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8)
第603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8)
「北有木刀溝、唐河,東南有滹沱河,我大軍與之相持……」劉延慶接道,但他心裏面,卻並不是這麼樂觀。要想實現這一切,最起碼要先保證慕容謙不被擊敗。否則,這可能是宋軍的又一個傷心地。仁多觀明說遼軍絕不會輕易拋棄輜重不假,可是劉延慶是知道韓寶厲害的,他肯定還另有所持。或許,他覺得他可以拒宋軍於滹沱河之南,爭取時間擊敗慕容謙;或許,他還可以等到冬天——馬上就進十月,他們口中的河流離結冰不遠了。到時候,大車都可以在河面行走,這些河流便等於不再存在。韓寶若是早一步北渡唐河,將宋軍引至博野一帶交戰,他固然能進退更加自如,也使宋軍補給線更長,並且完全暴露於遼軍輕騎的攻擊危險之中。可是,他雖然沒能如期完成戰略目標,照樣也不見得宋軍的一切便變得樂觀起來。
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宋軍已經不需要面對最艱難的抉擇。倘若韓寶真的退過唐河的話,宋軍就算步步為營的追擊,糧草也會是個不小的問題。當年曹彬的失利,就是因為沒有糧草而進進退退。雖然如今宋軍的補給能力大為提高,壓力也沒有那麼大,但是遼軍對糧道的襲擊,也一定防不勝防。就連一個趙隆都能將遼軍的糧道搞得雞犬不寧,遑論這本就是遼軍的拿手好戲。在劉延慶看來,遼軍不願意再在深州與宋軍決戰,大約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一方要千里運糧精兵護送,另一方卻糧草充足,糧道是安全便利的運河,這樣的仗,用慕容謙的話來說,那是能打多久便可以打多久。可是這樣的事,耶律信終究不會願意。
劉延慶心裡轉著自己的念頭,一面斜眼去看田宗鎧,卻見田宗鎧臉上一直掛著淡然的微笑,卻也並不接話。他不由感覺一陣釋然。經歷過深州之戰的人,大約應該是不會再輕視韓寶了。不過他又有些嫉妒,田宗鎧身上也有些特別的東西,似乎即使經歷再慘痛的失敗,也不會讓他喪失勇氣。對他來說,好象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他才會坦然的護送姚兕回大名府,據慕容謙說,那是他主動要求的——這未必全然是出於忠義。然後,他又這樣坦然的回來了。想要與韓寶再次一決勝負。
儘管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中低級武官,而對方卻是名動天下的統軍大將、北國名將。雙方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等級上的,所謂「打敗韓寶」云云,理所當然應該是一個笑話,在劉延慶心裡,要打敗韓寶,也應該是王厚、慕容謙之流的人物。可是,田宗鎧卻那麼理所當然的說出這樣的誓言來,認真、坦然得讓人無法懷疑。
這樣的東西,劉延慶聽說過,有人稱之為「氣度」。讓他嫉妒的是,這東西可能是天生的,他再怎麼樣努力,也不可能擁有。
4
宋軍的大營,設在滹沱河南約十里許,分東西兩座大營,种師中的龍衛軍在東大營,姚麟的雲翼軍為西大營。唐康雖然與种師中交誼極好,但他卻仍然選擇在姚麟的西大營居住。原因倒也很簡單,雖然姚、種二人都是昭武校尉,各統一軍,地位相當,可姚麟已經五十多歲,而种師中不過三十三四歲,論輩份,种師中見著姚麟得叫一聲「世叔」;而二人資歷更是大不相同,种師中是後起之秀,姚麟昭武校尉卻已經做了八九年,只是因為在新官制之下,武官要想由昭武校尉升至游擊將軍,號稱兩小坎之一,沒有軍功,極難升遷。姚麟在做到昭武校尉后,宋朝發生的戰爭,便主要在河套與西南夷,他都不曾與會,故此他的武階遲滯於此,始終無法再進一步,甚至還低過比他年輕的折可適。但話雖如此,同是昭武校尉,到底也有資歷深淺的區別。唐康再怎麼樣,也不能將姚麟與种師中等同看待。以姚麟的家世、名望、資歷,就算他不如何買唐康的賬,唐康也得敬他三分。
田宗鎧與仁多觀明領著劉延慶到了西大營后,便各自告辭,由劉延慶單獨前去參見唐康,稟報軍情。與和李浩合作時不同,唐康雖然受命並護二軍,卻極尊重姚麟,立即著人去請了姚麟過來,才讓劉延慶稟報。
得知慕容謙被圍之事後,唐康和姚麟並不如何驚奇,顯然是早已知情,只是沒有告之仁多觀明這些人。只在聽到劉延慶細稟寨內虛實之後,二人才顯得有些動容。這也是慕容謙早就料到的——友軍果然對他們的情況過於樂觀了。
