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1)
第464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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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中,后苑,瑤津池。
宋朝皇宮的后苑,因為引金水河之水注入,池沼眾多,這些池沼也互相聯接,形成一個不小的湖泊,佔據了后苑相當的面積,甚至可以在其中泛龍舟遊玩。其中的瑤津池,乃是熙寧年間由宋用臣主持鑿成,水面遍種蓮花,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生前最喜愛的地方。
此時無論是趙頊,還是宋用臣,都已經不在人世,而瑤津池的蓮葉,在這個季節里,依然還顯得破敗凋零。站在瑤津池邊,無論是向太后還是朱太妃、王賢妃,都不免平添傷感。三人站在高太后的身旁,看著清河與柔嘉將一尾尾金色的鯉魚放生到瑤津池中,皆忍不住輕聲啜泣。便是高太后,雖然看起來鎮定,但亦雙目通紅。她一直強忍著悲痛,如今,她已經是這個宮中的主心骨。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人,不僅要令下面的人尊敬你、愛戴你,亦得令人們畏懼你……尤其是在這宮裡,若高太后不能令後宮畏懼,別的不說,單單請託干說的人,便會沒完沒了。後宮、宗室和外戚們,都是最會得寸進尺的。
更何況是在如今這個特別的時候。
高太后並非是那種不讀書的婦人,從小受著嚴格的宮廷教育,對於各朝的歷史,她亦皆略有所知。便以治國而言,高太后便相信,漢初的文景之治,乃是秦漢以降,最為理想的時代。她也知道,在漢武帝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之後,之所以有昭宣中興,亦是全由休養生息……因此,高太后的想法是明確的,從維護權力的角度,她需要一段穩定的時間,來慢慢樹立或鞏固自己的威信;從治理國家的角度,她相信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正是無為而治下的休養生息。
這亦是她對司馬光與石越的期待。與她的兒子趙頊不同,高太后打心裡上,是站在司馬光一邊的。對於石越,高太后的想法卻要複雜得多。熙寧年間大宋朝沒有走上王安石的「歪路」,在高太后看來,的確是石越的功勞;而熙寧年間取得所有功績,高太后亦承認與石越有著極大的關係。可以說,在垂簾之前,她對石越有更多的好感。然而,自垂簾以後,高太后卻始終對石越心懷芥蒂。她自己並沒有很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在她內心的深處,她始終將石越視為她保全趙顥性命的一個威脅。她希望能保全仲明,但即使石越什麼也不做,她的潛意識裡都忍不住認為石越將會破壞這一切……而且,事實上,石越亦並非是什麼也不曾做!
除此以外,對於石越的能力,她內心的深處,亦並非那麼的倚重。她的確承認石越的能力,然而,從高太后心裡的想法來說,她是並不認為她有多麼需要石越的能力的。她所堅信的「無為而治,休養生息」,似乎亦不需要石越這樣的能臣。只不過,她面前的形勢遠比漢武帝後期要複雜,朝中的大臣,甚至連司馬光都對石越十分倚重,而石越的勢力亦已漸漸豐滿……在如此形勢下,她亦不得不對石越表示「倚重」,對石越應付當下種種危機的對策,只要兩府不反對,她亦不得不聽從。
然而石越卻的確是個「生事」的人。
如今諸事未順,他便指使黨羽拋出什麼「封建南海」之議,攪得宮中朝中,未能有一日之安寧。
她原想兩頭按下,一面打壓宗室,一面罷吳從龍之官職,暫時得以息事寧人,日後再從長計議。然而,這個想法雖然得到了司馬光與石越表面上的支持,實際上卻毫無作用。
先是吳從龍罷官一事便在朝野遭受到巨大的阻力。一個叫吳鯉的給事中以為吳從龍沒有過錯,不僅駁回敕令,而且放言不惜三駁交付朝議。高太后查過這個吳鯉的覆歷——此君不過二十幾歲,因素有直名,乃是由大行皇帝趙頊親自自縣令之位提拔——不論他如此激烈的駁回此令,是否存有別的想法,總之他激烈的態度,卻已經令得事件迅速升級。不待他三駁交付朝議,朝中就此事的爭論,便已經愈演愈烈,不僅參預爭論的官員逐漸增加,而且奏狀你來我往,言語之間的相互攻訐,亦越來越不加掩飾……大宋朝的寧靜顯得如此脆弱,不同派系的官員之間,公私之間積怨早已根深蒂固,只要一有機會,幾次奏摺里的針鋒相對,便能擦得火花四濺。
而高太后與兩府承受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捲入爭議的官員,漸漸將矛頭指向決策者們,要求他們清晰的表明態度或者說支持自己。
壓力還不僅僅來自朝中。在野的士子亦不知何時加入了這場爭論——與朝中目前還算旗鼓相當的爭論不同,隨著桑充國等人陸續表態,坊間輿論幾乎是壓倒性的為封建叫好。幾乎所有民間的報紙上,能看到的,都只有讚美封建南海的聲音。
