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2)
第684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2)
火光映照在司馬夢求緊鎖著雙眉的臉上,他暗暗做下了決定——為了掌握主動,無論如何,他都要先將潘照臨的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數日後,北京大名府。
晴朗的冬日裡,萬里無雲,淡淡的陽光照耀著這座河北名城,令整座城市都浸沉在一種明朗的嚴寒中,透出一種堅硬、潔凈的美來。
但對此刻身在大名府的潘照臨來說,卻是毫無心情去感受這樣的景緻。石越的行程比他預想要慢許多,他在大名府,已經等了十來天了。這多少讓他感到有些不耐。
他還不知道司馬夢求正在暗中調查他,對於職方司對安平事件的調查進展,更是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小皇帝在崇政殿召見眾宰臣時的情況——他畢竟也沒神通廣大到事無不知的地步。但是,他現在掌握到的情報,便已經足夠讓他感到不安了。
這些日子,汴京朝廷中,以封賞有功之臣的名義,大除拜接連不斷。
先是左丞相韓維罷左丞相,拜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然後是石越罷右丞相。雖然沒有正式拜左丞相,但從罷右丞相敕書上的溢美之辭來看,拜左丞相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只是等著石越回京就會正式下詔。而接替石越拜右丞相的,則是樞密使范純仁。
緊接著,兵部尚書韓忠彥拜樞密使,戶部尚書蘇轍辭相自請出外,樞密副使許將拜戶部尚書,工部尚書章惇拜兵部尚書,工部侍郎曾布拜工部尚書,翰林學士安燾拜禮部尚書……接連不斷的大除拜讓人眼花繚亂,兩府宰臣之中,竟然只有吏部尚書呂大防、刑部尚書李清臣、樞密副使王厚三人沒有挪位置!其中王厚也是新除不久。
兩府宰臣的變動是最引人注目的,但汴京朝廷的重要人事變動,卻遠不止於此。
翰林學士院也發生了大變動,除蘇軾仍任翰林學士,安燾高升外,皇帝又新任命了英宗治平二年的狀元彭汝礪為翰林學士,又以尚書左丞錢勰、新黨幹將蔣之奇出任翰林侍讀學士。
而在錢勰騰出位置后,又讓尚書右丞梁燾升任尚書左丞,詔回張商英,讓他出任尚書右丞這個極為重要的職務。此外,又任命有名的才子,熙寧年間修撰《兩朝寶訓》,紹聖間又修撰《高宗寶訓》的林希為中書舍人,同時負責修撰《高宗實錄》。
剛剛換了御史中丞的御史台也迎來大調整,安惇時隔十餘年,再次被任命為侍御史,原來御史台中不少舊黨的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紛紛陞官,離開御史台,前往地方上擔任各州通判,而以劉拯為代表的立場偏向新黨的官員,以及以賈易為代表的程頤門生取而代之,成為御史台中兩股新的勢力。
門下后省同樣沒能逃過這次大調整,原都給事中胡宗愈高升,出任太常少卿,而以三槐王氏第五代中頗有名望的王震接任此要職,三槐王氏乃是宋朝有名的名門世家,出過真宗朝名相王旦這樣聲名赫赫的人物,王震的叔祖王素也是歷事仁、英、高三朝的名臣,但王震立場卻偏向新黨,為呂惠卿所薦,熙寧年間曾經在中書習學公事,出任中書檢正官,為變法立下汗馬功勞,後來又出任過起居舍人等近職,熙寧末年始出外任職,如今風水輪流轉,再次回到中樞,還出任都給事中這樣舉足輕重的官職。而副都給事中,則由彈劾劉摯立下大功的刑恕擔任!
