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10)
第618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10)
段子介點點頭,笑道:「正是。這火銃雖然不能仰射及遠,然平射射程已與普通弓箭相當,雖難射准,但若是火銃再多一點,准與不準,便沒那麼要緊了。」
呂惠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是極聰明的人,親眼目睹火銃兵的作戰,雖然段子介只是簡單的介紹一二,但他馬上意識到了這個新兵種的作用,他看了一點段子介,笑道:「定州可知道君已為大宋立了大功?!」
「大功?」段子介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不論這火銃有多少不足,若果真月余便可以成軍,以此器練兵,再配上本朝的方陣、城池,攻伐四方或有不足,安守疆土卻已綽綽有餘。介甫一生之望,便是要在大宋恢復全民皆兵的古制,以為這是富國強兵的不二法門,故此卻苦心創立保甲、保馬之法,要讓普通的農夫亦習戰鬥,緩急可用。倘若早有此器,倘若早有此器……」
呂惠卿說到此處,不斷的搖頭,嘆息不已,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段子介此時也已明白過來,倘若一個月就可以訓練出來,那保甲之法還能有多擾民?甚至都不需要保甲之法,臨時訓練也來得及。只要操練兩三個月,縱然比不上百戰精兵,也卻足堪一戰。大宋朝有多少男丁?到時候真的可以平空生出百萬兵來。不過段子介也知道此事其實並非如此簡單,畢竟自古以來,中原之衰弱,從來都不是因為兵甲不精。天下萬器,終究還是要看操之在何人之手。
呂惠卿有他的懷抱,段子介卻不便去接他的話,只能將注意力移回到眼前的戰局上來,略有些遺憾的說道:「可惜這三百火銃手,終究也不可能打贏這一仗。」
戰場的局勢,的確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
宋軍左翼的羅法所統率的定州騎兵率先抵擋不住,往大陣的後方敗退;常鐵杖的右翼已被遼軍沖開陣形,遼軍數百名馬軍、幾千漢軍與這一千餘宋軍混戰在一處,形勢十分危殆,常鐵杖正被四五個遼軍圍攻,他手持一桿數十斤重的鐵杖,舞得潑水不進,整個戰場上都能聽到他震天的暴喝聲。他滿臉的凶氣,臉上的那條在唐河邊上留下來的刀疤此時格外駭人,連衡武都不禁低聲贊道:「真好漢也!」
還在苦苦支撐的李渾的神機營,陣形此時也已經被沖亂,若是段子介以前所募的部隊,這時縱不是潰敗,也會是一片混亂,只能憑著血氣之勇抵抗遼軍,但是神機營的那些拱聖軍殘部此時卻起到了中堅的作用,方陣變成了圓陣,刀牌手與長槍兵互相配合著,竭力阻擋著遼軍的騎兵,到處都是屍體,但是火銃仍然在「砰砰」放著,硝煙之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是他們依然站立在自己的鐵叉后,上藥、瞄準、點火。弓弩手們則默契的接管了其餘的方向。
但誰都知道,不論如何英勇,定州兵已經抵抗不了一時三刻。
而遼軍至少還有一千餘騎馬軍與兩千多漢軍在後面虎視眈眈。
「建國公?」段子介開始變得急躁起來,望望呂惠卿。
呂惠卿沉吟一下,點點頭,對衡武說道:「令步羽率馬軍去接應羅法將軍。」
眼見著步羽領令率兵出陣,段子介這才略略放心,但馬上又忍不住急道:「吳鎮卿怎的還不來?!」
「定州休要著急。」呂惠卿瞥了段子介一眼,笑道:「還可以撐一陣。」然後將目光移向衡武,衡武馬上會意,高聲喊道:「白十二,莫叫常鐵杖死了!」
「都校儘管放心。」一個陰沉著臉的高大男子大步過來,領令而去。七八百名披著鐵甲、持長槍的太原兵,轟然出陣,奔向右翼。
眼見宋軍開始增兵支援,遼軍也毫不猶豫的加入了生力軍,尚未參戰的兩千多名漢軍分成兩部,朝著神機營與宋軍右翼殺來。顯然遼軍打的主意是一舉殲滅中間的神機營,宋軍自然就會變成大潰敗。
看到遼軍的行動,段子介已經有點坐立不安了。
但是要不要將餘下的兩千餘人投進戰場,那必須由呂惠卿來決定。此時段子介不禁有些後悔,沒有力勸呂惠卿去遂城或梁門等候消息,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好,萬一呂惠卿有個意外,那不管段子介如何簡在帝心,吳安國如何戰功赫赫,打完這一仗后,兩人就只需要準備行李,帶上家人一起去瓊州之類的瘴癘之地過個五到十年,做為罪臣被看管的滋味不用多想也知道,吳安國和段子介也許能熬過來,兩人的妻兒子女中間,總免不了有幾個人要死在那兒。至於此後的仕途,就更加不必妄想了。
別說這個責任段子介、吳安國擔當不起,便是石越,也免不了要受點處分。
但是不管怎麼樣,段子介也勸不走呂惠卿。而此時,他心裡其實也不知道是希望呂惠卿繼續投入兵力好,還是不要投入兵力的好。神機營打造不易,就這麼折損在此,段子介自是萬分捨不得。他不斷的向後方張望,望眼欲穿的盼著吳安國早點到來。
呂惠卿卻根本沒關心段子介在想什麼。取出兩面令旗,道:「楊子雄、葉角,去支援李渾將軍!」
「得令。」
一直到楊、葉二人領兵離去,段子介才反應過來,神情複雜地望著呂惠卿,道:「建國公,符將軍所部可只有八百人了!」
「那又如何?」呂惠卿淡淡反問道。
彷彿是在回答呂惠卿的話,楊子雄與葉角的部隊方一出陣,遼軍最後的一千名騎兵也突然揚鞭疾馳,而且,眾人馬上意識到,他們的目標,直指呂惠卿與段子介所在!