高太后是知道司馬光與石越的態度的。
在桑充國帶頭打破在野清議的沉默后,她便已經知道,除非兩府中出現堅持反對的宰執,否則,支持封建的聲音將會越來越大。最終,所有的壓力,都會集中到她的身上。她原來的息事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吳鯉封駁之後,便已經徹底落空。
高太后不能確信此事背後是否有人操縱,但是宗室們顯然亦感受到了危機。找高太后遊說、哭訴、爭辯此事的宗室,也越來越多。那些不想離開汴京,不想放棄眼前衣食無憂生活的宗室們,心裡也明白,太皇太后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們希望能夠用親情來打動太皇太后,用倫常之義來保護自己的生活。
而且,目前依然沒有一個宗室表態贊同封建——在這樣的情況,朝廷若要強行封建,無論是高太后還是兩府,都免不了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即使是高太后,亦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實行封建,倘若宗室一致反對,高太后亦得有所避忌,否則難免會被人視為呂后、武后之流……
更何況,在外人眼裡高高在上的高太后,其實依然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她會為自己的兩個兒子計算——封邦建國,的確有很多好處,不需要那些大臣反覆強調,她也希望自己的每個兒子的後代,都能掌握一個國家——她並非連這點都看不到。她的確不願自己的兒子離開自己的身邊,但是這亦並非不能克服。然而,高太后亦在暗地裡查過,拋開海上航行的危險不提,南海諸島的瘴癧的確不是玩的,尤其是北人在當地生活,病死、夭壽,都是家常便飯。如果封邦建國的代價是要兒子的性命,這樣的事情,高太后是絕不會答應的!
因此,當高太後身處這樣的旋渦的最中心時,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若還想能夠掌控此事,便一定要讓人們知道畏懼她,知道她沒那麼容易被打動,沒那麼容易受人影響。說到底,她握有最終的決策權。若人們知道她足夠堅定,那麼便會首先妥協。
既然已身為天下的主宰,那麼軟弱一面,便絕不應當再展露出來。
「小娘娘——放了這些鯉魚,便可以給父皇祈福么?」站在向太后與王賢妃身邊的溫國的聲音,在這個悲傷、壓抑的氣氛中,令人感覺到一種生氣。高太后也越來越喜歡這位長公主,她覺得溫國這個孫女,在所有的公主中,最象她自己。高太後知道溫國問的是王賢妃,溫國喜歡管朱妃叫「大娘娘」、王妃叫「小娘娘」。
便見王賢妃擦了擦眼淚,輕聲回道:「是啊。釋家說一切有為善法中,以放生功德第一。」
「那我也想去放幾尾……」溫國口裡說著,眼睛望著的,卻是高太后。
高太后不覺心裡一酸,不由得點了點頭。
「臣妾亦曾發下願誓……」一面望著溫國朝池邊走去,王賢妃也走到高太後跟前,跪下低聲說道:「臣妾想用自己的月奉,替大行皇帝放生一千尾金尾鯉魚,還乞太皇太后成全……」 高太后微微點了點頭,「此乃是你的心意,你叫內侍去買了再放生便是……」
「但是……但是,臣妾希望能將鯉魚放生到黃河……」王賢妃雖然有點遲疑,但還是鼓起勇氣說道。
「黃河?」高太后不由有點訝異,「放生在哪裡不是放生?為何還要特意去黃河?」
朱太妃覺察到高太后語氣中的不悅,連忙打著圓場:「是啊,妹妹,若是放生,倒不如在後苑。此處至少無人捕撈,若放生在黃河,未必……」
「但它們是鯉魚!」王賢妃倔強的打斷了朱太妃的話,「它們應當放生於黃河。」
連高太后一時都沒有明白王賢妃話中之意。
「鯉魚若是在瑤津池內,固然可以悠閑自在,不必擔心被人捕撈,成為人口中之食,然一輩子便只能做鯉魚。」王賢妃抬著頭,望著高太后的眼睛,毫無退避之意,「它們只有在黃河中,才可能有朝一日成為躍身為龍!即便可能成為盤中美餐,即便要與別的魚爭食飽腹,逆流而上跳龍門時,還要受許多艱辛,然而倘非如此,它們便無法成龍。大行皇帝乃是真龍化身,如今龍馭賓天,以大行皇帝之身份,雖放生一千條鯉魚,又如何及得上放生一條真龍?」
「你的心意可嘉。」高太后淡淡應道。她瞥了一眼旁邊的后妃們,這些女人要麼竊竊私語,要麼雙手合什阿彌陀佛,一個個不知是在心裡嘲笑王氏的可笑,還是在假惺惺的稱讚她的心志,也許有些人,還在暗暗嫉妒她討好了自己。這些蠢婦,沒有一個聽得明白王氏在說什麼……
「太皇太后可是恩……」
「你自己自是不得隨便出宮,這番心意,你叫成安縣君幫你達成便好了。」
「謝太皇太后恩典。」
王氏叩頭謝著恩,但高太后卻已經沒興趣再理會她。她的目光投向瑤津池,鯉魚……王氏的比喻倒也恰如其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們,如今不正如這瑤津池裡的鯉魚么?縱有著龍的血脈,有朝一日亦可化身為龍,但在這瑤津池中,安享富貴,養得再肥再大,卻只得做一輩子的鯉魚!
