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1)
第619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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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中興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這一日,正是二十四節氣中所謂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經進入朔風凜烈的孟冬,而對整個黃河流域的宋朝農民來說,這時候都是忙碌的時節,許多作物需要在此時收穫,地里的小麥,也需繼續好好看護。但在這一年,至少在河間府、莫州地區,卻是沒有多少農業存在了。到處能見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爾能見著的平民,不是俘虜,就是被抓去服苦役的奴隸。
此時無人能精確統計宋朝在河北地區損失了多少人口。在宋廷官方的人口統計中,除非某個家庭中沒有男丁,才會記錄下女戶主的名字,否則他們只會統計負有納稅義務的男丁,只有在需要賑濟災荒時,他們才會由地方官府臨時性的統計包括婦女在內的全部人口的數量。而實際上,對客戶的統計已經是一個難題,更不用說還有廣泛存在的數量令人咋舌的隱戶。在戰爭開始時宋廷對計劃南撤百姓的河北八個州的人口估計是超過兩百萬,而事實上,雖然有些州縣幾乎是虛驚一場,可最終捲入戰爭的地區也遠不止這個八州!
儘管南逃的百姓數以十萬計,已經給宋廷構成沉重的壓力,但是幾乎可以肯定在捲入戰爭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屬於少數。即使遼軍談不上格外殘暴,但直接或間接的因這場戰爭而無辜死去的百姓也肯定遠遠超過二三十萬這樣的數字,而被遼軍擄走的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
一些百姓被遼軍驅使隨軍承擔各種勞役,臨時充作家丁驅使,甚至被迫直接協助他們作戰;還有更多的百姓則被陸續送往遼國國內,少數安置在上京,大部分則被送到東京道,遼主準備未來在那兒建立起大量的直接效忠於他和契丹貴族們的漢人州縣,這不僅能帶來長久而可觀的收入,也有助於制衡渤海人的力量。此外東京道還有遼國的出海口,若想要將擄獲的人口變成直接的收入,也極為方便。用最保守的估計,已經被送至遼國的百姓也肯定已經超過了十萬,也許有二十萬甚至更多,而這些人中,至少有兩三成會死於路途之中。
但還有更多的人口沒有來得及運走。宋軍沿途的襲擾,以及被擄宋人規模雖小卻持續不斷的起義暴動,都大大延緩了遼人轉移被擄百姓的速度。不去計算那些分散隨軍的被擄百姓,僅僅在肅寧、君子館至莫州一帶,就還有十幾萬被俘的宋朝百姓被分散看管。
或許是命運弄人,自蕭阿魯帶冀州之敗后,高革的任務,竟然便是負責看管、鎮壓這十幾萬「奴婢」。
儘管蕭阿魯帶之敗與高革其實沒有多少關係,但按大遼的軍法,高革也必須受連坐之罪。幸好他有襲破觀津鎮、繳獲宋人大量輜重之功,又有同僚為他求情,才算將功折罪。但他沒有任何背景,而蕭阿魯帶顯然也已經在皇帝那兒失寵,自顧不暇,更不能幫到他什麼,順理成章的,他便被打發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遣。對於高革來說,儘管他也不想繼續對宋朝作戰,可如今的這個差遣卻更加令他飽受折磨。
在眾多的「擄獲」當中,擁有一技之長的各種工匠、身強力壯的男子、以及略通醫術者,這三類人被視為相對貴重的財產,首先被挑選出來,送往東京道,於是在暫未送走的人中,女人佔到很大比重,然後便是體格較差的男子——大部分情況下,遼軍為了嫌麻煩,是不會擄掠老人與小孩的,而是讓他們自生自滅,因此擄獲當中這二者很少。韓拖古烈回來后,儘管兩國又已經重燃戰火,但遼國皇帝為了表達投桃報李之意,又向河間府釋放了數千名幾近奄奄一息的老幼宋人。這件意外的事件讓高革很鬆了一口氣,雖然皇帝也許只是做了一個順水人情,這些人若繼續留在這邊,鐵定都熬不過一個月,不是被餓死也會被凍死,這樣的話對遼主一點好處也沒有,將他們扔給河間府,既算是還了宋人不留韓拖古烈等人之情,又多多少少給河間府的宋軍增加了一些的麻煩。
但即使如此,如今還在高革看管之下的那些「擄獲」的境況,也令人不忍目睹。他們每日只能得到一點點食物,絕大部分人沒有禦寒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死去,被隨隨便便挖個坑埋了。