到了此時,段子介也沒什麼好想的了,一面摘下大弓,從箭袋中抽出一枝箭來,一面對衡武與符勵說道:「事已至此,惟有決一死戰!」
符勵朝呂惠卿與段子介欠欠身,什麼也沒有說,便大步走向士兵當中,高聲吼道:「結陣,護衛建國公!」 衡武也取下弓箭,有意無意的跨了一步,擋到呂惠卿身前,半真半假的笑道:「段定州,若是吳鎮卿失期,這裡數千忠魂,恐怕都不會放過他。」
「衡將軍盡可放心!」段子介抿著嘴,冷冷的回道:「吳鎮卿非爽約之人!」
「那就好。」衡武的話里,明顯透著不信任。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自東邊傳來轟隆的響聲,二人心中一喜,齊齊轉頭望去,便見自太寧山東邊的子庄溪附近,漫天揚塵,數以千計的身著黑白兩色裘衣的騎兵,手裡揮舞著戰刀、弓箭,朝戰場奔來。
兩天後。
遼國,西京道,飛狐北口。
山峰林立之間的峽谷中,到處都是斷旗、屍體,還有被鮮血浸泡的土地,失去主人的戰馬,在戰場上刨著前蹄,茫然無助的尋找著。
折克行策馬駐立在這片慘烈的戰場上,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身邊諸將、牙兵,無人能看出這位老帥心中的悲喜。過了許久,眾人才聽到他冷冰冰的問道:「折損了多少人馬?」
一個參軍嚅嚅回道:「尚在統計,大約戰死了兩千餘人,戰馬一千餘匹……」
「好,好!」折克行話中的譏諷之意,讓每個人都背心發寒,「若非是高永年力戰,打通副道,繞到遼人身後,河東折家軍的威名,大約要葬送於此地了!」
誰也不敢接折克行的話。蔚州的遼軍雖然是倉促徵召,但參戰的本地宮分軍也有三千餘騎,還有數千家丁,漢軍兩萬餘人,遼軍又是據險而守,他們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衝鋒、血戰。若非是折克行親自按劍督戰,無人膽敢退後,這場戰鬥的勝負還真的很難說。儘管最終因為重傷難治,死在飛狐口的將士也許會超過三千騎,但他們到底還是打贏了這一仗。
不過,飛騎軍與河東蕃騎加在一起,大約有一萬五千餘騎,一場戰鬥下來,戰死重傷了幾乎五分之一的人馬,還有無數的將士負輕傷,這已讓每個人都膽寒。而且還是靠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營副都指揮使,率領一千餘騎飛騎軍力戰,打通了由一千騎宮分軍扼守的副道,從背後給了苦戰中的遼軍致命一擊,才取得這場勝利。對於一向自負精銳的折家軍來說,這的確也有些難以接受。
遼軍雖眾,但嚴格來說,其實也只是烏合之眾。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完全是因為這該死的飛狐峪。
折家軍在大宋朝,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們雖然對宋廷忠心耿耿,但實際上卻是沒有諸侯名號的諸侯。河東蕃騎其實是朝廷默認的折家的私兵,而飛騎軍雖然納入禁軍的編製,都校有時候也不一定姓折,各級將領仍由樞密、兵部來任命,但實際上也是由折家控制的——此軍將士,有四五成是麟府地區的居民,其餘的也主要來自苛嵐、火山地區。這都是折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地區。在這一方面,大宋的兩大將門,種家與折家其實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而這一戰,為保必勝,折克行更是動用了河東蕃騎做為先鋒!
這戰死的兩三千將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折氏的親族。
但折克行彷彿馬上就已經將這件事拋諸腦後,沉聲說道:「遼人雖然有一些人馬逃回了蔚州,但經此一役,亦足以令其膽寒。范丘的神衛營跟上來了沒有?」
「正在倍道兼程,大約明晨能至。」
「派人去告訴范丘,明日午時前,我要在蔚州城下,看見他的火炮!」折克行鐵著臉說道,「速速清理戰場,權且將死去的兒郎們葬了。一個時辰后,整軍出發,兵圍蔚州!」
「得令!」眾將轟然領令,忙不迭的各自散去,忙碌起來。
遠處,一個年輕的宋軍將領正在跪在戰場之上,給一個傷兵包紮著傷口。他身旁一名武官一面給他打著下手,一面笑道:「高將軍,這次你可是立下頭功了。」
「說什麼頭功。」那名將領正是在此戰中大放異彩的高永年,他熟練的幫著傷兵紮好傷口,一面罵道:「都是吳鎮卿介紹的好買賣!害咱們死了這麼多人。」
提到這此事,旁邊的武官也跟著痛罵起來:「我早知道這姓吳的不是好人,放著取蔚州這麼大功勞不要,實是沒安好心。我們拚死打下蔚州,朝廷敘起功勞來,卻少不了他的份。」
「如今不急著說這個。」高永年搖了搖頭,抬頭看了看北方,憂心忡忡的說道:「這一場大戰,遼軍雖說死了四五千人,投降的也有五六千之眾,估摸著還有不少人跑散了,但逃回蔚州的,總有上萬人馬。雖然蔚州已經門戶洞開,可要在耶律沖哥的援軍趕到前攻下蔚州,也沒那麼容易。」
一時間,旁邊的武官也沉默了。此戰之前,看到吳安國勢如破竹,他們每個人都以為取蔚州將是易如反掌的事。但現在,每個人心頭沒有說出來的話卻是相同的——遼人不好對付。
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若是最後連蔚州都沒能打下來……
想到此處,兩人的心裡都變得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