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5)
第484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5)
但此事對於鄴國來說,也未必全是好事。新鄴原來的居民,對於新來的宋人,大多抱著敵視、疏遠的態度,而鄴國部族對於這些蠻夷,亦心懷輕視、猜忌。
而鄴國公趙宗漢自入新鄴,便發覺此城城垣殘敗、宮殿不修,他雖然無暇修築宮室,對城牆卻不敢掉以輕心——新鄴城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水道縱橫,乘船便於乘馬,然此種地勢,在一個一生生長於中原的宋人心中,卻是全無安全感可言的。趙宗漢根本不知道應當如何防守此城,水門破敗,能入城的水道數以百十計,兼之地勢低洼,更不利防守。因此,即便是一向猶豫的趙宗漢,亦難得的當機立斷,他請堪輿師看過風水、五音利姓,又徵詢了宗澤、曹友聞的意見,遂在此城之東南向一處地勢較高處,建造社稷、宗廟,然後立刻下令,以社稷、宗廟為中心,重新修築一座周長三里的內城,同時對原有的城牆進行修葺。
這絕非是一件討人喜歡的事情。
力役這種苦差使,自然是以城內「蕃部」為主。曹友聞向趙宗漢推薦了幾個常年來往於新鄴貿易,熟知當地民情,還懂得當地語言的海商,包括兩個宋人,三個三佛齊人,一個大食人,趙宗漢便以這六人為「承勾」,專門負責強行徵發役夫,徵收物稅,督責役夫勞作……金洲物產豐富,得天獨厚,當地土著,往往不用費力勞作,便可溫飽。在這等自然環境下,曆數千年之演化,當地之土著便養成了懶散之習性,其民風與中土大不相類,故此前海商們往往困於缺少勞力,其原因倒並非是因為當地缺少人口。如今,鄴國要驅使新鄴蕃民為苦役,此事自然不可能和平解決。自古以來,役使民眾者無非有兩個法子,上者以德信,下者以威信。鄴國新至,無德可言,便只能以武力與苛法相逼。而六承勾更是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凡役使之蕃民,稍有懈怠,便遭鞭杖;徵收物稅,略有拖欠,便枷鎖示眾。為防止逃亡,在六承勾建議下,趙宗漢又頒布法令,在蕃部中重新編成保甲,並派出鄴軍在城外三十里巡邏,任何人未經許可,私出三十裡外,保內五戶全部腰斬。
因此,當宗澤乘著小船穿行在新鄴城中時,觸目所及的,到處都是悲鳴哀嘆。為籠絡、控制當地的富室,鄴國公下令城中之蕃部富室,各出二子侄,其中強壯者編入新組建的鄴軍,不堪為兵者則編入廂軍,交由六承勾率領,督責勞役等事。此時新鄴城內,處處都可以聽見承勾廂兵的大聲呦喝、鞭笞、怒罵,蕃部百姓婦孺的哭泣、慘叫,還有垂頭喪氣的鄴國漢人,失魂落魄的鄴軍將士……
這絕非宗澤所想象的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家,大業草創時那種積極向上的情形,反倒是一派亡國之象。
再想起他所聽說的周國的情形,更令宗澤平生慨嘆。
柴氏之周國,與趙氏之鄴國,可以說景象截然不同。柴家雖然窮困,然自柴若訥率族人在南邑建社稷之日起,便呈現出興盛之象。這幾個月來,投奔柴家的豪傑之士數以百計,凌牙門附近的宋商紛紛慷慨借貸給周國,柴若訥亦不負眾望,到南邑僅一個月,即率部眾連破三個蕃部,俘獲甚眾,柴若訥如事先宣揚的那樣,將所有俘獲,按功勞盡數分給部眾。
四月份,一群由宋人、交趾人組成的水賊聽說了柴若訥的榜文,於是攻下金洲南部的一個海邊村落,宣稱要在彼處建城,水賊頭子陳阿四並自稱城主,試探性的遣人向柴若訥稱臣納貢,柴若訥竟毫不猶豫便接受其為臣民,封其為下卿、定海城城主。此後,在附近遊盪的水賊蜂擁而至,到六月為止,短短兩個月內,水賊們小心的在金洲南部海岸攻下了四五個村莊、海港——相比凌牙門、詹卑、新鄴、南邑等南海大城座落的金洲北部,南部海岸一向是各國力量比較虛弱的地區,亦是南海水賊過往所躲藏的地區——此輩全部向周國稱臣,柴若訥通過他們徵收貢品,不費吹灰之力組建了一隻共計三十四艘大小海船的水軍,得到數百名經驗豐富的水手與水軍。此風愈演愈烈,便在十幾天前,竟有五家海商聯手,僱用「伴當行」的武伴當,攻下南邑西北距監篦國不遠處的一個港口,然後向柴若訥稱臣,被封為西郡城主,從此,金洲北海岸亦出現了隸屬於周國的封城……
至此,周國的實力,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擴張著,震憾著南海每一種勢力。
