心勃勃,早有背遼自立之意,只因遼國強盛,兩耶律之名威震草原,因此不敢輕舉妄動;而粘八葛部同樣也是塞北大族,之前就曾發動過叛亂,被韓寶征討平服也沒多久,其新首領名為禿骨撒,對遼國也只是表面臣服,心中仍懷自立之意,只是與克列部一樣,畏懼遼軍兵威,裝出恭謹之態。巧的是,此部也同樣信奉景教。


  這磨古斯與禿骨撒,自遼軍興兵侵宋始,便暗中召集部屬,準備叛亂。只是二人對遼軍頗為畏懼,便打了個先觀宋遼成敗的主意。沒想到結果讓二人大感驚喜,看起來不可一世的遼軍,竟然在河北吃了大虧,連韓寶這樣讓他們害怕的猛將,都被割了首級。在二人看來,這無疑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趁著遼軍新敗,磨古斯與禿骨撒歃血為盟,兩部盡起精銳,大舉東侵,兵鋒直指遼國的西京大同府。此時遼國西京道內,耶律沖哥的注意力全在宋軍身上,哪能料到會有克列、粘八葛之亂?西京道西部兵力空虛,被二部長驅直入,連西京大同府都差點被一舉攻克。幸好西京大同府也算是一座重鎮,守將也是久歷戰陣,頗為得力,而克列、粘八葛部又不擅攻城,總算沒把這五京之一給丟了。但大同府也因此被克列、粘八葛部的大軍圍了個水泄不通。


  宋軍還在河北對南京道虎視眈眈,高麗出兵東京道,克列、粘八葛又叛亂圍攻西京,遼國三面受敵。而無論如何,西京大同府是不容有失的,失了大同府,遼國就守不住西京道,西京道一失,南京道也守不住。權衡利益,無可奈何之下,耶律沖哥只得捨棄折克行這到嘴的肥肉,率部馳援大同府。但他到底是一代名將,知道絕不能輕易讓宋軍知道虛實,雖然撤離蔚州,卻同時大布疑陣,讓折克行以為遼軍還在圍困他,只是因為大雪不得攻城;另一方面,又派出兵馬,在河東路邊境做出佯攻之勢,牽制章楶、種朴,並且封鎖道路,徹底切斷西京道與河東的聯繫,以防克列、粘八葛與宋軍勾結。章、種本來就自顧不暇,被耶律沖哥這麼一通虛張聲勢,更是草木皆兵,哪裡會想到就在幾百裡外,大同府已是岌岌可危。而磨古斯與禿骨撒也並無與宋朝聯繫的意思,因為磨古斯對宋朝的防範、猜忌之心,較之契丹更甚,他二人的想法很簡單,就是佔據西京,迫使遼國放棄宗主權,與遼國割草原而治。磨古斯還妄想未來繼續佔據大同府,與遼國結盟,共抗宋朝,而禿骨撒的要求就更簡單,粘八葛部世居草原西部,他對於西京沒有半點野心,只要遼國放棄宗主權,承認粘八葛為獨立之國,便心滿意足,如此他便可以與西夏結盟,打回西域。但禿骨撒雖與宋朝無利益衝突,也無防範宋朝之意,但也終不可能不顧及磨古斯這個盟友的想法。


  結果,宋軍就被這麼被耶律沖哥玩弄於股掌之間,耶律沖哥的主力早已返回大同府,與克列、粘八葛部交戰,宋朝卻一無所知,直到折克行窮途末路,終於決定孤注一擲,才戳破了耶律沖哥的虎皮。


  此時宋朝還不知道磨古斯和禿骨撒的想法,還在商議派遣使者聯絡二部,但這明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耶律沖哥對西京道的封鎖十分嚴密,而且他的大軍就在大同府一帶與克列、粘八葛部對峙,使者想要進入到克列、粘八葛部的軍營,基本上是九死一生。這種出使任務只能靠自願,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毛遂自薦,但即使有,也不一定能成功。


  但不管怎麼樣,磨古斯與禿骨撒的叛亂,都是對宋朝極為有利的。


  這件事情,不但極大的堅定宋朝北伐派的決心,即使原本對北伐有所猶豫的人,態度也因此發生了轉變。只有極少數的人,到這個時候,仍然固執己見。


  然而,這也並非是潘照臨所希望的局面。


  凡事過猶不及。


  潘照臨雖然希望宋朝北伐,但是,他希望的,是由石越主導的北伐。理想的形勢,是要宋朝君臣,尤其是小皇帝覺得,宋朝雖然有優勢,但仍然需要石越去統率諸軍,才有一定把握打贏北伐的戰爭。


