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12)
第560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12)
從七月六日開始,清河與小皇帝趙煦,以及向太后,全都呆在了保慈宮,衣不解帶的照顧著高太后。其餘的嬪妃宗室,則只能在殿外請安。從六日到七日,高太后只短暫清醒過一次,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裡,她念叨了四個名字:韓維、韓忠彥、范純仁,還有雍王趙顥的第三子,雍國駐汴京正使,年方八歲的趙孝錫[246]。趙煦立即下旨詔四人進宮,如今老幼四人,皆侍立於殿外,卻不知高太后何時能再次清醒。
趙煦對於高太后這個時候還念念不忘趙孝錫,心裏面是有些不舒服的,但真到了這一刻,他想著日後便是要再計較這些亦不能夠,亦不覺傷感,悲從中來,連帶著看趙孝錫的眼神,也溫柔了許多,不似以前那麼冷漠。看著躺在床上,神形枯槁的太皇太后,他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其實也一直在維護著他。
十六歲的趙煦當然不能理解他的太皇太后,以他的年紀與閱歷,是絕不可能理解,這位出身將門的太皇太后,一生富貴榮華的女人,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人。人們都有慣常的偏見,倘若見著那些貧賤低微者,一生不甘自棄,懂得自珍自愛,自立自強,都能輕易的明白那是一種優秀的品質,也易於諒解他們所犯下的一些錯誤。但對於如高滔滔這樣的,似乎為命運所眷顧者,對她們所表現出來的難能可貴,卻容易輕而易舉的視而不見,或者視為理所當然。
然而,普天之下,與高滔滔有著同樣的出身能做到她這樣的人,又能有幾人?出身於開國功臣的世家女子,從小養在皇宮中長大,與皇帝青梅竹馬,最終結為伉儷,為這位皇帝生下四個兒子,其中有三個健康長大,一個還成為天子——但她卻一生都保持低調與謙遜的態度,凡是她所親信愛寵者,絕無人敢對百姓擅作威福,面臨考驗時能殺伐果斷,平常之時,卻從容淡泊。掌握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長達七年,卻始終保持敬畏之心,無一事曾經濫用這個權力。無數人的人是為環境所限制,故而不得放縱自己內心之惡;而高滔滔卻是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放縱自己,卻以罕有的品質約束著自己。
或許她只有一個缺點。
就是高滔滔總是不計後果的試圖保護她所關心愛護的人,甚而有些縱容。她的這個缺點是大部分女性都有的,但是放在一個政治家的身上,就顯得有些不夠理性,甚而有些優柔,這是她所不及曹太后之處。她性格上的這個缺點,的確造成了嚴重的後果,但是,若說她對趙煦不是真心實意,卻也絕非公允之論。
彷彿是女性的本能,完全壓過了她政治家的本能,對於那些她所愛的人,她總是希望能兩全其美,希望能儘可能的保護住每一個人。在她那裡的「保護」,不是委曲求全的「保護」,而是想讓每個她愛的人,都儘可能的滿意。
倘生在平常人家,或者能夠。
她卻生在帝王之家,這又談何容易?
但迫不得已之時,她最終也能知所取捨。
然而,這些卻絕非趙煦所能明白。
儘管他的太皇太后對於他的愛與對於趙孝錫的愛是一樣的多,只是,對於趙煦來說,這便已經近於背叛。
只是在此時此刻,望著她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他才忘記這些,想起他平時所遺忘的。她的確是在儘力的扶持自己,保護自己,直到他能親政的那一天。
儘管祖孫兩人都明白,她與他的政見不合,甚至是背道而馳。
「娘娘。」忽然,趙煦看到高太后的眼皮眨了一下,向太后與清河都是一喜,高興的低聲喊道:「娘娘,娘娘……」
高太后緩緩睜開眼睛,望望趙煦,又看看向太后與清河,低聲問道:「孝錫呢?」
「在,在外面。」向太后連忙應道,侍立在一旁的陳衍早已抹乾眼淚,悄悄退出殿中,不一會兒,便領著趙孝錫進來,跪在高太后的床前。
趙孝錫一見著高太后,立時便嗚咽起來:「娘娘,娘娘……」
清河連忙拉過他,將他抱在懷裡,安慰著他。高太后躺在床上,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去趙煦,低聲說道:「官……官家,照……照顧好他……」
趙煦拉著高太后的右手,噙著眼淚,道:「娘娘放心。」
「還……還有曹……曹……」
「娘娘只管放心。」趙煦終於按捺不住,哭出聲來。
「莫,莫要記恨……都……都是兄、兄弟……」