諷刺的是,正因如此,每天都有各種高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達官貴人派人來找他,因為他可以決定哪些「擄獲」可以先行被送回遼國——誰都不希望自己的「財產」有過大的損失。為此,高革得罪了不少人,卻也攀上了許多關係。其中最顯赫的,則莫過於當今皇帝的堂弟鄭王耶律淳殿下。
耶律淳的父親和魯斡是當今的皇太叔,在耶律乙辛之亂時,耶律乙辛曾經想過擁立當時還很小的耶律淳,這樣他就可以與其時頗有實權的和魯斡結成聯盟,但是後者拒絕了他,選擇了站在當今皇帝一邊,儘管在平叛方面,他並不積極。而事後,和魯斡亦得到了應有的賞賜,但不幸的是,儘管本身屬於漢化較深的一支宗室,又是與皇帝血緣最近的近親,可和魯斡在太平中興的權力鬥爭中,卻站在了許王蕭惟信一邊,結果受到蕭佑丹毫不留情的打擊,直到幾年前,蕭佑丹才原諒了他,讓他出任東京留守。父親的錯誤也連累到耶律淳三兄弟,耶律淳雖然已晉爵為鄭王,但已經三十歲的他,一直只是擔任一些宮廷閑職,此番他率三千私兵隨皇帝南征,亦未獲重用,只是一直跟在皇帝身邊。但他在戰場雖未立寸功,打草谷卻收穫頗豐,僅他私人擄掠的「奴婢」,便有兩三千人,更不用說還有各種貴重財物——並且所有這些,此時都已經隨他的一部分私兵一道,被安全的送回了遼國。
這其中高革自然出力不少。皇帝對這個堂弟與他一家子,既沒有特別討厭,也沒有特別喜歡,但耶律淳一家的影響力,在太平中興年間的大遼,卻的確衰退得很厲害。所謂的「皇太叔」近於一種尊稱,那只是契丹古老的繼承傳統的一種殘存痕迹,而非實際上的繼承順位。因此,高革的幫忙,絕非理所當然的,而耶律淳也心知肚明。
雖然只是和魯斡的幼子,但三十歲的耶律淳因為出色的漢學修養,被認為很有機會在朝廷中擔任要職,高革曾經聽到過一些傳聞,若非發生戰爭的話,這位鄭王殿下很有可能被派到南朝汴京擔任駐宋正使。而另一些傳聞則說倘若兩朝議和成功的話,這位鄭王殿下也將是大遼送往南朝的質子的首選……
不過,高革肯幫耶律淳出力,純粹只是因為他對這位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溫文雅爾又顯得英明能幹的鄭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好感。對於他現在的這份差遣,高革近於自暴自棄——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莫州,這固然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擄獲」都安置在莫州,但更重要的,卻是他根本不想去肅寧。因此,得罪誰,幫助誰,高革其實根本不在乎。
然而,儘管高革有意無意的想要遠離這場戰爭,但幾乎戰局的每一個變化,他都能很快的感受到。
雖然在大遼,高革如今只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將領,麾下統率的不過三千渤海軍,還是由各次戰役中被打散打殘的部隊拼湊而成的。但莫州卻正好處於重要的聯繫孔道之上,因此,每一點風吹草動,他馬上便能有所感覺。
進入十月份以後,局勢的變化是如此明顯。
在蕭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後,遼軍便加快了南北運輸的節奏。這次南征,並非是大遼過往所熟悉的那種戰爭,他們事先也主動做出了許多的調整,比如讓傷兵提前歸國,讓一部分家丁押運先期的擄獲回國,如此可以有效的減少補給壓力。儘管如此,在戰鬥以外的部分,遼軍仍有許多的不足,直到戰爭進行了半年,這些方面的運轉,才看起來變得像模像樣。
可這樣的改變,卻產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後果,在遼軍中,不乏許多位高權重的人,私下裡認為這是南征馬上就要結束的徵兆!一時之間,謠言四起,軍心浮動,整個河間、雄莫地區,不僅士兵們對結束戰爭翹首以待,甚至傳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帳中公開議論退兵之事,對耶律信不利的言論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膽。連耶律淳有一次來莫州,也私下裡勸高革做好退兵的準備。
雖然高革心裡對此大不以為然,上一撥押送糧車的隊伍數日之前才經過莫州,押糧的將領告訴他,因為戰爭的緣故,五京皆提前徵收秋稅,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稅基本已經征完,大部分都已經運至析津府與涿州,如今兩城之內,糧草堆積如山。從這些細節處,絲毫看不出皇帝與耶律信有撤兵之意……然而,諷刺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似乎是坐實了這些謠言。
十二日,南京急報至金帳,易州失守。而且,宋軍是自河東而來。靈丘、飛狐都已被宋人攻克!
