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7)
第536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7)
果然,他發現了一隊宋軍向南門趕著許多牛馬,往南門一帶行進。
韓寶連忙喚來一個永興宮部署,讓他率領本部一千騎,去試探著攻擊出城的宋軍,看能不能佔到什麼便宜。為防萬一,他又命令選調五百阻卜精兵,從西邊繞過去應援。
這日護樵的宋軍將領,一個叫劉延慶,一個叫荊離,分別是拱聖軍第二營第三、第五指揮的指揮使。兩人都不過二十歲出頭,履歷亦出奇的相似:都是出身將門,都是十幾歲從軍,以武藝出眾,紹聖中選調為班直侍衛,又入朱仙鎮講武學堂,卒業之後,升為御武校尉,紹聖五年入拱聖軍任指揮使至今……此外還有一位,卻是田烈武之子田宗鎧,他此行並非是負責護樵,因這日放牧的兩千匹戰馬,差不多有一半以上屬於拱聖軍軍部,姚兕便讓他帶了一百親兵,出城牧馬。
他們出城不過一里多點,到了一塊水草肥美之處,正要放牧牛馬,田宗鎧也脫光了上衣,正準備跳進一條小河中洗個澡,忽然便聽到南城傳來鼓角示警之聲。田宗鎧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上身便跳到馬上,才摘了大弓,便見著千餘騎遼軍自東邊殺來。田宗鎧只覺一陣熱血上涌,打了個唿哨,他的一百名部下,立即都上馬張弓,隨著田宗鎧沖了出去。
護樵的劉延慶見著遼軍勢大,心中頓生怯意,本欲退兵回城,不料轉瞬之間,先是田宗鎧光著上身率眾迎了上去,然後便是荊離也領著所部三百騎兵衝上前去,劉延慶不敢棄袍澤不顧,只得硬著頭皮,率兵也朝東邊迎去。
那隊遼軍來勢甚急,兩個指揮外加牧馬的一百名宋軍,都有點準備不足,未來得及布成陣形,這七百餘人散亂無章的朝天放了幾箭,遼軍便已到近前,劉延慶便聽到田宗鎧發出一聲怒吼,摘了長槍,單手持槍,疾馳著沖入遼軍陣中,一槍刺中一個遼軍的左臂,順勢一帶,便將那遼軍挑落馬下。荊離也是大聲吼叫著,掄起骨朵,與一個遼將戰到一起。劉延慶眼見著這隊遼軍,大多臂力過人,皆以鐵骨朵之類的重兵器為主,他自己卻是使刀,心中見怯,不敢力敵,便帶了一隊人馬,繞著混戰在一起的兩軍放冷箭。他箭法倒好,嗖嗖數箭,便射落幾個遼軍,但遼軍哪裡容得了他在一旁使冷箭,一個遼軍小校得了個空當,收起骨朵,摘弓搭箭,一箭射向劉延慶。劉延慶慌忙策馬避開,另有兩個遼軍小校已經拍馬殺到跟前,一人使槍刺向他的腰間,他拍拍馬頭,戰馬輕巧的一躍,避開刺來的那一槍,但另一人已揮舞著鐵骨朵,砸向他面門,劉延慶驚出一身冷汗,電光火石間,本能的拔出佩刀,往上一架,只覺虎口一震,佩刀竟被砸飛了。劉延慶再不敢戀戰,慌忙伏低了身子,驅馬疾馳,他部下的幾個節級一涌而上,擋住使槍的那個遼軍小校,另一個小校卻識得他是宋軍的武官,擺脫了他的部下,緊緊跟著不放。
劉延慶慌亂之中,抽出一枝箭來,朝追趕的小校射了一箭,卻沒甚準頭,落到那小校一丈開外的地方。他心中更是著急,百忙之中,發現田宗鎧與荊離尤在苦戰,田宗鎧渾身是血,也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正被三個遼軍圍攻;荊離看起來似是左肩上中了一槍,招式有些沉滯,但他氣勢未減,整個戰場上,都能聽到他的大吼聲。劉延慶暗暗叫苦,此時他的虞候也已與遼軍混戰在一起,雖無人管他,但姚兕治軍,軍法甚嚴,深州城雖近在咫尺,可友軍尚在苦戰,他更不敢往城門逃去,只能在戰場上繞圈子。但不管他怎麼跑,那個契丹人便似認定了他似,就是死死的跟著不放,前面還不時會冒出幾個遼兵,斜地里刺一槍、掄一錘的,弄得劉延慶左支右絀,防不勝防。
