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6)
第544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6)
兩邊的將領都利用這個時間觀察著自己對面的敵人,而士兵們則抓緊時間完成最後的戰鬥準備。宋軍的重騎兵們在扈從兵的幫助下,在披掛鎧甲的餘下部分——為了節省馬力與體力,他們事先只是穿好身甲,披膊、臂護、垂緣、膝裙等部分,以及胄、兜鍪、面具都要臨時披戴,戰馬的馬甲則在上次休息整頓隊形時已經披好。然後,在扈從兵的幫助下,重騎兵們被一個個扶上他們的戰馬。
遼軍並沒有趁勢發動進攻,一直到看到宋軍停下來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騎上自己的戰馬,這也是他們的士兵上馬,檢查自己的兵器、裝備的時間。
唐康知道這是遼軍的風格,他看過職方館的細作發回來的數不清的報告,這隻也許是正處於鼎盛期的軍隊,無論面對著什麼樣的對手,都總是能保持著從容不迫。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陰沉沉的壓著頭頂上,空氣中一點風都沒有,唐康彷彿這才意識到天氣的悶熱,而身上那珍貴的犀甲雖不如將士的鐵甲沉重,卻也遠不如絲綢織成的袍子舒適,他不由得抹了把額角的汗,斜眼去窺李浩。李浩的中軍將旗所在,由四輛戰車及數十騎手摯各色令旗的傳令兵組成他的指揮系統。在這些頗費周折才運過河的戰車上面,除了有指揮作戰的五色令旗外,還有幾面大鼓、以及鉦、角等物——這些都象徵著戰場上的指揮權。此時,李浩身上披著一套普通的瘊子甲,登高站在一輛戰車上,抿著嘴,目不轉睛的觀察著對面的形勢。
他希望從遼軍的大陣中,尋找一個破綻,但是唐康從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並沒有成功。
「一鎚子買賣!」冷不防,李浩嘴裡惡狠狠的吐出這五個字來,「便攻遼狗的正面!撕開直娘賊的!」
他的話音一落,唐康便見幾面大旗向前點了幾下,戰鼓聲、號角聲,突然之間一齊響起,他的耳中響徹著震耳欲聾的「咚咚咚咚……」「嗚嗚嗚嗚——」的聲音,緊接著,雷鳴一般的聲音從腳下的大地傳來,彷彿地面都在搖晃——驍勝軍的前軍高喊著「殺啊!」「殺啊!」如同一條條巨蟒一般,沖向遼軍。
一瞬間,唐康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有數百騎的遼軍迎了上來,引弓射向驍勝軍。但是遼人的弓箭射到沖在最前面的重騎兵的身上,便如同稻草桿一樣,紛紛落了下來,那些遼軍不甘心的射了幾輪箭,眼見著宋軍就要到身前,不再抵擋,朝著兩邊逃了開去。
他們身後,另一隊揮舞著狼牙棒、鐵鎚的遼軍沖了上來,但他們同樣也無法阻擋住衝鋒的宋軍,在他們的兵器能碰到宋軍之前,重騎兵手中平持的長槍,已經刺穿了他們的胸膛,或者將他們帶落馬下,跟在後面的輕騎兵輕鬆的用長槍扎穿他們的身體,或者乾脆被疾馳的戰馬踩成了肉泥。
李浩的戰術,看起來取得了效果。
衝鋒中的宋軍,如同一把鋒利的斧子,從遼軍大陣的正面砍了進去,正面的遼軍在這種猛烈的攻擊下,開始動搖,雖不能說是如同受驚的獸群一般,亂成一團的向後面、兩邊逃竄,但他們的確是在不停的後退,便象是退潮的海水,向著後方、兩翼散退,眼見著這把斧子就能將遼軍的大陣硬生生的劈成兩半。