至於此外的各種任免除拜,更是不勝枚舉。
這一次的人事調整,有如暴風驟雨一般,又猛又急,涉及到幾乎所有重要的機構,是熙寧、紹聖以來,變動最為劇烈的一次調整。即使是熙寧初年,新黨初得志之時,也沒有過如此劇烈的人事變動。
但這次劇烈的變動,卻沒有激起值得一提的反對聲浪,幾乎是一帆風順的通過了。其中奧妙,便在於這次變動的「劇烈」,其實只是表面上的。
以兩府的格局來看,表面看來變化雖大,實際上卻只調整了兩位宰臣,一個是本就準備致仕的韓維,一個就是自請出外的蘇轍。得知蘇轍出外的時候,包括潘照臨在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以為皇帝在針對石越,但曾布拜工部尚書的消息卻馬上化解這種懷疑。朝中三大勢力,舊黨范純仁拜右丞相,呂大防仍任吏書,在兩府中的勢力可以認為是加強了;新黨許將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戶部尚書位置,不用說也是加強了;石黨少了個戶部尚書,卻多了個左丞相和工部尚書,也是加強了。其餘宰臣則都是遊離於新黨與石黨、石黨與舊黨之間,要麼陞官,要麼仍維持原職,並沒有人利益受損,三黨的勢力格局也得以繼續維持,難得的皆大歡喜,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反對聲音。
其餘學士院、御史台這些次一等的核心官衙,雖然的確加入了一些新黨,但原有的舊黨紛紛陞官,並非被貶逐,留任的舊黨也依然佔據優勢,新任命的官員中也同樣有如賈易這樣的舊黨官員,即使一些舊黨官員對某些新任新黨官員心存芥蒂,也很難找到反對的理由。現在三黨至少在表面上還是合作的狀態,總不能說這些官職只能舊黨做得,新黨便做不得。此外吏部尚書呂大防對於新黨的暖昧態度,也對這些任命得以如此順利通過極為有利,在崇政殿召見之後,范純仁與呂大防之間,更是已經走到接近分裂的邊緣,在這樣的敏感的時刻,舊黨也根本不可能組織有效的力量去阻止對這些新黨官員的任命。
而且許多的官員,比如張商英、林希、刑恕,其實已經很難說他們是哪一黨,張商英在一些人眼裡其實是石黨,另一些人則認為他是新黨,林希和二蘇、章惇都是好友,他被提拔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為《高宗寶訓》編得好,刑恕到底還是不是舊黨,現在已無人說得清……這些人,只能說他們是小皇帝比較喜歡的那一類官員。此時的舊黨連如安惇這樣的新黨復出都無強烈意願阻擋,更不用說去針對這些派系難以判斷的官員了。
自然,對於這種種內情,潘照臨亦不能盡知,對於舊黨在這次大除拜中的微妙變化,他也不明所以,但他依然敏銳的感覺到了隱藏在這次大除拜中的不利因素。 通過這次大除拜,兩府、學士院、御史台、門下后省,小皇帝全部實現了「異論相攪」,尤其是舊黨喪失對御史台與門下后省兩個至關重要的機構的絕對控制之後,表面上是三黨勢力格局繼續維持,實際卻是小皇帝在一步一步的收復自己的失地。從此以後,小皇帝有了更多的籌碼,在面對宰臣之時,將佔據著更多的主動權,三黨之間的互動也將因此變得更加微妙。
而重新起用安惇、張商英、王震等官員,則是小皇帝在更加明確的向外界釋放信號——他想要有所作為,他想要積極進取!他已開始培養自己的人馬。
小皇帝想要進取有為,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潘照臨亦不在意。為了讓小皇帝的志向得以實現,他還暗中幫過皇帝一把,操縱楊畏、刑恕趕走劉摯,打破朝中平衡,削弱小皇帝推行北伐之策時的阻力。
但如今看來,這個忙似乎幫過頭了。小皇帝比潘照臨想像的要聰明。在他原本的設想中,劉摯罷中丞后,小皇帝不會再將御史中丞的位置交到舊黨手裡,新黨有機可乘,也一定會覬覦這個重要的位置,兩黨即使不撕破臉,也會為此來一番明爭暗鬥。而與此同時,舊黨內部的平衡也會被打破,潘照臨對算學、幾何之學也是頗為精通的,深知三角結構才能穩定,兩個巨頭則難以平衡,舊黨只餘下呂大防與范純仁,若呂大防地位比范純仁高還好些,范純仁性格溫和,能居人下,可能二人之間的矛盾還要小些,但現實卻是范純仁地位比呂大防高,如此性格溫和反成為范純仁的弱點,他的性格絕對無法讓性格剛強的呂大防以領袖視之,如此,舊黨內部的鬥爭也將不可避免。舊黨勢力若然分裂,而小皇帝為了進取之志,多半又會重用一些新黨,這必然會招致舊黨的警惕與反彈,但內部不團結的舊黨絕對無法阻止新黨的復興,甚至會因此招致皇帝的反感,導致一些激進的舊黨大臣被貶逐,這又將迫使舊黨做出選擇——他們將不得不重新鞏固與石越的同盟,與其選擇新黨,不如選擇關係更好的石黨。這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決定。舊黨無論如何,也會將石越推於北伐領導者的角色上。但這一次結盟,卻再也不是以前,因為石越的地位已然今非昔比,而舊黨卻再也沒有了司馬光這樣的重量級人物了……
這就是潘照臨原本的如意算盤。
但現實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首先小皇帝在新御史中丞的任命上,就讓潘照臨小小的吃了一驚。御史中丞仍然是舊黨接任,這讓舊黨對新黨復興的警惕感大為降低。而由此帶來的影響,則是呂大防的態度完全出乎潘照臨的計算。劉摯罷中丞后,呂大防的確將自己當成了舊黨真正的領袖,並矢志要繼續鞏固舊黨的地位,讓大宋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但因為皇帝並沒有對新黨流露出過份的親近,結果他反而將石黨視作了最大的競爭對手!而潘照臨更大的失算,則是他完全沒有想到,呂大防會改變態度,支持北伐!