幸運的是,劉延慶的窘狀,竟沒有影響到他第三指揮的部下們。他的摯旗本該死死的跟在他身後,而戰旗在哪裡,士兵們便朝哪裡匯聚、衝鋒。但這場戰鬥一開始,他的部下們各自陷入苦戰中,根本無法會聚;而他與摯旗也被那兩個遼軍小校衝散,摯旗一時找不著劉延慶,依照條例,便朝著副指揮使所在靠攏。但他的副指揮使與摯旗很快就戰死,遼軍拚命想要奪這面旗幟,又被幾個士兵拚命護住,保住戰旗,聚到了田宗鎧附近。
拱聖軍到底是上四軍,田宗鎧與荊離身先士卒,勇猛無比,便是普通的節級,雖然隊伍沖亂,一片混亂,但面對契丹的宮衛騎軍,亦絲毫沒有怯意,短兵相接,毫不落下風。重建的拱聖軍,近戰皆以長槍為主,而這隻遼軍則以鐵骨朵為主,兵器上面,雙方各有所長。拱聖軍皆是鋼甲,鐵骨朵原本正是對付甲胄精良的敵人的好兵器,管你的鎧甲是什麼樣的,一骨朵砸將下來,不死也成重傷;而遼軍則是普通的鐵甲,拱聖軍挾槍衝刺,借著馬匹的衝力,一槍便可洞穿遼軍鐵甲。兩軍混戰,一方是扎、刺、纏、點,一方是砸、掛、擂、沖,拱聖軍要將槍使得好,需要積年累月的訓練,技藝生疏者,到了這戰場上,幾個回合,非死即傷;而遼軍則要求臂力過人、體力耐久,這鐵骨朵砸將下來,虎虎生風,威力驚人,但要讓人揮舞著這兵器戰鬥過久,亦不免很快體力不支而露出破綻。
兩軍戰得一陣,眼見著遼軍占不了什麼便宜,拱聖軍反倒越戰越勇,眾將士也漸漸匯聚到田宗鎧與荊離旗下,連劉延慶也終於被幾個親兵找到,幾條長槍,護衛著與田、荊二人會合了。指揮這一千騎的遼將觀察著戰場的形勢,正待鳴金收兵,不料便在此時,東面大營卻突然鼓角齊鳴——遠遠的,從西面幾百名阻卜精兵疾馳而來,他精神一振,又提起骨朵,催促著部下繼續廝殺。
但那五百名阻卜精兵並未能形成夾擊之勢,從南門之中,又衝出幾百騎宋軍,擋在阻卜人的路上,與阻卜人殺將起來。
深州南門外的這一番惡戰,從黃昏戰到天黑,雙方才各自收兵。
拱聖軍定要保護出城牧馬砍柴之活動空間,而韓寶卻絕不肯讓宋軍輕易達成此目的。雙方針鋒相對,自這一日起,南門外早晚時分,幾乎必有惡戰。
韓寶的攻擊永遠一成不變,契丹宮衛騎軍自東攻,部族、屬國軍自西攻,因為南門外河塘縱橫,不便大軍布陣作戰,宮衛騎軍每次只出動一千騎,而部族、屬國軍亦只令挑選精兵出戰。而拱聖軍為保無虞,卻已不得不增強護樵的兵力,由兩個指揮,增加到一個營。
到了六月四日,工匠們終於趕造出了近三十座箭樓,每座箭樓可容十數人站在上面射箭。韓寶將這些箭樓全部部署在城北與城西,避開東門的弩台,又自各軍中挑選出數百名能挽強弓善射者,登上箭樓,晝夜不停的向城中射箭。
如此一來,大半座深州城,都處在遼軍的射程之內。不僅僅百姓出門都要背著門板擋箭,城牆上巡守的宋軍,一不小心,也會被冷箭所中。箭樓上的弓手都有良好的防護,以弓箭還擊沒有作用,姚兕命令城頭的拱聖軍用火箭還擊,但效果不彰。沒有弩台,深州狹窄的城牆上,又根本擺置不下床弩。姚兕只得加緊督促工匠製造拋石機,然而那實非一朝一夕之功。反倒是箭樓上的遼軍向城中射起火箭來,危害極大。箭樓上的遼軍視野極好,專挑城中易燃之建築射火箭,比如茅草蓋頂的房子、牲圈之類,一旦射中,城內軍民就要出來救火,然後他們就趁勢射殺城中軍民。