不過便如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在路上告訴劉延慶的,中軍行營已經下令渡河,二人也早有心理準備,他的到來,只不過讓這件事變得更加急迫了。唐康隨即著人請來龍衛軍种師中等高級將領會合議事,其實這亦無甚好議的,不過是決定次日渡河,連渡河的地點,他們都早有準備。种師中將先鋒之任,痛快的讓給了求戰心切的雲翼軍。由雲翼軍先渡,龍衛軍次之。
然後劉延慶便隨唐康至姚麟大帳,看姚麟擊鼓、升帳點將。直到此時,田宗鎧與仁多觀明方有資格隨同唐康與會。姚麟的大帳中,早已設了三張椅子,姚麟坐主將之位,唐康居左,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全侍立在唐康身後;劉延慶是客將身份,也特別給他設座,在右邊坐了。劉延慶坐在帳中,看著眾將依次入帳,心裏面不由得有幾分得意。他嘴角微翹,微笑著望著對面唐康身後的田宗鎧與仁多觀明,二人卻不知道他是內心感情的流露,還以為他打招呼,也都含笑回應。
劉延慶以前聽聞過姚麟治軍,紀律嚴明,屬下犯法,從不縱容,用兵剛猛如姚兕,而謀略更勝之。他並不相信姚麟會勝過姚兕,在他的心裡,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勝過姚兕。不過,看著姚麟升帳,倒的確是頗有乃兄之風,讓他恍若又回到了拱聖軍時。擊鼓僅僅兩通,諸將便已全部到齊。這是在慕容謙的帳下看不到的,慕容謙雖有嚴厲之時,但平時與部將關係極好,劉延慶上任之後,不過十來天,慕容謙便經常拉著他喝酒看戲。他若升帳點兵,總會有幾個將領,總要險險的拖到鼓聲快要結束時才到,讓劉延慶不時的為他們捏一把冷汗。相比之下,到了雲翼軍,劉延慶更有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劉延慶注意到雲翼軍的將領們,進帳之後,都不敢抬頭正視姚麟,他心裡幾乎可以肯定,雲翼軍與拱聖軍一樣,也是一支上下階級分明的軍隊。不過雲翼軍的將領們也一定自視甚高,他發現所有的將領的右護膊上,都有大鵬展翅圖案。
眾將聚齊之後,鼓聲方落,姚麟銳利的目光掃過帳中,劉延慶方一迎視,便不由自主的把頭低了下去,待他再度抬頭,卻見對面不僅唐康仍是神淡氣閑,田宗鎧、仁多觀明也在笑咪咪望著自己,他不由一陣羞愧,臉上方一紅,卻聽姚麟已經開口說話:「酉時升帳,諸君當知所為何事?!」
劉延慶見眾將互相看了看,便聽一將大聲回道:「當是為攻韓寶!」
「不錯。唐參謀、種昭武與某已經定策,明日卯初,強渡滹沱河!」姚麟厲聲說道,「諸將誰願為先鋒?」
一位將領大步出列,劉延慶本以為是爭先鋒的,不料卻聽他高聲說道:「昭武,遼虜有備,此時強攻,恐非智者所為。若韓寶半渡而擊之,我軍再強,亦恐有不測之辱。」
此人剛剛說完,又一位將領也出列說道:「魏致果說得不錯,還望昭武三思!」
「安仁、伯起所言,確有道理。」姚麟點點頭,「不過,若是慕容大總管率軍已與韓寶在安平苦戰,前軍大寨為遼軍所圍,旦夕將破,又當如何?!」
劉延慶立時感覺到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自己,那個姓魏的致果校尉高聲說道:「若是如此,恕小將失言。如今之事,有進無退!小將願領本部第一營為先鋒!」
后一個出列的將領卻笑道:「安仁豈可前後不一,先鋒還是讓給我第七營好。」
劉延慶這才知道,這兩人竟然都是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他正在想這種送死的先鋒有什麼好爭的,卻聽那個魏安仁又說道:「我部是第一營,自當為先鋒。伯起部是第七營,理當殿後。」 「你這是甚麼鳥道理?!」那叫伯起的頓時大怒,反唇相譏道:「要拉出去練練么?上回是誰被我一槍挑下馬來?」
劉延慶見那魏安仁臊得脖子都紅了,正想要糟,卻聽姚麟已猛的拍了一下虎威,二人立即安靜下來,姚麟瞪了二人一眼,道:「休要爭吵,此番強攻,非比尋常。便以魏安仁第一營為先鋒。」
那魏安仁連忙高聲回道:「領昭武將令!」說罷,得意的看了那叫伯起的一眼,退回列中。
姚麟哼了一聲,沒去理他,又說道:「然我軍自翼州帶過來的船隻不多,須得架設浮橋,此事便由伯起的第七營來做。為策萬全,須要另募三百勇壯敢死之士,撐船渡河,護衛架設浮橋,為先鋒軍打頭陣。這三百人,亦由伯起去各營挑選。」
「領昭武將令!」