「朕知道,朕知道。」趙煦反覆說著,向太后與清河看著傷心,也低聲抽泣起來。 高太后看看眾人,這才總算放下心來,閉上眼睛歇息。
眾人心裡都很傷心,但卻不敢哭泣,生怕驚憂了高太后,都是垂著頭,伏在高太后床前,抹著眼淚,過了好一陣,趙煦感覺手中的高太后的手垂了下去,他心中一驚,高聲喊了起來:「御醫!御醫!」
幾個御醫慌忙小跑著進來,領頭的醫官探了探高太后的鼻息,又把過脈,撲通一聲,跪倒在趙煦的面前,哭道:「官家,娘娘,娘娘大行了。」
聽到這句話,趙煦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身旁的向太後身子一搖,頓時暈了過去。清河一面哭著,一面抱起向太后,回頭想要喚人,卻見陳衍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保慈宮內外,已是一片哀聲。
韓維、范純仁、韓忠彥三人奉詔前來,與陪著趙孝錫來的翟原一道等在保慈宮外,以為還可以見高太后最後一面,不料趙孝錫被召進來了,沒過得多久,等來的卻是滿殿的哭聲。三人的心,立時都沉到了谷底,韓忠彥當即跪倒在地,與翟原一道放聲大哭,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韓維上前一步,拉起韓忠彥,道:「參政且不忙哭。」
范純仁也點頭道:「國家多難,吾輩備位宰輔,當盡大忠。」
韓忠彥被韓維拉了起來,神形慘然,道:「某方寸已亂,但聽二公主張。」
韓維看看范純仁,又看看韓忠彥,沉聲道:「吾等當先見官家。」
趙煦在高太后的床前,哭得痛心徹肺,直到候在殿外的李舜舉與龐天壽進來,向他稟報三位宰臣在外面求見,他才止住眼淚,宣三人進來。韓維、范純仁、韓忠彥進到殿中,望見帷幄后高太后的遺體,都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趙煦看著三人,又看看高太后,悲慟難抑,又忍不住哭出聲來。
李舜舉是極有主意的人,他眼見趙煦如此,生怕他哭壞了身子,便悄悄請來清河,好說歹說,將趙煦勸出殿中,移到保慈宮的偏殿坐下。韓維三人也跟到偏殿,趙煦賜了座位,三人坐下,默然許久,見趙煦仍在流淚,韓維乃是首相,便先開口勸道:「官家身系天下之重,雖然孝心動天,然還請節哀順便才是。」
趙煦抹了一把眼淚,抬頭望著韓維。他心裡頭感覺空空蕩蕩的,彷彿突然間少了點什麼,卻又無處訴說,正要遷怒他人,這時聽韓維勸說,心中十分不耐,但他畢竟也已經十六歲,知道自己根基未穩,便有再多不滿,即位之初,亦須籠絡宰輔,否則不免「天下失望」,對他執政大為不利,因此,看了韓維半晌,又低下頭去,輕聲道:「朕知道了。」
韓維又說道:「方今國家多難,北虜背信,犯我疆土,兵戈未消,太皇太后又龍馭賓天,國家不幸,莫過於此。然此亦上天之所以欲降大任於陛下也,務請陛下振作,奮發圖強,勤政愛民,則太皇太后在天有靈,亦可安慰。官家痛失至親,心中悲痛,臣等感同身受,然太皇太後身后之事,猶須請官家示下……」
「娘娘身後之事,還須丞相、樞使、參政商議之後,朕再定奪。」趙煦搖搖頭,又道:「祖宗之法,娘娘大行,朕當守孝三年,以盡人倫……」
「官家孝行,感天動地。」韓維心裡對皇帝的這個表態,十分滿意,但他自然不能當真讓皇帝守孝三年,「只是如今乃國家多事之秋,官家身系天下之重,只能盡大忠,行大孝。昔日晉文公故世,秦師趁機伐鄭,晉襄公墨縗治事,大敗秦師,從此鞏固晉文之霸業,後世以晉襄公為真孝者。陛下當法晉襄公,知人善用,驅除契丹,此亦太皇太后之所以寄望於陛下者!」
趙煦又哭了起來,抹著眼淚,泣道:「朕方寸全亂,但聽丞相安排。」
但在這一刻,他的眼淚,卻已經不是悲傷,而只不過是演戲。他心裡還留著對高太后的懷念,但是,這些約定俗成的戲碼,他演起來,也毫不生疏。
稍早,七月七日凌晨,深州。大雨滂沱。
自七月五日城破,深州又苟延殘喘了一日一夜。
這並非是因為拱聖軍如何堅韌,實際上,經歷過七月五日的血戰,深州的軍民,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重兵方陣與守城最大的區別,就是城牆這種永久堅固工事,能夠最大幅度的節省士兵的體力。在敵人進攻被打退後,城牆上的士兵可以抓住空隙休息一會,但對於重兵方陣來說,這是不可能的。陣形上出現任何的鬆懈,結果就是整支部隊的災難。列陣與敵人苦戰一天與堅守城牆一天,士兵的辛苦程度,有著天壤之別。
七月五日的晚上,深州的宋軍便已經體力透支,這時只要有一支遼軍突襲一次,便可能造成宋軍的崩潰。但是,遼軍也累了,韓寶與蕭嵐為了防止黃雀在後,不願意冒險讓士兵們無節制的消耗體力。以防萬一次日還要與西邊的那支神秘宋軍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