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3)
第466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3)
雖然界身巷在翹首以待東府的敕令,但轉眼一個時辰過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卻依然遲遲未能傳回消息。不過此前的流言非比尋常,據說來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鑿鑿便是在除服后將有重要敕令公布,因此界身巷內,人們依然在耐心的等候著。曹友聞不斷見到茹孝標招呼著手下的牙人跑進跑出,向他稟報著交鈔的比價——一切正如所料,交鈔對銅錢的價格不溫不火的一點一點的漲著,反倒是黃金的價格,漲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聞依然只是好整以暇的吃著點心,一面和茹孝標說些閑話。眼見著便到了巳時,黎天南、李承簡、楊懷等人方姍姍來遲——這三人原是特意來界身巷見識一下的,進了這金銀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穩,便示意身邊的僕人遞過一個小箱子給茹孝標,笑道:「茹翁,且替我秤一下。」
「這是……」茹孝標接過箱子,只覺雙手一沉,這小箱子竟是頗有份量,他連忙將箱子小心放到一張桌子,當著眾人之面,小心打開來——茹孝標便感覺一陣金光耀眼,這小箱子中間,竟然是滿滿一箱的金瓜子!
「這……」茹孝標雖是吃了一驚,但他畢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連忙攤了攤手,小心的將箱子開著的一面對著黎天南放了,一面賠著笑說道:「還請黎員外見諒則個,這界身巷的規矩,黃白之物,例由專人當面驗貨,請員外稍候片刻,小的馬上喚人過來……」
「你家規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只管叫人來驗秤,我卻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說著,便見一個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的闖了進來,連禮都沒行,便氣喘吁吁的說道:「大事,大事……鹽債……發行鹽債……」
「你說什麼?」茹孝標此時也顧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問道:「什麼鹽債?你說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說道:「大事情,一個時辰前,司馬相公與石相公簽發敕令,要以十年的鹽稅做抵押,發行五千萬貫鹽債,贖回交鈔,為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詳情還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門下后省書讀,消息是政事堂放出來的——不過,這是今日的《新義報》,剛剛出來,上面有石相公的文章——《國家之信用與債務》!」
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張墨跡未乾的報紙,顫抖著遞到茹孝標面前。此時眾人早已全都站了起來,曹友聞快步上前,一把搶過報紙,果然,《新義報》在最醒目的位置,印著「尚書右僕射石……」的字樣!
他抬頭望了眾人一眼,捏了捏手中報紙,高聲讀道:「昔者管仲云:不能調民利者,不可以為大治。輕重之術……」才讀到一半,早又有一個牙人跑了進來,手舞足蹈的大聲喊道:「大漲!大漲!交鈔大漲!」
門下后省。
都給事中梁燾望著面前的黃紙敕書,神色凝重——他新任都給事中不過幾天的時間。梁燾雖是進士出身,但一生歷宦,主要卻是在樞府,因為曾經上書反對新法,反對宦官領兵,替被罷官的御史鳴不平等種種事迹,他被視為「直臣」,司馬光亦因此推薦他繼任門下后省的長官。這是一個既可以碌碌無為,又可以舉足輕重的位置。能擔任給事中這個官職,亦被士大夫們視為一種榮耀。但是,要對得起這種榮耀,卻並非那麼容易的事。
梁燾此時面臨的抉擇,正是大部分的給事中們經常會遇到的事情。
在他面前這張黃紙上籤押的,有他的薦主司馬光,有聲譽極高的石越,還有好幾位參知政事……
按照新官制,只要有給事中在這張黃紙上籤一個「讀」字,這張黃紙便可以成為正式的敕令,頒布實行。
但是,戶房給事中沐康明白無誤的拒絕書讀!
而這一張黃紙,乃是所謂的「敕」——得到過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參政籤押——新官制規定,這等大政令,即便給事中不肯書讀,只須有門下后省長官都給事中書讀,亦得以頒布施行。
梁燾看看這張黃紙,又看看案邊的毛筆,耳旁響著沐康憤怒的聲音:「……借債!賣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為,倒也罷了——國人皆視司馬君實與石子明為賢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韙,開此惡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君且稍安勿躁。」梁燾一面安撫著激動的沐康,一面再次審讀著面前的《發行鹽債以贖交鈔敕》。但無論他如何再三細讀,亦改變不了這一現實:這敕書是國家公開向富民舉債——即使漢武帝、桑弘羊也沒做過這等事!還有公然變相賣爵——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子都痛心疾首的惡政,而且,這也是開了先例——大宋朝以前只賣過官,這還是頭一回賣爵!