呂大防的這個態度至關重要,這讓小皇帝有了充足的選擇。小皇帝並非是天生反對舊黨,他只是想要積極進取,有所作為,而舊黨一般會偏向保守、穩重,因此他不得不要削弱舊黨的力量。但如果舊黨也支持北伐,他又有何必要給自己找麻煩?
人和事物,都是會不停的變化的。這個世界上,很少有真正一成不變的東西存在。熙寧、紹聖年間所謂的「舊黨」,在仁宗慶曆年間,曾經也是變法的「新黨」,慶曆新政就是舊黨的變法。他們雖然失敗了,但他們並不認為是自己的理念錯了,而是歸咎於朝中的權奸,終於有一天,他們都熬成了朝廷元老,宋朝也迎來了再一次變法的時機,他們本以為自己會有第二次機會,可以再來一次慶曆新政,因此,在治平、熙寧初年的時候,舊黨也曾經是希望改革的,但上天卻沒有給他們第二次機會,宋廷走向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變法之路上,於是,新的「新黨」誕生了,正如在革命黨的眼中,洋務派亦只不過是保皇黨而已,因此,過去的改革派理所當然也就變成了「舊黨」……但其實,所謂「舊黨」的政治理念,基本仍然是以范仲淹的政治藍圖為基礎的,只不過是略有修正調整,從無本質的改變。
但人類在觀察別人的時候,卻總是會自覺不自覺的給別人打上標籤,然後又用固有的標籤去解讀別人。
從富弼在熙寧初年對皇帝說「願二十年口不言兵」開始,舊黨給人的印象,便始終是對戰爭持極度謹慎的態度,人們早已忘記,其實當年慶曆新政的內容也包括修武備,面對元昊來勢洶洶的入侵,是范仲淹與韓琦幾乎從無到有在陝西經營起了一隻能戰鬥的禁軍,雖然這看起來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因為他們幾乎打輸了每一場戰役,最後不得不坐視元昊建國稱帝,與元昊議和了事,但從戰略上來看,他們還是挫敗了元昊入主關中的野心。而且,那個時代敗給元昊的,也不止只有范、韓而已,十六七萬遼軍鐵騎,面對元昊,也同樣鬧了個灰頭土臉。無可否認,舊黨中哪怕最傑出的人物,軍事才能也相當有限,至少遠遠不及元昊,而且,懲於五代之弊,幾乎所有的舊黨人物對於武人都極不信任,防範猜忌之心甚強。但很少會有人去細想,這其實正說明了舊黨在戰爭上的極度謹慎態度,是有極其複雜的原因的。
人類是一個很容易產生所謂「路徑依賴」的種族。比如對待戰爭,如果本身具備相當的軍事才能,並且也曾經取得過一些軍事上的勝利,在解決問題的時候,軍事手段就會很自然的成為常規手段之一;但如果本身軍事才能平庸,又不曾在這方面取得過什麼成績的話,那麼,軍事手段也會很自然的成為最後不得己時才會考慮的選擇。
從慶曆到治平,宋軍那不甚光彩的戰績,很自然就會讓舊黨在對待戰爭時變得格外謹慎。再加上傳統的民本思想的影響,反戰主義在舊黨中成為主流也就不難理解。
但是,從熙寧到紹聖,宋朝在軍事上取得的勝利堪稱輝煌。雖然人們在思想上的轉變往往會困難而緩慢,尤其是在對西夏的戰爭勝利之後,宋軍又一度在西南夷戰爭中折戟,這無疑也產生一定的影響,但是,安平大捷的意義是不同尋常的!
比起西夏,遼國對於宋朝是完全不同的意義。西夏哪怕是最強大之時,宋朝的士大夫也從未平等對待過它,它始終被視為一個臣邦,但遼國不同,遼國在宋朝士大夫心目中,卻是一個平等的大國,而且還是一個在軍事上佔據優勢的大國。
因此,全殲數以萬計的遼國鐵騎,對於宋朝每一個人在心理上產生的衝擊,都是難以形容的。
許多舊黨君子在對待戰爭的態度上,早就已發生微妙的變化,只是如果對他們不夠了解的話,就很難覺察。因為他們慎戰的態度是不會轉變的,這是根植于思想深處的,就算宋軍所向披靡,他們也不可能變成狂熱的戰爭支持者。但是,避戰、畏戰、反戰的思想,卻早已煙消雲散。而在很多時候,這種變化卻是看不出來的,因為避戰、畏戰、反戰,在初期,肯定都是以慎戰的名義出現的。
潘照臨雖然精於細察人心,但是,在呂大防身上,他還是免不了被自己固有的印象給欺騙了。
而且,他再料事如神,也絕想不到會發生折克行自蔚州突圍成功的事情。
大雪封山,又被耶律沖哥這樣的名將以優勢兵力圍困,怎麼看都是身處絕境,誰又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