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2)
第620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2)
高革默默的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簡單的回道:「去雄州。」
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回答竟讓家丁的臉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見他答應一聲,歡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同日,肅寧。遼主金帳之內。
皇帝耶律濬頭戴紫皂幅巾,身穿紅襖窄袍,腰間圍著貂鼠扞腰,坐在一張胡床上,望著他的將軍大臣們。包括耶律信、蕭嵐、蕭阿魯帶、韓拖古烈在內,群臣十餘人分成兩列,肅立帳中。他們的穿著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每個人都穿著墨綠色的左衽裘衣。這寓意著在戰爭之中,他們遵循契丹人古老的傳統。
耶律濬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到了蕭嵐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十分難看。
「蕭嵐,你是在勸朕班師么?!」
「陛下,師巫占卜,兵久不祥。」蕭嵐完全沒有在意皇帝的怒氣,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臉愕然的耶律信,說道:「南征以來,本朝屢戰屢捷,兵威宣於四海,宋人震慄,萬國咸知我大遼強盛,遠勝漢唐。陛下用兵河北,本意不過是想對南朝略施薄懲,既已得意,自當早息兵戈,如此天下亦知我大遼非是好戰逞強,只是因南宋不義,不得已方興兵征伐,使其知罪。」
「你倒是會說話!」耶律濬冷笑一聲,譏諷的說道。
「陛下!」讓耶律濬意外的是,蕭嵐尚未回話,蕭阿魯帶便迫不及待的出列,欠身說道:「臣也以為是班師的時候了。」
「蕭阿魯帶!連你也怯懦了么?!」耶律濬怒聲喝道,在這帝王之怒的威壓下,有幾個大臣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但耶律濬的怒氣彷彿完全被激發出來,他猛的起身,指著蕭阿魯帶,高聲罵道:「你也把膽子也丟在冀州了么?區區一個吳安國,便將爾等嚇成這般模樣?」
冀州之敗,實是蕭阿魯帶生平奇恥大辱,此時竟被皇帝公然嘲罵,蕭阿魯帶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但是他對皇帝十分耿忠,嘴上並不退讓,仍然高聲回道:「陛下,臣雖是敗軍之將,然陛下既然仍委臣主南樞密院,則臣有事不敢不言!區區一吳安國何足道哉?是吾師兵久已疲,部族不安,士卒皆生歸意,若不速歸,恐悔之無及!」
「陛下息怒,蕭老元帥乃是一片忠心。」韓拖古烈也連忙出列說道,「吳安國雖然僥倖攻破易州,卻並不敢據守,可知其兵、糧皆有不足,南京尚有數萬精兵,對付一吳安國,綽綽有餘。然則靈丘、飛狐、易州接連失守,此事難以隱瞞,屬國之兵,不免各生異心,部族之軍,皆懷恐懼,宮分、漢軍或有家業在西、南兩京者,亦不自安。人心如此,誠為可慮。」
韓拖古烈話音方落,彷彿事先商量好的,蕭嵐馬上又接著說道:「況且用兵之道,進退以時,南朝亦天下大國,不必畢其功於一役。此番用兵,雖則南朝皇帝年幼輕率,不肯議和,然臣以為此亦不足為慮。我契丹之長,不在較一日短長,如今河北道路已熟,今歲退兵,稍作休養,明秋再來,如此方是長策。到時南朝肯和便罷,若不肯和,那點歲貢,難道我們不可自己去取么?」
耶律濬看看蕭嵐,又看看韓拖古烈、蕭阿魯帶,抬起的手臂,終於無力的放了下來。這三個重臣一唱一和,可他知道,蕭嵐的話,是給他留面子,而蕭阿魯帶與韓拖古烈的話,卻是正中要害。
退兵班師的事,早就應該擺上檯面了。儘管耶律信還想做最後一搏,但是,大遼的大軍在河北,如今的確已形同雞肋。進取有所不能,退兵則不僅顏面無存,而且恐怕還會招致宋軍的報復,將戰火燒到國內。而更麻煩的是,這場戰爭持續的時間有點長了,各族的將士們都已經漸漸失去了最初的士氣,取而代之的是思歸之心。而且,就算是大遼,就算是整個草原,戰馬的數量也是有限的,整個夏季、秋季都在河北作戰,動員的戰馬有數十萬匹——這是他最可自傲的資本,耶律濬敢稱他的治下是大遼最鼎盛的時期,這就是最大的憑仗——但是,如此長時期的戰爭,對於保持戰馬的數量與健康十分不利。在農業方面,因為陸續徵調了可觀的漢軍,尤其是負責後勤與運輸徵調的農夫,也嚴重損害了各地的生產,州縣守令,更是怨聲載道……
在這個時候,吳安國五日之內,連下三城,攻破易州,侵擾南京道,的確是立即將原來所有的矛盾激化了。
耶律濬心裏面很清楚,軍心不穩,既是事實,亦是借口!