  在此之前,一直是如此的局勢。小皇帝雖然想要北伐,但他也知道需要石越才能有把握贏下北伐的戰爭,態度猶豫的舊黨就更不用說,如果不是由石越統兵,他們甚至不會考慮支持北伐,即使是新黨,大多數人恐怕也是認為還是需要石越統兵才可靠……


  但現在,不需要什麼情報,潘照臨也已然意識到,形勢發生了變化。


  克列與粘八葛的叛亂,讓小皇帝在北伐的事情,不再那麼需要石越了。如果說在此之前,小皇帝需要石越成為他的北伐勝利的保障的話,現在,形勢對於宋朝空前有利,他只需要石越不反對就行。


  無法知道潘照臨若此時能夠知道龐天壽帶回去的安平事件的報告的內容的話,他會有何反應,但即使不知道,他也已經敏銳的覺察到形勢正朝著不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


  這讓他的心中生出一種急迫感來。


  事情仍尚可為,重要的是說服石越,如果石越能明確態度,斷然支持北伐的話,小皇帝是絕對沒有辦法將石越輕易撇開的。


  在大名府驛館的住所內,潘照臨反反覆復的翻閱著這十來日的報紙、邸報以及私密信件,在心裏面一次又一次的進行著推演、計算……眉間卻始終難以舒展。雖然有諸多的出乎意料,但在潘照臨看來,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再完美的計劃都可能會有意外,他本也沒指望能夠一帆風順,事情最困難的一環,始終還是石越!


  在潘照臨看來,很多時候,石越都不是一個主動的人,他需要有人去推動他,他這位主公身上,有著太多的束縛,有時候,這是很好的優點,受到束縛並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它能讓人有節制,知進退,但有時候,這卻是極大的缺點,它會阻止人邁出應當邁出的步伐。在這個時候,他有責任去推石越一把,迫使他前進。


  但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潘照臨經常感覺到,石越所顧慮、所思考的一些事情,甚至是他都無法理解的。石越所擔心的一些事情,甚至讓他感覺到一種杞人憂天的荒謬。遇到這樣的情況時,想要說服石越,就會變得異常困難。因為,要說服一個人,首先必須要能夠真正理解對方的所需所想,否則的話,終究不過是各說各話而已。


  潘照臨在心裏面構思了無數套說辭,但始終沒有一種是有把握的。


  但他也無法放棄。


  「先生……」潘照臨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出現在門口的隨從,「永文?」剛叫出對方的表字,他突然想起對方的任務,不由得激動的站了起來,問道:「子明丞相到了?」 潘照臨從未有過的失態讓叫「永文」的青年愣了一下,才點點頭,回道:「石丞相一行已至安平門外,大名文武官員皆已出城相迎。我已打聽清楚,石丞相一行會在普照寺下榻。」


  「普照寺么?」潘照臨沉吟了一下,便即說道:「那吾等便先去普照寺等子明丞相一行。」


  10

  不得不說潘照臨決定先去普照寺的決定是十分英明的。儘管不曾宣揚,但燕國公石越一行抵達大名府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這座河北陪都,大名府士民頓時便沸騰了,爭相出門要去看「左輔星君」轉世的燕國公石丞相,石越一行經過的道路,幾乎被人海堵塞,雖然有大名府的公差與隨行的班直侍衛開道,但潘照臨仍然在普照寺等了快一個時辰,才終於見到石越的車駕。不過,也幸虧普照寺的主持與潘照臨乃是舊識,向負責普照寺安全的大名府官員一力擔保,他才得以進入普照寺,與一眾僧侶一起等候石越的到來,否則,名揚汴京的潘潛光要見石越居然被擋在了普照寺外,傳揚出去,那可真是要顏面全無了。


  石越的車駕一到普照寺前,普照寺便山門大開,普照寺主持領著全寺僧侶在寺門之外列隊相迎,潘照臨亦隨眾僧出寺,便站在那主持身旁,等候石越一行的到來。


  這樣的場面,對於潘照臨也是頗為新鮮的體驗——他在石府,雖只是一介謨臣,然石越待若上賓,他也自高身份,豈會輕易降階出迎?就算是汴京滿朝朱紫,也多聞潘照臨之名,沒有人敢如此輕慢於他。這一次如果他不是急於見到石越,待石越入住普照寺后再來求見,那也必然是石越親自出門迎接他,而不是他在此迎候石越。