這件事情很難被瞞住。 易州與金陂關的漢軍全部降宋,耶律赤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吳安國投降。宋軍如今已經能夠抄掠遼國境內通過雄州的官道。南京道從未如此緊張,那裡已經有一百年未逢兵亂了。
此事帶來的震驚可想而知。不過真正讓人擔憂的,卻是在耶律沖哥的奏章沒有到來之前,無人知道西京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最起碼的,人人都能猜到飛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會太平。
此事也沉重的打擊了耶律信。這是從信心上的致命一擊,在此之前,因為一直無法取得外交上的成果,厭戰的情緒本就已經在金帳內外顯露出來,而易州失守的消息,讓許多鼠目寸光的人再也不相信遼軍能取得更大的戰果,見好就收的心態甚至從皇帝身上流露出來。
至少高革聽到的情況是如此。
許多人都能看出來局面對蘭陵王的不利,若說耶律信有什麼害怕的事情,皇帝終於開始動搖,這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時候,高革都不知道自己期望發生什麼。這看起來應該是個好消息,但是他卻也並不感覺多麼高興。對於故國的同情始終糾纏著他,可做為一個將領,他卻又有些同情耶律信。他希望遼軍打敗仗么?這個答案是模糊的。當他在南宮縣城看著遼軍屠殺時是一種感情;但當他在黃河邊上,看著他自己的袍澤,還有一些好友一個個死在宋軍的刀下、箭下之時,卻又是另一種感情。
高革不知道耶律信的計劃,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感覺與眾不同,至少與耶律淳不同。比如他不認為韓寶在安平有什麼危險,宋軍看起來咄咄逼人,但倘若他們果真有把握一戰而勝,他們早就動手了!戰場上的僵持,原因只會有一個,那就是雙方都沒有太大的把握,雙方都在衡量利弊得失,雙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機會,等對方犯錯……
高革也堅信耶律信是在等待機會。比如,人人都認為河水結冰對大遼有利,但南朝的統兵將官也不蠢,他們肯定也在等待什麼。
但不管南朝的將領們想要等待的機會是什麼,都很難想象他們所等的是吳安國。倘若傳言可靠的話,吳安國可是率數千之卒,五日之內,連下三城!除非走投無路,不會有哪個主帥會將希望寄托在這種事情上面。急報傳至金帳之初,大遼君臣甚至無人相信。那條道路,換上一些將領,不用打仗,走五天都不見得能走到易州!但也只有這個理由可以解釋,為何耶律沖哥那兒一點消息也沒有。就算是耶律沖哥,大概也來不及做出反應。
總而言之,不論耶律信此前的計劃是什麼,也不論南朝此前是何打算,因為易州的意外,一切都開始變化。
易州失守之後,太子與陳王蕭禧立即派出一支先鋒南下涿州范陽——原本他們打算一鼓作氣奪回易州,但很快就發現已經無此必要,宋軍並未堅守易州,他們動用火藥,炸毀了易州與金陂關的城牆,燒光了易州的糧草積蓄,將易州城洗劫一空——這方面宋軍與遼軍沒有什麼不同——然後就迅速轉移了。定州兵與太原兵可能撤回到了定州境內,但吳安國卻南撤到了易州東南與宋朝交界處的容城。
因為容城靠近范陽至雄州的官道西側,便離雄州也是極近,一時之間,雄、莫震動。
人人都可以看出來,吳安國這數千精騎,不僅隱隱威脅著遼軍的糧道,甚至對於安平的韓寶,也是一個隱患。
對於遼軍來說,這等於是卧榻之側,有個敵人持刀侍立,絕對無法容忍。
但高革私下裡認為這其中似乎有更大的迷霧。宋軍如此煞費苦心,甘冒風險一路攻克靈丘、飛狐、易州,難道就是為了吳安國這區區五千人馬進入南京道么?倘是如此,他們早一點繞道井陘,經由定州北上,效果不也是一樣的么?
高革跪坐在他的官衙之中,一面欣賞著一個宋人俘虜在他面前表演點茶的技藝,一面幾乎是身不由己的想著這些與己無關的事情。他所居住的官衙是南朝莫州知州府,這座建築完全是宋人的風格,精緻、色彩簡單、不尚宏大。但最後一個特點或許是因為地方的財權受制所致,據說在南朝,地方官修葺官廨算是很重大的事情。但不管怎麼說,高革還是很喜歡這樣的建築。只要有可能,他便不願意住在營帳里。
可惜的是,這樣寧靜的時刻無法長久,一個家丁匆匆走到門外,呈上一封密封的公文。高革只得起身離去,帶著木匣回到他辦公的房間,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刀,打開匣子。
木匣裡面是一封簡短的命令。
這道命令用契丹小字寫成,上面有蘭陵王耶律信的印章。耶律信命令他立即點齊兩萬名宋人,在十七日日落前務必親自押送至雄州,聽候蕭忽古差遣。耶律信並允許他調動一千兵馬,他在莫州的職責暫時交由他的副將代掌。
將這道命令反覆的在心裏面默讀了幾遍,高革心裏面忽然生出一個預感。他覺得他在莫州的職務結束了,並且,自己再也不會來莫州了。
他走出房間,喚過一個親信的家丁,沉吟了一下,最後說道:「去,即刻收拾好行李。」
「郎君,這是要回國么?」家丁試探的詢問中,流露出一絲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