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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2)

  第465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2)


  石越並沒有覺察到韓維的私心——雖然同為輔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勢而言,政事堂徹底壓倒樞密院,幾乎已成定局;而已經快七十歲的韓維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馬光與石越拜相。儘管韓維與石越私交極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屬,更非石越的應聲蟲。韓維亦希望能夠對朝政有自己的影響力,能夠左右軍國大政的走向——但如若按照司馬光戰略收縮之策略,密院只會越來越被削弱,而他韓維,亦只會越來越可有可無。在這個時候,韓維的態度強硬一點,不僅能為他贏得樞密院及朝中強硬派的支持,穩固他的威信,亦可為他個人獲得與司馬光、石越討價還價的籌碼。


  但除去這些私心外,韓維亦有他的「公心」。當過太府寺卿的韓維當然知道石越不可能還沒開始發行,便預備著將鹽債挪作他用;他也更加清楚司馬光的全面收縮策略,根本不可能改變……實際上,仕宦生涯大多數時間都與軍政無緣的韓維,根本不是一個好戰之人。但是,已經快七十歲的韓維,也算得上是「老奸巨滑」了,此時將自己打扮成強硬派,亦有故意與司馬光、石越唱紅白臉之意——兵部尚書孫固是個頑固的老儒,他心裏面支持司馬光的主張,便不會說出違心的話來,但韓維卻認為,強硬的態度亦是一種士氣,大行皇帝費了十幾年的功夫,好不容易養出這種不畏懼契丹的心態,亦不能一概打壓了事。他以樞密使的身份,旗幟鮮明的站在他們這邊,對這種士氣,既是一種支持,又方便於控制……


  韓維的做態,幾乎騙過了所有人。


  契丹大舉聚兵,卻不派使者威脅宋朝以謀取好處,反而令韓拖古烈不斷寬慰宋廷,這種舉動,完全不符合過去一百年間契丹人的行為方式,這的確令得石越一直無法對北面的局勢放心。契丹人這樣興師動眾,若既不趁火打劫撈取好處,又不當真南犯,那可真稱得上是損人害己之舉,全然不合常理。因此石越不能不懷疑契丹這次也許是要動真格的。而韓維要求向河北增兵,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但是,石越亦不願意就這樣被耶律濬牽著鼻子走。


  堅持不向河北增兵,萬一出事,石越便要承擔政治後果;但如果真的增兵,宋朝卻要承擔經濟後果。契丹雖然聚兵,但若朝廷示以安靜,國內縱有擔心,卻還不至於恐慌,這方面絕大部分百姓是會相信官府的。但是,若是宋廷也大舉出兵應對,那便是朝廷頒布一萬道安民告示,亦將無濟於事。


  這是石越無法承擔的後果。


  他只能賭一把。一面安撫韓維與密院,一面寄望於范翔與章惇帶回來好消息。雖然石越相信,范翔與章惇帶去了足夠多的籌碼與讓步,但每天早上醒來,石越仍要暗暗祈禱河北、河東不要傳回來壞消息。


  心裏面掛著如許多的大事,在這個時候,石越亦的確想過將封建暫時拖一拖。這是千年大計,他心裡再熱衷,亦知不必急在幾個月內便要推行。這十來天里,石越只是冷眼旁觀著朝野對封建的爭論。


  他並不在乎吳從龍的官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給事中的封駁,將吳從龍與封建,再次帶到旋渦的中心。然而這時候的石越,反倒象個局外人,只是旁觀著這一切。


  兩府受到的壓力不值一提。真正的壓力,都在高太後身上。石越並不是真正理解高太後為何對封建抱著極為遲疑的態度,他一直認為高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封建的好處。但既然不明白高太后遲疑的原因,那他便更不著急。無論封建之議暫時被高太后壓下來也好,還是高太后受不了這壓力而被迫接受也好,石越都可以接受。


  但此時蔡京的建議,卻又讓石越記起了自己的初衷。


  「……縱使其他一切不提,便只為了順利發行鹽債,相公亦當對封建之議善加利用。」


  蔡京竭力遊說著石越。為政之道,有些人喜歡「安靜」;有些人則喜歡「生事」。蔡京便是后一種。在蔡京的心裡,機會便來源於「生事」。他早已經揣摩到石越與司馬光的心意——他甚至已經猜到,在封建之事,王、馬、石已經達成了共識。所以他才如此熱衷的介入此事,若能促成此事,既可以在司馬光與石越面前得分,又可以贏得小皇帝身邊那群人的好感與信任……有這樣的好處,蔡京是絕不願意半途而廢的。何況,他如今已經將自己裝扮成「恢復封建之制」的倡議者之一,倘若此事便這麼被打壓下去,對他的仕途來說,亦是個不大不小的挫折。這也是蔡京絕對不能容許發生的。