只要想想那些商賈,因為花了一點臭錢,便可以堂而皇之的被尊為男爵、子爵,梁燾便不由感到發自內心的噁心——表面上,爵位只是虛名,這比賣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卻更令人受不了。即便只是虛名,但爵位代表的東西,比官更加尊貴,梁燾實在無法接受它被銅臭沾污。
而且,沐康所說的,亦是他心裡所想的——今日司馬光、石越能通過這種手段借錢斂財來應付交鈔危機,他日就不怕沒人效仿,來斂財借朝廷揮霍!此例一開,只怕從此大宋朝都要債台高築,永遠沒有還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抬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雖然有理,只恐朝廷之議甚堅……」
「那又如何?!」沐康厲聲打斷了梁燾,「夕郎[175]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輩於此,正為今日。」
梁燾不置可否,卻忽然問道:「沐君是哪一年的進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見問,卻不敢無禮,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龍飛榜進士。」
梁燾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還只是七品青瑣,想來是脾性不太好了。」
「下官生來便這臭脾性,倒叫大人見笑了!」沐康以為梁燾取笑,愈發憤怒,陰陽怪氣的回敬道。
不料梁燾卻不以為意,笑了笑,跟著說道:「沐君既然不在乎這給事中的俸祿,某也沒甚好在乎的。」
「門下后省駁回?」
「敕令被門下后省駁回!」
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內,突然之間,鴉雀無聲。
「那些個蠢貨!」
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咒罵,但幾乎只是轉瞬間,伴隨著各種口音的詛咒、粗口,原本幾乎是一路暴漲的交鈔,馬上停止了漲勢,開始緩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這鹽債的消息既然出來了,雖說封駁了,大夥還會看看情形的……」茹孝標強擠著笑容,安慰著曹友聞——從曹友聞的臉色,是看不出什麼的,他膚色本身就是黑紅黑紅的。一個多時辰內,眼見著交鈔一路暴漲,但曹友聞卻始終不為所動,這份從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標十分的欽佩。要知道,倘若曹友聞早一點放了手中的交鈔,他至少已經賺了一百萬貫。即使在界身巷,這也不是小數目。
便見曹友聞微微點了點頭,卻並不多話。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躊躇不決,這三個海商見著交鈔暴漲,黎天南有備而來自不用說,連李承簡與楊懷亦追著買了不少。便見三人各自想了一會,李承簡與楊懷叫過茹孝標來,賣掉了手裡的交鈔;黎天南卻笑咪咪的吩咐他繼續買進。
果然,茹孝標的判斷並沒有錯,這邊吃過午飯,便再次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石相公異常的強硬,竟然這麼快便再次將敕書發往門下后省!
交易所內再次沸騰了。
李承簡與楊懷後悔不迭,黎天南卻得意洋洋,只有曹友聞依然是不動聲色。茹孝標很難想象,他面前的這個曹友聞,竟然就是幾個月前被界身巷傳為笑談的那個人。
茹孝標在界身巷算是見多識廣,但是賺進上百萬貫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確還是頭一次見著。
但這似乎註定將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內的沸騰持續不到半個時辰,便再次傳來了門下后省封駁的消息。
界身巷這次的氣氛,比第一次封駁時更加冰冷。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給事中不肯屈服。如此一來,石越若再次要求門下后省審讀,雙方便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今天已不太可能再送過去了。」茹孝標坦率的向曹友聞提供自己的判斷,「這鹽債或許又要拖上一段日子,大夥都會觀望,因此交鈔這個價位,也不會跌太多,官人若要穩妥……」
但曹友聞的目光卻投向了黎天南。
「黎兄,你以為如何?」
黎天南笑了笑,端起酒杯來,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咱們這些海商,要壓注的話,定要壓到石相公身上。我又是番人,那非得壓雙份注到石相公身上不可!」
曹友聞一愣,旋即縱聲大笑:「哈哈……黎兄說得不錯,說得不錯……」
此刻,政事堂。
「子明……」政事堂內,所有宰執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越身上。司馬光輕輕叫了聲「子明」,欲待說些什麼,卻望見石越凝重的臉色,又抿住嘴,沒有繼續說下去。 石越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注視著被封駁回來的那份黃紙敕書。那輕輕的一頁黃紙,便平放在他面前的書案上,彷彿有千均之重。
此時的石越,並不知道有人要壓雙份注到自己身上,他只知道,自己又要面臨一次大麻煩。
他知道,便在當天,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按照計劃,王安石已經在杭州開始發行鹽債——但王安石奉的是所謂的「中旨」,不經政事堂宰相畫押,未經門下后省書讀的詔旨,其法律地位是沒那麼穩固的。而且,極有可能受到台諫的指責、彈劾。而若是碰到有強硬的地方官員不肯奉詔,那便會更加橫生事端。
因此,石越急需獲得正式的敕書。
原本以為梁燾雖然是舊黨,但畢竟是司馬光舉薦,上任又未久,斷斷不會在這等大事上做梗,卻不料,偏偏在這裡出了問題。
三駁!