劉延慶見那伯起也領了將令,正鬆了口氣,卻聽田宗鎧突然站了出來,朝姚麟抱拳欠身說道:「昭武方才說要募三百敢戰士,小將與劉延慶、仁多觀明願隨尉將軍與遼人決一死戰。望昭武成全!」
田宗鎧話音未落,劉延慶已然驚呆了。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若出來拒絕,那自不免為眾人恥笑;可是他是一點也不想去干這種買賣。聽著姚麟的布陣,這三百敢戰士,最後能有一半活著回來就不錯了。一時劉延慶背上已儘是冷汗。他眼睜睜的望著姚麟,心裡卻是一陣絕望,以他對姚兕的了解,若這兩兄弟性格相似,大概不會因為他們的身份而特意拒絕。這時的他,甚至完全沒有聽到帳中雲翼軍眾將聽到「劉延慶」之名時的低聲驚呼。
不過,出乎他的意料,姚麟說的卻是:「田將軍與仁多將軍可以去,然劉將軍不能去。」
劉延慶頓時心中一陣狂喜,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慕容謙的都行軍參軍……不過,也幸好這「二姚」性格也不是全然一樣。他意外得救,生怕田宗鎧再說什麼,連忙朝姚麟欠了欠身,裝作頗為遺憾的說道:「若小將不能出戰,願以部將劉法代之。」
「渭州蕃騎的劉法么?」姚麟似乎也吃了一驚,點頭允道:「如此,便依劉將軍之請。」說罷,高聲道:「眾將務必齊心協力,明日大破遼虜!」
散帳之後,因為準備次日大戰,西大營內,顯得十分忙碌。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又來找劉延慶說了會閑話,劉延慶這才知道,今天那兩名雲翼軍營將,都是軍中有名的悍將。那個魏安仁喚作魏瑾,字安仁,是扶風人;叫伯起的喚作尉收,字伯起,是開封人。兩人其實是結拜兄弟、兒女親家,早在綏德之戰時,兩人便已在雲翼軍中,做的都是摯旗,算是過命的交情。田宗鎧又頗以劉延慶明日不能上陣殺敵為憾,很是安慰了他幾句。然後二人便也回營準備。
唐康將劉延慶一行的營帳,安頓在自己的大帳附近,又令人送來酒肉,劉延慶便與眾人一道在帳中吃肉喝酒,又與眾人說了他推薦劉法做先鋒的事。眾人都很是振奮,武騎軍眾人倒還罷了,慕容謙的那些牙兵,好幾個也想去做先鋒,讓劉延慶意外的是,竟連孫七也是躍躍欲試的神情。他思忖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人馬,更樂得掙個面子,便一概答應下來。吃飽喝足,便有姚麟來傳劉法相見,劉延慶也不去管他,自去見尉收。其時劉延慶在宋軍中也算是頗有些名氣,況雲翼軍與拱聖軍,都算「姚家軍」,尉收見著劉延慶,很是道了些仰慕之意,態度也十分親切,劉延慶一開口提到屬下有人想要加入敢戰士,尉收一聽是慕容謙的牙兵,立時沒口子答應下來。
劉延慶辭了尉收回來,那幾人聽說尉收答應了,都十分雀躍。劉延慶對這些人雖很是不解,但命是別人的,他也不如何操心,只又囑咐那幾人,務必要護衛田烈武與仁多觀明安全。然後回自己的小帳倒頭便睡。
這一覺好睡,直到次日快近卯時,才有慕容謙的牙兵來喚醒他。原來是唐康著人來傳他,他不敢怠慢,忙披了甲去見唐康,其時天色未明,但他到唐康帳外之時,只見整座大營的將士,都已整裝列陣。他這才知道,田宗鎧、仁多觀明與劉法、孫七等人,早已出發。
姚麟的戰術十分簡單,先遣三百精銳護住灘頭陣地。搭好浮橋,精銳的先鋒第一營先行渡河列陣,若能穩固住防線,其餘人馬便依次渡河,加入戰鬥,等待龍衛軍渡河。渡河作戰便是如此,人數越少,越不容易發生混亂。這也是沒什麼計謀可言的,遼軍一旦進攻,就只能死戰。可以想見,韓寶絕對會毫不客氣,遼軍以眾擊寡,雲翼軍第一營與那三百敢戰士,絕對是凶多吉少。而對主將來說,把握進兵與退兵的時機,則至關重要。所以在滹沱河這邊,宋軍搭起了一座簡易的高台,供唐康、姚麟觀戰指揮,因為劉延慶是客將,唐康便將他叫上了,一同觀戰。
劉延慶隨著唐康、姚麟登上高台之時,幾乎掩飾不住心中的激動與興奮。
其時已到卯初,天色微亮,高台之下,有三個營的雄壯騎兵整齊的列陣以待,滹沱河南,到處都是飄揚的大鵬展翅戰旗。眺目北望,宋軍的三百敢戰士人馬分乘二十艘小船,已搖櫓至江中,對岸的遼軍攔子馬早已發覺,此起彼伏的角聲在北岸嗚嗚響起,聲傳數里,至少有數十騎的遼兵在河岸下馬,朝著河中的宋軍射箭。
這卻是劉延慶所不曾想到的。他以為遼兵發現宋軍,會先跑回去向韓寶報信。沒想到卻是分散在四處的攔子馬朝著宋軍渡河處聚集,先行阻礙宋軍。連這一點點時間也要爭取,看來西軍的威名之下,韓寶還是十分忌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