  蔡京知道石越心裡緊張著什麼事。


  解決交鈔危機的辦法,除了廢除交鈔、或者另外發行新的紙幣外,較為積極的辦法,一個便是已經決定在益州路推行的蜀幣——這是將全國性的紙幣,轉變成地區性的紙幣。這個政策,本質上卻是舊黨的政策。另一個政策,即是石越提出來的,以發行鹽債的方式借款來抵禦交鈔危機。


  大宋朝凡是有「善理財」之名的官員,都承認這兩個政策在紙面上都是可行的。但相對來說,人人都知道舊黨的「蜀幣」政策風險更小——它較易成功,而即使失敗,波及的範圍亦有限。相反,石越的鹽債計劃雖然雄心勃勃,卻充滿未知。不僅在朝中將會面臨強大的道德壓力,在實際操作中,亦很難知道究竟能否順利發行,在發行的過程,更難以知道會面臨什麼樣的麻煩……


  如果成功,那一切都好說。但萬一失敗,不僅將使大宋朝的貨幣與財政面臨崩潰的境地,對石越的政治聲望亦將是沉重的打擊——尤其是若到時蜀幣政策顯得極為成功之時,兩相對比,失敗的一方,將更加刺目。


  如今的朝廷中,以舊黨勢力最大,舊黨對石越的容忍與尊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石越擁有他們所不具備的解決問題的能力。朝中大臣自司馬光以下,或多或少都會迷信石越的能力。但如果石越這次失敗,他便會成為罪魁禍首,以往舊黨對石越的不滿,將很可能會一次爆發出來。到時候,能夠救石越的,便真的只有契丹了——也許舊黨會幹脆將石越趕到河北或河東路去當率臣,以求物盡其用。


  蔡京並不知道王安石會在杭州主持大局。但他卻知道石越將會很重視發行鹽債的計劃。


  這正是蔡京可以利用的。


  在發行鹽債之時,倘能鼓動起朝野對於封建之爭議,無論如何,都可以起到轉移視線的作用。相比起恢復西周封建之制這樣的千年難遇的大事,發行鹽債,賣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又算得了什麼?雖然每次都遭到反對,可大宋朝又不是沒賣過官!

  蔡京並不知道石越當初便有這個打算,但他知道石越肯定能明白其中的好處。


  而對於蔡京來說,只要關於恢復封建的事情還在爭吵,他便能找到機會。而且,爭吵有時候亦是有好處的,相同觀點的人,會因為有共同的對手而聚集在一起,在不知不覺間形成一種勢力。而爭吵亦是表明一種態度,可以令小皇帝和他身邊的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忠臣」……


  白水潭辯論堂。 「……故劉秩《政典》云:『自漢以降,雖封建失道,然諸侯猶皆就國。今封建子弟,有其名號而無其國邑,空樹官僚而無蒞事,聚居京師,食租衣稅,國用所以不足也』——劉秩雖唐人,所言之事,實與今日無異!」


  「……當日唐太宗嘗讀《周官》,慨然嘆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乎當時群臣,不能順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復見三代之治,百年而後,而有安史之亂,此豈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後,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議封建——諸君、諸君!此豈非天意哉?!」


  桑充國靜靜的站在辯論堂的最後面,望著台上口沫橫飛,慷慨激昂的學生,心裏面竟是五味雜陳。


  自從傳出吳從龍、蔡京等人倡言恢復封建之制,白水潭與太學,早就如炸開了鍋一般,人人都在爭辯著是否應當恢復封建制。連要參加省試的貢生,都不免要揣測,封建之事,是否會成為策論的題目?但後來又傳出吳從龍罷官的消息,這的確便如一盆冷水澆到了那些熱血沸騰的學生的頭上,桑充國以為這些關於封建爭論也慢慢會平息下去,不曾想,一個與白水潭過從甚密的給事中的封駁,如同在將要熄滅的灶上,又丟進了一把乾柴。桑充國發覺,公開支持封建的學生,不僅聲音越來越大,人數也越來越多!