幾乎可以預見,所有的海商、水賊……一切有野心的人都將將周國視為自己的樂土——水賊只需向柴若訥交納一筆貢品,送幾個人質到南邑,最多再送柴若訥一艘船、幾十個手下,便可以獲得一個合法而體面的身份,搖身一變,成為周國的下卿,從此不再受到虎翼軍的追剿,他們可以在自己的「城」內,徵稅、銷臟,想做什麼便可做什麼……而那些海商則更加野心勃勃,他們將此視為一個有利可圖的生意,在一個海上要道上,經營一座完全由自己做主的港口,甚至可以傳諸子孫後代,而所要付出的東西,對這些海商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而柴若訥從中得到的好處也同樣非常可觀,他付出的東西,完全只是地圖上名義上屬於他的東西,但換來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周國的聲勢不斷壯大,不僅令周邊的部族更加敬畏他,而且可以吸引來更多的投奔者,讓更多的海商願意借貸給他。而他藉助這些力量,也可以迅速的度過最初的難關,站穩腳跟。
短短四個月,他依靠這些力量,四處征伐,他命令南邑附近之村莊、部族,都必須承擔賦稅、貢物、勞役、兵役,他的徵稅官所到之處,凡是不肯聽令或者拖延者,立即發兵征伐,單單是宗澤所聽說的征伐,便有五六次之多,據宗澤得到的消息,凡是被他征討的村莊部落,不僅所有東西都被搶掠一空,而且所有的蕃人,都被分配為奴,那些蕃人頭領往往全家處死,首級則被其餘的徵稅官帶著,四處傳送。
柴家的部眾,同樣受到水土不服等疾病的困擾,同樣的不斷有人病死。但是,周國的勢力在擴張,周國國勢興旺,卻幾成人所共知的事情。儘管薛奕依然將周國視為一個包袱,儘管那些依附的柴家的「城主」們在面臨真正考驗時未必可以信賴,但是,四個月的時間內,南邑周軍的人數的的確確的擴充到了三千五百餘人,他們還擁有一支規模雖小,但未必不堪一擊的水軍,甚至還有了一百象兵!
而反觀鄴國,宗澤心裡很清楚,甚至連曹友聞都在兩面下注。曹友聞暗中派人送給柴若訥五百套盔甲,並且將他一個才三歲的侄子,與柴若訥尚在襁褓中的一個孫女悄悄定了婚事……
這些諸侯國將會深刻影響到南海的現在與未來。而曹友聞是個商人,當然不會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鄴國身上。
只有宗澤還不肯死心。
只有宗澤不相信這個國家已全無希望。
此時他還不知道雍、曹、定、秦這些諸侯國是如何立國的,摩逸諸島的諸侯們,所面臨的壓力遠遠小於金洲的諸侯國,在那些島上,不存在能對他們構成實質威脅的勢力,他們可以從容發展,從容選擇。但金洲的鄴國與周國,卻從一開始,就必須面對亡國滅族之威脅。
宗澤雖然理解周國公柴若訥的種種舉措,甚至對他還有幾分佩服,但是,他並不贊同周國的許多策略。在宗澤的理念中,永遠也無法接受將水賊封為城主、下卿的做法,亦無法接受柴若訥對待蕃部的殘暴,無法認同他將俘獲的蕃人戰士、蕃人百姓一律發配為奴……儘管他知道這些很有效,但宗澤始終堅信,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宗澤的身上,的的確確有一種諸夏的優越感,但他並不會與一些宋人一樣,將蕃人視為低人一等的禽獸,而是相信,蕃人與宋人,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
因此,不全是為了爭強好勝,不全是為了完成任務,宗澤也希望幫助鄴國站穩腳跟。他不希望周國成為唯一的榜樣。
雖然鄴國的許多做法,也同樣令他不滿——對於蕃人,鄴國公趙宗漢有著遠比一般宋人都要強烈的優越感,因此,雖然對宋人部眾他優柔寡斷,有時幾近婦人之仁,但對蕃人卻只要六承勾一鼓動,便可以毫不猶豫的採用保甲連坐這類的秦政暴法…… 但宗澤依然能從新鄴城中看到希望。
因為,他們有個不同尋常的縣主。
在與鄴國部族相處的時間裡,他已經陸續零星的聽到一些關於柔嘉縣主過往的傳聞。在傳聞中,這位獨具一格的縣主,似乎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物。而與柔嘉相處的時間裡,宗澤亦可以證明,這種傳言絕非無根之談。
許多人家,即使是大宋北方的大戶人家,如若家裡有一個老大不嫁的女兒,十之八九,這個女兒便會成為家中一霸,若是這女兒還受到父母的寵愛,幾乎可以肯定,這女兒絕對將成為家裡的一個惹不起的人物。這種奇妙的人情世故,即使在鄴國公府這樣的天潢貴胄之家,亦難以例外。這位老大不嫁的柔嘉縣主,乃是鄴國公府上,自鄴國公趙宗漢以下,最為囂張跋扈的人物,從鄴國公的妻妾,到她的兄嫂、弟妹,無一不要讓著她三分。對一些禮法先生來說,這無疑是乾坤顛倒,倫常敗壞,絕難接受之事。但是,這對於宗澤來說,卻並非如此。這等事情,在市井百姓之家本就極為尋常,布衣出身的宗澤,則已見慣不怪;而在宗澤的家鄉南方,禮法亦不如北方那樣嚴密,更何況,自入海船水軍之後,宗澤心裡的這類禮法觀念,便更加淡泊了。對於海上行船的人來說,對女人最大的忌諱便是讓女人上船,而這種忌諱隨著封建南海的進行,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是他不能接受的呢?