只不過,除了這些大道理以外,高太後分明感覺到,這「封建」的旋渦,已經越來越大了。王氏如此生硬的向自己進諫,當然也有她自己的算盤——除開雍王的原因,王氏給她生了兩個孫子。雖然因為年紀的原因,在泄露出來的吳從龍的札子中,沒有大行皇帝兒子們的封國,但只要封建之策確定,雖然未必會代代皆封建,但至少趙俟們的封國,卻都是遲早的事情。王氏若一直呆在汴京的宮中,將來不過是一個太妃的封號,過著清心寡欲的寡婦生活,了卻餘生。但若是她兩兒子都能封邦建國,那她就是兩個比高麗國還要親貴的諸侯國的王太后!
高太后不能不擔心,有了一個見識明白的王氏,遲早為大行皇帝生過兒子的后妃們,都會意識到這一點。到時候,她將不得不面對來自整個後宮的挑戰與怨恨。
石越一直在很認真的聽著蔡京說他的建議。
時間已經是二月,外朝馬上就要除服,然後一切漸漸都要恢復正常:被推遲的省試,在除服之後,便要開始鎖院;此外,除服之後,發行鹽債的計劃亦要正式頒布——石越仍然有點忐忑不安,這個計劃只是在政事堂秘密通過,既沒有交付朝議,甚至也沒有全面徵詢兩府、學士院的意見,石越既擔心它的實際效果與執行情況,亦不能不擔心朝中的反應……
除此以外,還有遼國的威脅依然沒有解除。
這一個月內,雙方使者可謂不絕於道。宋廷先後派遣范翔與章惇使遼,一則告哀,一則告知新帝繼位。而據職方館與雄州傳回來的報告,遼主耶律濬已經在南京析津府接見了范翔,並且下令為趙頊輟朝三日,軍民素服,以示哀悼。而蘇軾與朴彥成亦在析津府立了靈堂,遼主更是率百官親臨祭奠。遼國派來宋朝的祭奠使與弔慰使,亦早已經抵達汴京……若單從這些舉動來看,兩國關係之親密,便真如盟約所言,稱得上是「兄弟之國」。
但另一方面,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職方館與雄州均報告,向遼國西京與南京聚集的契丹軍隊以及部族軍隊,數量越來越多。遼國的祭奠使與弔慰使,對於使命以外的事情,一概裝聾作啞,枉顧左右而言它。而來自韓拖古烈的最新解釋是,這是因為耶律濬的皇后想看看她的南京析津府,這隻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南狩……
於是,只要耶律濬夫婦的「南狩」一日不結束,郭逵在河北的「演習」,亦一日不能結束。
禁軍在河北的集結訓練,每日要消耗大量的國帑,繼續空耗這個國家的可憐國庫,樞密使韓維已經不止一次的打起了鹽債的主意——他不斷的遊說司馬光與石越,欲說服二人調集更多的禁軍前往河北與河東……
顯然,樞府有不少官員對於禁軍毫無臉面的撤出益州一直耿耿於懷——熙寧間軍制改革后,樞密院的人員結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過往文官越來越多,掌握權力越來越大的情況受到了一定的抑制,文彥博雖然同樣更看重文官,但他畢竟是主持過軍政的人,為了整軍經武的需要,他著重從軍中提拔了一些有過戰功,又能識文斷字的武官進入密院,委以重任。除此以外,經由武舉、講武學堂進入密院的武官也越來越多。如今的密院,正是由這兩類人外加一些青壯派文官把持著。而其中的武官多出自西軍,經歷過對夏戰爭的勝利,這些人對契丹毫無畏懼之心,而益州的失敗,則更促使他們急欲挽回臉面。
也許是受到這些人的影響,也許是韓維亦想在樞密院有一番作為,總而言之,不知何時,韓維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對外強硬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