這些箭樓給深州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尤其是心理上的。城牆保護不了他們,不分晝夜,每個人的生命都處於危險當中,隨時都會有人受傷、死去,即使在睡夢中,也要提防房屋著火。城裡的醫者疲於奔命,而草藥也很快就變得緊缺……
儘管拱聖軍在南門外的爭奪戰中勉強控制住了局勢,但城中的士氣,仍然不可避免的一落千丈。隨之而來的,是軍中對於固守深州的質疑聲,越來越強烈。
然而,姚兕卻似乎對此毫不在乎。無論是屬下獻策偷焚遼軍箭樓,還是建言拆城中建築造箭樓與遼軍相抗,又或者是勸諫棄城而走……總之,不管是攻、守、戰、走,姚兕盡皆不予理會。他將麾下五營分成五部,一營護樵、兩營守城、一營待命、一營休息,每日輪流轉換;又嚴令城牆上的弓手,只要遼軍未入射程之內,便不得還擊。至於射程內的遼軍箭樓,無論它們如何為所欲為,亦不準理會。
他在拱聖軍中積威有年,普通士兵對他的一切行為,幾乎只知服從,而根本不敢有半點反抗;便是那些武官,心中雖然大不以為然,但他既然頒下令來,也無人敢諫。
而城外的遼軍,彷彿韓寶已經徹底忘記了十日破城之令,一直到了六月九日,距離遼主所定的破城之期,只剩下最後兩日,遼軍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攻過一次城。他似乎完全滿足於用箭樓圍攻深州與南門外的小爭奪,甚至連監戰蕭嵐也對此漠不關心,韓寶麾下諸將不僅從未聽到他催促過韓寶,甚至於從未聽他再提及過此事。蕭嵐的興緻,看起來全用在了與諸部族、屬國軍諸將套近乎以及搜羅南朝美女之上。他每日要麼會宴請幾位部族、屬國軍將領,要麼就主動去他們的大營,噓寒問暖,人人都知蕭嵐是個「南朝通」,他向眾人描敘的南朝盛況,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又好奇不已。餘下的時間,蕭嵐則是派出他的私兵,四齣劫掠美女,用不了幾天,所有的人都知道,凡是姿色出眾,或者能歌善舞的南朝女子,送到蕭嵐帳中,必然能得到很可觀的賞賜。
但韓寶與蕭嵐不急,他們麾下的將領們卻不能不急。 契丹諸將都懼怕耶律信,如此消極避戰,一旦追究起來,倒霉的絕不止韓寶一人而已。
而一些部族、屬國軍將領卻是變得極不耐煩,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城池,擁有無數的財貨奴婢,他們親眼看著城內的宋軍被幾十座箭樓射得龜縮於城中,束手無策;他們也親眼看著這座城池,從城外可以直接射箭進城中——如今他們已經「見多識廣」,或見過或聽說過更高的雄州城是如何被夷為平地,甚至親眼看到過河間府那種真正的堅城是何等雄壯,而他們已經在深州城附近呆了足夠久的時間,對於城牆的敬畏之心,早已經被一種輕蔑的態度所取代……
況且他們如今還有雲梯,在箭樓的掩護下,有望樓洞悉宋軍的部署進行指揮,深州的城牆,比一道竹籬笆強不了多少。無休無止的耗在一座城池之外,打這種無聊的戰爭,讓許多的部族、屬國軍將領感到憋悶、煩躁不安,更何況還有這該死的悶熱的天氣,韓寶又不准許他們移營。他們都盼著儘快攻下這城池,然後可以縱兵大掠,將之洗劫一空,然後他們可以進城,在陰涼的房屋中,好好休整一段時間。