石越當然也清楚,發行鹽債也罷,變相賣爵也罷,如若交付廷議,將興起多大的風波。他原想先將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行下去,事後的批評與責難他再一併承受,但此事既然在門下后省受阻,那麼,只要今日這敕書得不到給事中畫的那個「讀」字,無論是否出現三駁,麻煩都將不可避免。
拖延即意味著無休止的爭吵。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
梁燾的強硬,也令得政事堂發生動搖。宰執們都希望竭力避免發生三駁這樣極端的事情。司馬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經告訴石越,他也希望尋找一種轉寰的辦法。
但是……
「子明相公,是否要召梁燾與沐康來政事堂……」范純仁試探著說道。
石越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對於這些舊黨的宰執來說,心情亦是複雜的,他們雖然支持自己的政策,但在心裡,他們對梁燾、沐康,是不是又有更多的理解,甚至是讚許呢?
石越都不用多想,因為這幾乎是肯定的。
這正是舊黨君子們所嘉許的君子。位居政事堂的宰執們,需要折衝妥協,但是如司馬光、范純仁這樣的人,他們心裡真正嚮往的,真正稱許的,不正是梁、沐這樣的操守么?
他們對梁、沐的理解,幾乎肯定要多於對石越這份《鹽債敕》的理解!
石越在心裡苦澀的笑著,抬眼掃視政事堂的宰執們時,臉色卻又變得沉重、嚴肅。他有幾分嚴厲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到了范純仁的臉上,「范公以為召見梁、沐,便能使二人改變心意么?」
「這……」
「做不到的。」石越替他說了出來,「君實相公比我更知道這二人的脾性。」
「或許可以曉之以理……這畢竟是為了公利……」
石越默然望著范純仁。
「一切後果,由某承擔。」石越淡淡說道,但語氣卻已不容置疑。「敕書一字不改,再次發往門下后省!」
「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一日之內,三下敕書!
石越卻彷彿沒看見眾人的神色,竟好整以暇的正了正帽子,坐下悠閑的喝起茶來。
事已至此,那便只好借這兩個給事中的前程,來向天下人表露一下他石越的決心!
界身巷,二月七日,約申正時分。
金銀交易所酉初關門,曹友聞已經準備起身離開,他剛剛下到交易大廳,「諸位,諸位,大事情,大事情,東府第三次將敕書發往門下……」只見一個牙人衝進廳內,手裡揮舞著一個什麼東西,幾乎是發狂般的喊叫著。
「什麼?!」
「什麼?!」
「一日三下敕書?!」
界身巷內,彷彿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連跟在曹友聞身後的茹孝標也突然欣喜得大叫起來,「一日三下敕書!」沒有人知道,茹孝標自己,也偷偷買了兩萬貫交鈔!
「一日三下敕書……」曹友聞也被這意外的消息震驚了。他絕未想到,石越竟然表現出如此堅決的決心。
金銀交易所只沉寂了一會,眼見所有的人腳步開始加快——但便在此時,又有一個牙人跑了進來,幾乎是顫抖著喊道:「三駁!三駁!」
曹友聞幾乎以為交易所又要冷卻下來。
但他卻聽到身後的茹孝標罵了一聲:「讓他娘的三駁見鬼去!」
只見交易所內,彷彿沒有人聽到三駁的消息,轉眼間,便再次沸騰。
「錢鈔,一比十五!」
「錢鈔,一比十!」
「一比八……」
「一比六……」
「一比五!」
「一比五!」
「一比五!」
各種口音的喊聲,在大廳內此起彼伏,每個人的聲音中,都帶著狂喜,曹友聞親眼見證,短短半個時辰內,界身巷金銀交易所,銅錢對交鈔的比價,暴漲到一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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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
當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書,卻遭遇給事中三駁的時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驛館設宴,宴請使遼歸來的告哀使范翔。
因為范翔的身份特別,宴會亦十分的簡單、樸素。沒有歌妓助興,甚至連葷腥也沒有,簡簡單單的幾樣素菜,令得來作陪的大名府官員,都沒什麼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後,身為東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范翔鞍馬勞頓,公然下起逐客令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亦順水推舟,紛紛告辭離開。沒多久,驛館當中,便只剩下了范翔與唐康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