唐康不由得鬆了口氣,一旦撕裂遼軍的陣形,讓遼軍內部發生混亂,這場戰鬥的勝負,就基本上定下來了。他這時才騰出工夫來,轉頭去看李浩,但李浩的表情卻讓他怔住了。
他看見李浩眉頭緊鎖,神色更加嚴峻。
此時,在遼軍大陣的後面約兩里左右,大約有兩千騎遼軍列成一個方陣,靜靜的站立著。在這兩千騎遼軍的後面,在幾百名精銳戰士的護衛下,韓寶與蕭嵐站在一輛駝車上,正目不轉眼的觀察著兩里之外的戰局。但他們的周圍,並沒有自己的旌旗。
「那幾百具騎人甲,嘖嘖。」蕭嵐笑著搖頭,「用具裝騎兵沖亂對方的陣形,太中規中矩了,我要是李直夫,就用這些騎人甲從兩翼進攻,只要衝垮對方的兩翼,就能對中軍形成壓迫圍攻之勢……」
「妙策!」韓寶意外的看了蕭嵐一眼,亦不由得由衷的贊道:「大王所言,只怕是前人所未曾想過的。這也怪不得李直夫。」
「然這正面衝鋒之策,幾百年前,便有法子可破了。」蕭嵐笑道:「讓我猜猜晉公的破敵之策——他以重騎與輕騎配合衝鋒,我們只要避其鋒芒,無論他是多麼訓練有素的部隊,只要是騎兵,戰馬便會有快有慢,衝鋒之後,陣形便會散亂,跑得越遠,陣形越亂,快馬會衝到前面,慢馬會落到後面,我們只要誘敵深入,待其前後脫節,反戈一擊,以優勢兵力包圍殲滅跑在最前面的,再將較后之部隊各個擊破,宋軍很快便會崩潰……」
「只怕不可言之過早。」韓寶搖搖頭,笑道:「這個戰場太狹窄了,施展起來,也許結果並不會如意。」
「但我還是猜對了,對么?」蕭嵐不以為然的笑道。
韓寶笑笑不語,只招手叫來一個軍官,彎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蕭嵐的確是猜對了韓寶準備的戰術。
在宋軍輕重騎兵的衝鋒下,遼軍正面的軍陣節節敗退,整個陣形被沖得稀稀拉拉的,並且如宋軍所想要的,整個被切成了兩段。
但同時,這也是韓寶早就預料到的局面。
自兩朝駐使、通商以來,這二十多年,兩國之間,其實真的很少有什麼秘密存在。如果說遼人對於環州義勇的了解以傳聞為主,但是殿前司的驍勝軍,就算從未交鋒,通事局的情報也足夠讓韓寶知道他該知道的一切事情了。
在驍勝軍來到苦河南岸之時,他便已經知道,他將要面臨一隻少有的精銳重騎兵——這個兵種從全局來看毫無用處,實際上,這種東西,它既沖不破宋軍步兵的堅固方陣,面對著大遼的輕騎,它更是笨重得可笑。它永遠追不上大遼的騎兵,而你所要做的,就是不斷的引誘它們追趕——反正它絕對不可能追上你——然後用弓箭一個個的將他們射死。儘管大遼騎兵並不是人人都能如宋軍的步軍一樣擁有可以射穿一切鎧甲的勁弩,但是提前聚集這麼一群射手,也並不困難。而重騎兵的出現你總是可以提前知道的。
在韓寶看來,宋軍弄出這些重騎兵來,雖然人數並不多,但主要是用來鎮壓國內的叛亂的。如果你面對的是一群紀律鬆散的烏合之眾,或者是臨時拼湊久不訓練征戰的部隊,它倒的確會是最有力的。
但儘管如此,打了幾十年仗的韓寶也深知,兵種搭配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因為配合失誤而弄巧成挫,但倘若是一支精銳之師,卻可能收穫奇效。在一個空間壓迫的戰場上,這幾百具「騎人甲」沖陣的威力,仍是不可小覷的。
所以他選擇了戰場,精心布下了他的陷阱,等待著驍勝軍的到來。