  桑充國心裏面是支持恢復封建制的。不管怎麼說,桑充國也是一個儒生,在這個時代的儒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為「井田」、「封建」而興奮的。而且,便是桑充國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於穩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雖然已經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長,但沒有人比桑充國更了解白水潭的這些學生。桑充國隱隱的感覺到,似乎有一些勢力,在背後鼓動學生們去支持封建……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國又不由得想起昨日賀鑄對他說的事情——賀鑄剛剛寫了一篇膾炙人口的《封建賦》,極力讚美周官封建之義。但是,桑充國卻無意中發現,他這位得意門生,竟然請了幾個同窗,在何家樓包了一座價格不菲的院子,大快朵頤。桑充國早就知道這個賀鬼頭是個手裡留不住錢的人,他在《汴京新聞》的薪俸、潤筆,桑充國早已下令賬房五日給一次,免得他到手便花光,他突然間如此闊綽,其中必有別情——果然,在他的追問下,賀鑄很痛快就承認了,他的《封建賦》,乃是受人之託所作。賀鑄收了人家兩百貫緡錢,連來歷也沒問,便寫了那篇花團錦簇的《封建賦》。


  桑充國無法不感到擔憂。


  但他心裏面亦極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亦希望能幫到小皇帝,但他也不願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煩中,更不願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這卻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2

  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幾片濃雲薄如輕綃的邊際,映上了淺淺的霞彩。曹友聞一大早便騎馬到了界身巷。這一天,是界身巷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開張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說,朝廷算是基本結束國喪了。不僅兩府六部諸寺監從今天起要正常辦公,許多商賈,也是選擇在這一天重新開張。


  曹友聞方到金銀交易所門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標早已領著幾個小廝迎了出來,見著曹友聞,忙作了個揖,笑道:「官人來得好早。」


  「老茹,可久違了。」曹友聞一面下馬,一面笑著抱抱拳,道:「李員外他們到了么?」


  「尚未到哩。」茹孝標躬著身回答,又湊到曹友聞身邊,低聲笑道:「前天起便流言滿天飛了,想來官人也曾聽到一些。」


  「哦?卻有何流言?」曹友聞裝著傻,腳步卻未停,只管往金銀交易所里走去。


  茹孝標連忙緊緊跟在他身後,笑道:「官人卻來作弄小的。坊間都傳政事堂今日要有要緊的敕令公布,誰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門生啊……」


  在這些無孔不入,精明至極的牙人那裡,果然是沒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几個月的時間,曹友聞在界身巷,早已經不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曹家小舍人」,而變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麼得意門生,老茹休要亂說。」曹友聞笑著搖搖頭,前頭早有人領著他進了一間大房間,茹孝標忙搶前一步,幫曹友聞撣了撣那張雪白得一塵不染的狐皮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著請曹友聞坐了,自己退後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眾家員外、官人,都在等東府的敕令哩,不過,不論怎麼說,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鈔肯定會漲。這個,俺敢給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聞笑笑,端起侍婢呈上來的牛奶,輕輕啜了一口,卻並不說話。朝廷斷不肯輕易廢除交鈔,這一點,界身巷內,不會有人比曹友聞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聞,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會祭出何種法寶?坊間早已有各種各樣的傳聞,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上給大行皇帝奏摺——人們赫然發覺,原來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類似所謂「貨幣乘數效應」的觀點;當年沈括在奏摺中論及貨幣政策,當然不是預見到了今日的交鈔危機,而是為了解決錢荒的問題,而沈括提出的幾個辦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強紙幣的信用之部分——當然,人們翻出他當年的奏摺,並不是為了嘆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張,沈括當年曾經向大行皇帝建議,將金銀皆定為法定貨幣,並提高金幣對銅錢的比價,以此緩解錢荒。[174]而此時雖然形勢大不相同,但人們大多相信,朝廷極有可能通過鑄造金、銀幣來緩解財政的壓力。而另外一些人則相信,蜀幣區的政策,可能在全國被仿效實施……事實上,劃定「蜀幣區」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們原本還擔心朝廷因財政的窘境,被迫廢除交鈔或者放任交鈔大幅貶值,但是,在蜀幣局創立的同一天,至少廢除交鈔的擔心就幾乎銷聲匿跡了。汴京的商人們很快就意識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將交鈔變成各種各樣的地方貨幣。在這樣的情況下,交鈔會變得沒那麼值錢,但至少它不會變成廢紙。


  所以,無論如何,茹孝標說的都沒有錯。在此之前,鬼市子的交鈔既然已經漲了,今日界身巷內,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過,既然同時還有鑄造金、銀幣的流言傳出,那金銀的價格,只怕也同樣值得期待。


  曹友聞當日一擲萬金,在界身巷買下這許多的交鈔,原本只是一筆政治投資,他便是權當丟進水裡了——但時至今日,曹友聞卻突然發覺,他當日的投資,本身就可能帶給他豐厚的回報。除了罰沒給他的抵押金、以及賬面上的巨額債款以外,他手裡握著的交鈔也有幾百萬貫之巨,倘若石越果真能成功挽救交鈔,那這毫無疑問將是曹友聞生平最成功的一筆生意。


  如此一筆巨款,無論初衷為何,若說曹友聞會漠不關心,那是絕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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