  不過迎接石越的話,潘照臨倒並不介意。與普照寺主持站在寺門之前,看著一隊隊班直衛士騎著高頭大馬迎面而來,在寺前分成兩列而立,然後便是鹵簿鼓吹,依次是清道兵吏、幰弩騎士、約二十名前部鼓吹,持麾、幢、節、槊的騎士等等,各有兩班,並為先導,中間才是石越、李清臣所乘的兩駕馬車,皆是四馬牽引,馬車之旁騎馬以備替換的駕士便多達數十名,全是由紫綉抹額的班直衛士充任,至於兩側簇擁護衛的班直衛士更是數倍於此,馬車之後,又有散扇、方傘、後部鼓吹,以及持戟、槊、刀盾、弓矢等各式兵器的儀仗人員上百名,同樣也是兩班,隊伍的最後,則是數百名身披鋼甲、挾弓佩刀的騎兵。


  如此一大隊人馬逶迤而來,遠遠望去,的確是大有威儀,亦無怪古人常見貴人車駕而心生羨慕,不由自主,便興「大丈夫當如是」之嘆。


  石越、李清臣的馬車直至到了寺前,方才停下,石越未及下車,騎了一匹白色河套馬隨車而行的石鑒已先見著眾僧之中的潘照臨,大驚之下,慌忙下馬,掀開車簾,一邊扶石越下車,一邊在石越耳邊輕語:「丞相,潛光先生亦在。」


  石越也是有些驚訝,抬頭望去,果然見潘照臨也在眾僧之中,急忙下了馬車,快步走到眾僧之前,也不理會眾僧行禮,對著潘照臨笑道:「先生別來無恙!」


  潘照臨終於見到石越,心中亦是不由一陣激動,但表面上卻只是微微欠身回禮,淡淡說了句:「相公亦別來無恙。」


  石越知他脾性,笑道:「日前已知先生在大名,我早已吩咐石鑒,一到大名,便讓他來請先生相見,先生又何必在此相候。」


  潘照臨此時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意,回道:「相公大破契丹,為天下立下大功,某理當迎候。」


  石越也不知他這話是認真還是開玩笑——此時李清臣也已下車,見到潘照臨,臉上亦是露出訝色,他自是認得潘照臨的,也快步過來,與潘照臨見禮,問道:「潘先生不是在汴京么?卻是何日到的大名?」


  對李清臣,潘照臨禮數就周全許多了,認真回了一禮,道:「勞參政下問,在下本欲北上見子明相公,至大名,偶感風寒,遂在此相候。」


  石越卻半點也不信,對李清臣笑道:「邦直千萬莫信,他必是料到我已南歸,不想白白車馬勞頓,才在此守株待兔。」


  說笑之間,石鑒、范翔也過來見禮,又是好一陣寒喧,才由普照寺主持引導眾人入寺。


  寺中僧侶早已收拾好石越、李清臣居所,石越住的地方,乃是一座獨立的小院,本是用來招待富貴香客的,此時便收拾出來,給石越與石鑒等隨從居住。這小院雖然簡樸,倒也頗為清雅,主持引石越至室中奉茶,石越與他閑聊幾句,他也便識趣告退,自去找李清臣求墨寶,緊接著,范翔、石鑒等隨從也紛紛告退,房間之內,便只剩下石越與潘照臨二人。


  石越端起茶盞來,輕飲淺啜,潘照臨亦端坐不語,只是靜靜看著石越。


  沉默了好一陣,石越才終於先開口苦笑道:「先生之前來信,勸我支持北伐,又不辭勞頓而來河北,無非亦是為了此事。如今大局已定,朝廷北伐幾成定局,先生應當可以放心了……」


  潘照臨嘿嘿冷笑,「果真如此,某亦不必急著來見相公了。」他望著石越,開門見山的說道:「朝廷北伐不北伐是一回事,相公是否支持北伐,卻是另一回事。便如相公所言,如今朝廷北伐幾成定局,相公縱是反對,亦不過是讓皇上不高興,相公何不順勢而動,乾脆支持北伐?」


  「先生急著來見我,便是為此么?」石越不由笑道:「某之前勸皇上不要北伐,如今又改口支持,反反覆復,豈非小人?」


  「呂大防此前亦不支持北伐,誰又敢說呂大防乃是小人?」潘照臨反問道,「如今高麗出兵,且契丹又有克列、粘八葛之亂,形勢今非昔比,相公改變態度,支持北伐,亦在情理之中。」


  石越淡淡笑道:「的確如此,可惜某之前勸皇上不要北伐的理由,卻並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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