他心中很難說不想退兵,但是他同時也寄最後一絲僥倖於耶律信,希望他能帶給他一個奇迹。所以,在任何別的臣子面前,他仍然堅定的支持耶律信。
即使反對耶律信陣容已經如此龐大!非止此時在金帳之中說話的這三人,南京的蕭禧、西京的耶律沖哥、雄州的蕭忽古……甚至連安平的韓寶,都態度暖昧。而這大帳之內,還有那些沒有表態的重臣、將領們,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站在耶律信的對立面的。
這些,耶律濬心裡比誰都清楚。
儘管如此,倘若耶律信仍然堅持不退兵,那麼,他也決定繼續支持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這是耶律濬成功的關鍵。或者說,這是耶律濬自己覺得他之所以能開創中興局面的關鍵!之前,他選擇了蕭佑丹;而現在,他選擇了耶律信。
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麼總不可能沒有考驗。
耶律濬的目光移到了耶律信的身上。
「耶律信,你以為呢?」
「陛下……」耶律信此時的神色間,閃過一絲猶豫,這讓耶律濬心中生出一陣不快,但耶律信垂首欠身,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仍然稍稍遲疑了一下,才謹慎的回道:「臣以為,此時非退兵之時!」
「依蘭陵王之見,那要何時才是退兵之時呢?」耶律濬未及說話,蕭嵐已經語帶譏諷的質問道。
耶律信不理蕭嵐,繼續對皇帝說道:「晉國公尚在安平,雄、莫、瀛州之間,尚有大批擄獲未及運返國內,若倉促退兵,恐為宋人所乘……」
他的話未說完,耶律濬已經愣住了。
金帳之內,自蕭嵐、蕭阿魯帶、韓拖古烈以下,一個個都面露驚訝之色。一時之間,他們甚至忘記了高興。關於退兵的事,他們已經秘密謀劃了許久,私下裡做出了各種交換,換來彼此的支持,重新構建成一個鬆散的聯盟。他們原本預料這將十分困難……然而,誰也不曾想到,耶律信就這麼認輸了!
他的話中,分明是已經同意退兵。
「那蘭陵王以為何時退兵合適?」蕭嵐生怕耶律信還有什麼花樣,顧不得聽他說什麼,趕緊追問道。 「當在風起冰凍之日!」耶律信這次的回答,十分的明確。
他的話音落下,蕭嵐等人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勝利的喜悅。其他的大臣將領貴族們也暗暗鬆了一口氣,這也是他們期待聽到的答案,而耶律信的主動讓步,讓他們避免了陷入公然得罪他的處境。他們還拿不準皇帝真實的心意……
耶律濬神情複雜的望著他的北樞密使耶律信,在這一刻,一種羞怒的情緒,在他心裡猛的燃燒了起來。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變成一場虎頭蛇尾的笑話了!
在他的心底里,他知道這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抉擇。
但這隻能更讓他惱怒!
突然,他抬起腳來,狠狠的將身邊的一張書案踢翻,然後怒氣沖沖的大聲喝道:「退帳!」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遼重臣們,沒有人敢在此時觸犯逆鱗。一個個伏低了腦袋,裝得誠惶誠恐的退出帳外。只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帳中,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正是罪魁禍首。
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強縣。
「吳鎮卿的迴文到了么?他究竟鬧的甚麼玄虛?!」宣台行轅之內,石越一臉的慍色。「飛狐也燒了,易州也炸了!不遵御前會議的密令不算,連宣撫司的札子也敢不回么?」
侍立在一旁的范翔與石鑒都很少看到石越發這麼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覷,石鑒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吳將軍的迴文。」
當日吳安國連破三關的消息傳來,宣台眾人,都是又驚又喜,擊掌相慶,不料石越拂然不悅。反倒移牒責問吳安國。石鑒與范翔雖然在宣台掌機密文字,卻都不知道內情,只隱約猜到吳安國本是奉秘計行事,但結果卻與原計劃相差甚遠,所以石越才會如此惱怒。
其實御前會議當日縱有密令,但其後石越也曾經給過吳安國便宜行事之權,雖然石越給吳安國這等權力,是為了他更好的實施最初的奇謀;但吳安國根據自己的判斷隨機應變本也不算違令。而他自克易州,為了避開燕京遼軍的反撲,退保容城,公文回復不及時,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換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為之緩頰數語,但吳安國人緣之差,便是范翔這種八面玲瓏之人、石鑒這種老好人,也不肯為他多說半句好話。二人都覺得自己此時沒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過吳安國的辯辭未至,石越雖然心中不快,卻也只好先按捺下來。他信步走到行轅中廳一座剛剛做好的沙盤前,皺眉沉思。這沙盤由何去非主持製作,上面標示著河北河東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遼兩軍對峙的兵力分佈。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間兩處移動,眼中露出猶疑之色。然後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帶,眉頭鎖得更緊了。