他們已經耐心耗盡,而他們也不關心韓寶如此消極作戰是否是因為他與耶律信之間的不和還是別的原因……
到六月九日這天,眼見著破城之期將至,一些部族、屬國軍將領再也按捺不住,眾人便推舉同屬契丹族的突呂不部詳穩娑固,趁著當日點卯議事之時,要向韓寶請戰。娑固乃是突呂不部有名的老將,德高望重,他的夫人又是北樞密使蕭禧的堂妹,便是蕭嵐與韓寶,多少都要給他幾分面子。
但這日議事,不待娑固請戰,韓寶聚集眾將之後,張口便說道:「今日議事,部分[232]攻城之事。」
說完這句,掃視帳中將領一眼,神情仍是肅毅,對於眾將的喜動顏色,全然沒有當回事,只是繼續說道:「皇上下令,十日破城,諸位都是親耳聽到了的。十日之期,只余兩日,兩日之內,必破深州!」
這時他才把臉轉向蕭嵐,「先請監戰蕭簽書頒軍法。」
蕭嵐點點頭,站起身來,環視眾人,平時嘻嘻哈哈和謁可親的眼神,此時變得犀利冰冷,眾將凡見著他的眼神,無不心中一凜,他待眾人都凝神靜聽,方高聲道:「攻城軍法:聞鼓角則進,聞金則退,違令者,斬!先登城者,賞錢千緡,官升三級!怯戰懦弱者,斬!此外……」他稍稍頓了一下,又看了韓寶一眼,方繼續說道:「最先登城,並能打開缺口,使后軍繼進者,深州府庫之財貨,盡歸此部,所獲宋軍之器甲,亦以半數賞予此部!破城之後,大掠三日。」
他頒完軍法,看著眾將欠身領令,方退回座位坐了。
韓寶這時便開始部屬攻城兵力。帳中瀰漫著一股貪婪的氣息,隨著韓寶的每一道命令頒下,有人欣喜,有人失望,甚至於有人心生怨恨……
一座看起來唾手可得的孤城。
所有府庫的財貨,還有守城宋軍半數的器甲,即使是永興宮的宮分軍,也不能不為之心動眼紅。
相比而言,大掠三日便只能算是一些剩飯殘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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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的早晨,深州城內。
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袍男子拎著兩條豬肉、幾包草藥,走進拱聖軍第二營第三指揮的駐地。駐地內的宋軍見著他進來,都笑著招呼:「張先生,這麼早就來了?」
這張先生也一面笑著回應每個人的問候,隨手將豬肉與草藥遞給幾個士兵,吩咐了幾句熬藥的要求,便走進一間大屋。這屋子原是一座小廟的大殿,此時躺滿了傷兵。他進去后,傷兵們紛紛努力起身,向他打著招呼。張先生便挨個詢察他們的傷病。
拱聖軍第二營算得上是傷病滿營。
這個「張先生」本名叫張癸,原本並不是一個醫者,他本是《汴京新聞》的一個記者,俗稱「外探」,專門替《汴京新聞》打探外地的新聞,此番冒著危險北上河間府,不料卻遭遇深州之戰,他當機立斷,便改道前來深州。適逢遼軍圍攻深州城,城內本就缺醫少葯,而拱聖軍第二營的軍醫,又被遼人的冷箭射死,張癸會點醫術,在汴京時又識得拱聖軍的一個參軍,便由那參軍薦舉,臨時做了第二營的軍醫,不料竟然大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