便如他所預料的,當宋軍開始衝鋒之後,所謂的「陣形」便成為一句空話。儘管宋軍的具裝騎兵所騎的戰馬皆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馬,但是戰馬一旦開始疾馳,馬的優劣、騎兵的騎術,馬上就區別開來,一部分重騎兵衝到了前面,另一部分則落到了後面,而開始時他們身後的輕騎兵還努力維持著隊形,但很快,他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在重騎兵深深的切進遼軍的正面軍陣,沖亂了遼軍的陣形后,這種克制似乎也已經沒有了意義。在身後那一聲聲的富有節奏的戰鼓聲的催促下,輕騎兵們輕易的便將重騎兵甩到了身後,他們只剩下一個鬆散的隊形,追擊著眼見著便要陷入慌亂的遼軍。
但是,在輕鬆的「擊潰」了遼軍正面的軍陣后,驍勝軍的前軍才發現,在遼軍正面軍陣的後面一兩里處,居然還有一個嚴陣以待的軍陣,許多的遼軍便是向那個軍陣的後方逃去。陣形已經變得混亂的宋軍已經無法重整他們的隊形,殺得性起的輕騎兵也來不及等待被他們拋在後面的具裝騎兵,在他們的指揮使、都頭、什將的號令下,端起長槍,再次殺向這支人數大約在兩千騎左右的遼軍。 但這一次,這些宋軍的衝鋒,彷彿撞到了一面軟牆上。
這支遼軍全部騎著快馬,挾帶著勁弓利矢,他們且戰且退,將這些衝到最前面的宋軍再次分割開來,包圍起來,用弓箭射殺。雖然驍勝軍的輕騎兵都是訓練有素的馬上格鬥戰士,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接觸不到這些攻擊他們的契丹人,而他們身上的盔甲,攜帶的小盾,面對著遼軍的箭雨,顯得毫無作用。
在這種打擊下,宋軍的內部開始混亂。
然後,他們發現,在他們的身後,不知何時,竟然燃起了煙霧。這遮蔽了他們的視線,再也不能看見身後發生了什麼。
與此同時,其餘的遼軍軍陣也開始了移動。他們的兩翼各分出一支騎兵,從兩翼殺向那些落在後面的重騎兵與輕騎兵,而先前已被「擊潰」的正面軍陣的那些逃向兩翼軍陣的遼軍,也再次聚集起來,直接沖向宋軍的中軍陣。
將衝鋒的宋軍前軍分割包圍起來,並且將之與宋軍中軍的聯繫割斷,以優勢兵力儘快殲滅宋軍前軍,再加入與宋軍中軍的戰鬥。
而在一片混戰中,這樣的調動,本就不易被宋軍將領覺察的。況且遼軍還有意識在他們的陣後點燃早已準備好的乾草,身後的戰場被濃煙籠罩,讓宋軍將領完全看不清楚戰場的變化。
但是,就在所有的遼軍將領都以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了的時候,韓寶臉上的肌肉突然間崩緊了。
他知道這一刻是緊要的時候。
果然,他看見了兩名傳令官正穿過濃煙,從他的兩翼軍陣疾馳著向他跑來。
便在遼軍燃起濃煙的那一瞬間,李浩也揮動了令旗——驍勝軍的兩翼同時向遼軍發動了進攻!遼軍的兩翼傾刻間陷了入艱苦的混戰。
韓寶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可能如此輕易的取得這場勝利。
在戰場的局部地區,雙方各佔優勢,也各有劣勢。他分割包圍了宋軍的前軍,而他的兩翼卻正在好在最薄弱的時候受到攻擊,重新聚集的正面軍陣與宋軍的中軍陣之間則是勝負難料……而在濃煙的干擾下,唐康與李浩固然看不見他們的前軍的命運;但濃煙之後的遼軍第二軍陣,也無法看見他們的第一軍陣的情況。
但直到此時,韓寶依然堅信他勝券在握。他將快速的殲滅已成困獸的驍勝軍前軍,然後支援他的其他軍陣。
宋軍兩翼的弓騎兵原本是計劃在遼軍混亂之後再出動趁勢射殺遼人的,但是他們卻撞上了兵力雖薄弱卻是嚴陣以待的遼軍兩翼。