易州之捷,本是吳安國之功,但是自古以來,軍隊計功都是官職越高越佔便宜。這樁功勞,便先落到了呂惠卿頭上,然後是段子介,最後才輪得到吳安國。若僅僅是如此,倒還罷了,大宋立國,畢竟與漢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講究的是所謂「職以授能,爵以賞功」,便是熙寧改制,獎勵軍功,賞功也是以爵不以官。軍功對於文官來說,說到底也只是錦上添花的事。呂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勞,也無非是蔭封,實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過加個三師之類的榮銜。
但石越卻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否則呂惠卿就不會巴巴的從太原跑到河北來。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呂惠卿最大限度的利用了這場勝利。他先是設法說服了段、吳二人,三人聯名寫了一封奏捷的奏章。這原本也很平常,問題是這三人聯名,段、吳二人不僅地位、資歷、聲望,都不能望呂惠卿之項背;論及文章學問,對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別。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書記官是范翔的至交,因為對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賞,悄悄記了下來,抄了一份寄給范翔。石越一讀之後,便大驚失色——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過數百字,卻字字珠璣,琅琅上口。以內容來看,這哪裡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討伐契丹的檄文!這數百字的短文,不僅介紹了宋遼戰爭之原由、易州之戰的經過,還以雄辯的風格證明了遼人入侵之不義,論證了大宋必將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石越幾乎可以肯定,這篇文章必將被廣為傳誦!
他沒聽說過呂惠卿幕中有什麼出名的文學之士,因此這奏章多半是呂惠卿自己所寫。石越知道,呂惠卿之文學才能,雖然不及蘇軾、王安石,但肯定遠在司馬光之上。他素來把精力放在儒學經術之上,將此視為「末學」,此時卻突然寫了這麼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這不僅僅是一篇「相如賦」,呂惠卿不止是想借這篇奏摺打動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這篇奏摺打動士林!
他並不曾掩段、吳之功,反而誇讚了段子介的火銃之利、吳安國的連破險關,但是,絕大部分人讀了這篇奏章之後,恐怕都會將易州之功記到呂惠卿的身上,並且,許多人甚至產生這樣的感覺——石越統兵十萬而無寸功,只能與遼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卻打破了戰爭的僵局!
若沒有這篇奏摺,呂惠卿便立再大的軍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呂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個御史一紙彈章,一個「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小皇帝也不會自找麻煩。更何況兩府台諫之中,呂惠卿政敵林立。但石越對呂惠卿一直不放心處,也在於此——此人給他一個舞台,便能發揮至極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爭取的是哪些人。
也許他終生都沒有機會再重返中樞,但他有極大的機會重新獲得對新黨的影響力。
石越可一點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出現。呂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遺產在新黨中僅次於王安石,門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當他倒霉的時候,自然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轉投他黨。但是,倘若局面發生變化,呂惠卿就有可能利用這筆遺產。
紹聖以來,七年間相對穩定的政治格局,隨著高太后的去逝,小皇帝的親政,已經變得脆弱不堪。如若呂惠卿重獲對新黨的影響力,便是石越,也很難判斷這會帶來什麼。
但汴京的報紙將會寫些什麼,石越倒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也證明了七年以來兩府諸公一直小心防範著呂惠卿,並不是杞人憂天。然而,石越再也沒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後卻因為他的一時不慎,還是給了呂惠卿機會。
呂惠卿是個聰明人,一擊得手,便不會再圖僥倖。
易州發生的事情,其實不待吳安國的迴文,石越也已經知道個大概。
是呂惠卿說服段子介炸掉易州與金陂關城牆,然後與段子介帶著投降的易州漢軍退回定州——精明得猶如一隻成精的狐狸。他們若繼續留在易州,面對遼軍的反撲,困守一座敵人的城池,敗亡的命運不可避免,但現在呂惠卿卻可以在定州以休整為名,坐觀成敗,再伺機而動。誰也不能說他什麼,大戰之後,無論勝敗,軍隊都是需要休整的,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對此,吳安國縱然心有不甘,也無計可施。他客軍遠來,若無段子介供給糧草箭矢,吳安國縱有三頭六臂,也不會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