柔嘉縣主的確不好相處,她對她的兄弟們都常常喝來斥去,頤指氣使,對外人更加不會客氣,稍不順意,便遭鞭打。但是她卻有一樁好事,她遇事果決,敢作敢當,而且對宗澤與曹友聞頗為客氣,二人若有諫言,她每每接納,極少駁回。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位縣主雖然對下人部眾呼喚喝斥,不假情面,對百姓也看起來高高在上,但是宗澤能感覺到這位縣主本性純良,她的傲慢無禮,純粹只是因為出身成長之原因,與她父兄們完全不同。
只要適當的引導,這位縣主是可以成為一位「仁君」的。
宗澤在心裏面,是希望鄴國能夠成為一個儒教國家的。他希望鄴國能成為諸侯國的一個典範。幾乎可以肯定,所有的諸侯國都會立孔廟,祭祀孔子,尊崇儒經,但是,那未必便是真正的儒教國家。孔子有時候只不過是個漂亮的空殼,被人們用來裝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以便堂而皇之的行之於世——比如周國,柴若訥肯定也會把孔子高高的供起來,擺上幾盤冷豬肉,然後便將他拋之腦後。
儘管對於一個真正的儒教國家應當是怎麼樣的,宗澤心裏面也很模糊,他也說不清楚他理想中的國家應當是怎樣的,但有些事情卻是他可以確定的。
一個真正的儒教國家,至少應當推行仁政。這樣的國家內,不應當有暴虐的刑法,不應當有嚴苛的賦稅,更不應當存在命如草芥的奴隸——宗澤並不懷疑世上會有上下階級貴賤之分,但他卻始終堅信,即使最低賤的人,也依然是人,他們不是禽獸,更非草芥。這個國家,即使不能如《天命有司》中所說的那樣,但至少亦應當將老所有終、少有所長,百姓過安康太平的生活視為這個國家存在的目標與意義。
宗澤也相信,一個真正的儒教國家,應當將蕃人視為教化的目標,視為「華夏之」的對象,而不是將之視為奴役、欺榨的對象,將其性命視同草芥。
至於這個國家是不是女主當權,果真有那麼重要麼?大宋朝如今都是太後主政,亦無人會懷疑大宋會因此而沒落。何況鄴國公依然是趙宗漢,將來繼承鄴國公之位的,依然會是他的兒子,他的孫子們……
宗澤站立船頭,心裡一直胡思亂想著。儘管薛奕已然表態他不會在乎鄴國究竟是誰掌權,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但是,他依然會仍不住要在心裡給自己多找些理由,以說服自己不會動搖。
不管有多麼理由,畢竟,他要做的,不是尋常之事。
柔嘉縣主這幾個月里,在新鄴城可以說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雖然她在新州幾乎挽救了鄴國的命運,但是她本人倒並無多大的野心,來到新鄴后,她便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她不象旁人那麼愁眉苦臉,更不似鄴國公府的許多女眷那樣,諸多抱怨——對那些貴婦,甚至是鄴國公府的侍女們來說,這個地方除了景色怡人,幾乎一無是處,相反還有諸多的不便。
這裡沒有她們想要的脂粉、香露,沒有新奇的服飾,沒有爭奇鬥豔的化妝,她們完全遠離時髦的汴京,不知道現時流行的是哪一種髮型……她們甚至無法悠閑的下棋彈琴吟詩作畫,鄴國公趙宗漢下令自他夫人以下,所有的女眷都必須親自動手,種桑養蠶——儘管宗澤與曹友聞早在杭州之時,便已勸諫過金洲根本不適宜蠶桑,但鄴國公府上,卻沒有一個人相信;而此地適宜種植的苧麻,鄴國公府上的北方人,卻根本沒有人懂得如何種植,絕大多數人連苧麻是什麼都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這種註定徒勞無功的勞動,仍然令得鄴國公府上的女眷怨聲載道。
只有柔嘉縣主彷彿到了屬於她的樂園。
初到新鄴城,她便愛上了乘象。不知她從哪裡弄到了一隻小白象,然後便整日帶著大宋皇帝賜給她的儀仗、侍衛、禁軍,四齣遊玩。沒多久,曹友聞又送給她一位懂得漢話的三佛齊婢女,從此這位縣主便越發的膽大包天。
她經常不顧禁令,遠足到離城百城之外,借宿當地蕃人之家。每次出城,她都能帶些「新奇」的東西回來,從打獵所獲的奇怪獵物,到常見的檳榔蜜酒、椰子酒、沙糊米[188],甚至偶爾還會帶些薔薇露、檀香、琥珀等物什回來,送給公府的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