攻堅並非弓騎兵所長,好在遼軍的兩翼也不是舉著堅盾列成方陣的步軍。驍勝軍在奔跑的戰馬上向遼軍射箭,遼軍也用同樣的方式還擊,雙方往來追逐,靠得近了,便有人投擲霹靂投彈,更近一點,便抽來馬刀來互斫……戰場之上,到處都是人仰馬翻,鮮血四濺,士兵們的嚎叫,戰馬的嘶鳴,還有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伴隨著鼓角聲,這一切,全部籠罩在由北面飄來的濃煙中,在戰場的兩翼,完全陷了一場昏天黑地的廝殺中。
宋軍中軍正面的戰場比起兩翼來,要更加的慘烈。先前一觸即潰的遼軍,此時變得兇狠無比,他們的兵力看起來也要更多,此時與劉仲武的突騎兵們纏鬥在一起,也並不稍露下風。這時戰場已經不需要李浩的指揮,他換乘了戰馬,與他的親兵一道,殺進了戰場。這個老頭倒是出乎唐康的意料,看見他揮舞著一柄大刀,手起刀落,接邊砍翻四五個遼人,實是讓唐康小小的吃了一驚。原本一直跟在唐康身邊的田宗鎧也早已按捺不住,提了一桿大槍沖了出去,與遼軍戰到一起。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勇武,也許還要青出於藍,唐康看著他在敵軍之中左突右馳,往來如飛,頃刻間便殺了兩三名遼軍,忍不住贊道:「真是將門虎子。」
他身旁的何灌卻是不以為然的撇撇嘴,道:「此又何足道哉?!」面前打得難解難分,但是唐康始終不肯將環州義勇投入戰鬥,反而讓他們留在身邊觀戰,這讓何灌心中已是生出一些不滿來,只是不敢明言。
唐康不用看他,便已知他心中想的什麼。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人,實則熙寧、紹聖之儒生本就皆習弓馬,況且石越、王安石、司馬光皆是極恨文弱之風的人,數十年來朝野倡習武藝,更是蔚然成風。唐康自小得名師指點,說句「弓馬嫻熟」,絕非飾語。因此這時雖是初歷如此惡戰,但心裡卻無半點怯意,他也是熟習兵法的,在這樞密院這麼多年,凡禁軍操練、演習,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雖未親自指揮,但也算是沒吃過豬肉亦見過豬跑。戰鬥開始時,他尚有些緊張,一些戰局的細微變化他亦很難分辨,難以判斷哪些是稍縱即逝的時機,哪些又只是戰鬥之中出現的平常之事,但是戰鬥進行到此時,唐康卻早已變得從容冷靜,雖在細節之處仍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整個戰局的變化,卻已經清晰的印在了他的腦子裡。
「何將軍,你說那濃煙之後有什麼?」他沒有接何灌的話,反而執鞭指了指他的正北方。
「必是契丹的陷阱。」何灌不假思索的回道,「遼人定是設了伏兵,困住了前軍。」
「這是不必說的。」唐康目不轉睛的望著那些濃煙,「但遼人為何要燃那些濃煙呢?」
「必是因為他們利在亂戰!」
「為何利在亂戰?」唐康突然轉頭看了何灌一眼。
何灌被他問得一怔,卻聽唐康又說道:「因為他們的伏兵並不多,韓寶必是怕拱聖軍乘機出城,內外夾擊,因此不敢帶太多的兵來。他要的是利用這濃煙,讓我們不知虛實,斷絕聯繫,各自為戰,然後他才能各個擊破!」
「這是自然,因此咱們才要儘快攻破一個缺口,左、中、右,無論哪個,只須成功,便能取得主動,遼軍的算計便會落空。」何灌苦笑回道。
但他卻看見了唐康的冷笑,「何將軍以為加上你的環州義勇便能攻破一個缺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