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5)
第419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5)
但周應芳也不想拒絕二人。呂彰和李綰在太府寺任過職,被司馬光「重用」后,分別被提升為金部主事與倉部主事,大小也是個戶部的官員。周應芳要想與唐家爭奪對錢莊總社知事局的主導權,就免不了要儘可能的利用每一個與官府有關的資源。畢竟在這方面,周應芳有先天的劣勢,面對強大的競爭對手,他除了要發揮自己的優勢之外,盡量縮小劣勢也是必要的。
因此,呂彰話雖說得吞吞吐吐,周應芳卻已一口應承下來,笑道:「二兄之意,弟已理會得。不過二兄須得容愚弟安排一下……」
呂彰見他如此爽快,不由得大喜過望,便連一直在憤世嫉俗的李綰,這時也面露喜色。便見呂彰連忙抱拳謝道:「如此多謝賢弟。若我二人他日果真能有尺寸之用,必不敢忘賢弟今日之德。」
「這麼說卻是呂兄見外了。」周應芳笑道,「弟非為他,不過是敬服二兄的學識,若二兄得一展所學,實是國家之幸,小弟也與有榮焉。從私來說,二兄若能恢復交鈔之信用,非止是小弟,連大宋所有開錢莊的,都要為二兄立生祠呢。」
他這話說得呂彰與李綰甚是受用,二人雖連聲謙讓,但得意之色,卻不免形於言表。呂彰笑道:「以我看來,賢弟能倡建錢莊總社,這份見識才幹,當世罕有。賢弟為何不肯為朝廷效力呢?」
周應芳假意嘆了口氣,「呂兄有所不知,弟卻是考不上貢生,命中注定沒有當官的命。」
呂彰聽他說得惆悵,正待安慰幾句,不料抬眼看時,才知周應芳是在開玩笑,便聽他又笑道:「不過,若大宋錢莊總社果真能成功,便給我個寺卿我也不換。」
「這倒也是。」呂彰哈哈笑道:「桑充國號稱白衣御史,若錢莊總社成功,賢弟卻可稱上『白衣計相』了。不過……」
「不過什麼?」周應芳猛地聽到這個轉折,心裡不由一緊,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般問道。
「我們聽到一些不好的流言。」李綰接過話來,道:「張天覺正籌劃著改革交鈔局。有人說他是得了石相的授意,我看這事也假不了,張天覺是石相公的親信……」他二人既得周應芳許諾,二人向來自命清高,甚少受人恩惠,這時不免就想要投桃報李,竟爭先恐後地主動向他透露消息起來。
「改革交鈔局?」周應芳不覺愕然。
呂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具體情形也沒有人知道,有人說,石相要向錢莊徵稅;也有人說是征什麼準備金……」
「徵稅?準備金?」周應芳臉上強作鎮定,心裡卻早已七上八下起來。
「應當是叫存款準備金。」李綰不太確定的補充道,「我與呂兄已討論過許多次,始終不明白這個算是什麼?若是旁人,我們多半會以為是巧立名目征雜稅,但既是石相提出來的,只怕不會這麼簡單……只不過我和呂兄都有個不好的感覺,只怕這次交鈔局改革,和賢弟的大宋錢莊總社,脫不了干係。」
「這……這如何可能?」周應芳乾笑道,有點不敢置信。雖說大宋錢莊總社因為要選知事局知事,業已無法保密,一兩日間便迅速成為汴京街頭巷尾的大事,但石越又不是神仙,錢莊總社甚至還沒有正式成立,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會有針對錢莊總社的舉措?
「這個亦不過是我和李兄私下裡揣度罷了。」呂彰笑道,「許是我們太杯弓蛇影了。」
李綰卻冷冷說道:「若是唐家去賣乖討好呢?反正我聽著這名字,便覺得其中有玄機。」
「唐家?這……」周應芳將信將疑,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並不知道那個什麼「存款準備金」究竟是什麼,但心裡卻也直覺地感覺這個東西和他的大宋錢莊總社之間,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愈想心裡越是不安,正待旁側斜擊再打聽點消息,卻見管家急急忙忙走進來,遞過一張名帖,稟道:「員外,曹家小員外來了。」
周應芳看了一眼廳中的珍珠座鐘,這才想起他還約了曹友聞談事情,忙吩咐道:「你先請曹員外到花廳里坐。」
「是。」管家答應了,正待退下。呂彰在旁卻是留上了心,心中一動,忙叫了聲「慢」,那管家方遲疑,便聽呂彰對周應芳笑道:「這個曹家小員外,可是在界身巷一擲千金的曹允叔么?」
「正是。」周應芳笑道,「原來呂兄也知道他。」
「他如今是汴京有名的人物,我怎能不知道。」呂彰又笑著試探著問道:「這曹允叔和賢弟也是舊識么?」
「這倒不是。」周應芳搖頭笑道,「他來找我,其實是為了他界身巷的事——呂兄、李兄,如今還真是人心不古,界身巷裡的買賣,原本都是實貨交割的,但這年頭卻有些人,總想著一夜暴富,有些人以為交鈔一定會被廢除,便在界身巷用交鈔不顧一切地買東西……」
他說得這麼前言不搭后語的,呂彰和李綰都是一頭霧水,周應芳瞅見二人表情,忙又笑著詳細解釋道:「界身巷的牙人過去交易,通常是有貨的一方驗貨,出錢的買家通常只會看看財產證明,交了保證金,簽了契約,只是防萬一要有人想毀約,便可以拿這些來賠給賣家。而且界身巷以前為了方便大宗交易,也有慣例,雙方在界身巷成交后,可以遲些天兌現貨物交割,為的也是方便大宗的買主有時候要有個時間去籌錢。這中間便是界身巷的牙人做雙方擔保,短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一個月,都是雙方的牙人們商量好了,幾十年來從未出過什麼差錯。行商之人,講究的便是一個『信』字,哪有人會自毀聲譽呢?背信棄義的商家,別說以後進不了界身巷,便是同行也會看不起他,不願意和他打交道——可如今卻是世風日下,有些人便千萬百計地鑽了這個漏洞來牟利。這次便頗有些人,拿著身家性命,去賭交鈔撐不了一個月就要被廢除,這些人在界身巷瘋了似的用交鈔買貨物,導致交鈔價格在界身巷一路狂跌,幾天之內形成廢紙。有些人則在漲漲落落間買進賣出,賺取差價,其實他們手裡什麼都沒有。界身巷有些牙人為了那阿堵物,也故意睜一隻閉一隻眼。本來前段日子這些人也的確獲利不少,不過這次卻有幾個人栽在了這曹家小員外手裡……」
周應芳說到這裡,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黃金買賣交割,界身巷的慣例最遲是五天。那些人沒想到這五天之內,交鈔雖起起落落,但總體來說卻是不跌反漲,而且這次曹允叔進場交易,正是交鈔被視為廢紙的時候,他手腕雖然不夠精到,但時機太好,涉及的交鈔也有上千萬貫。當日和曹允叔打擂台的,其實也就是四五個人,據弟所知,其中至少有三人因為錢莊發覺他們債務已高於資產,不肯再借錢給他們,他們籌不到足夠的交鈔交割,已經虧得傾家蕩產了。曹允叔來見弟,便是為了這事,界身巷的抵押金,一向都是存在敝號的,這三人中有兩個還貸了敝號的幾萬貫交鈔,雖說如今交鈔還是不值錢,但依大宋的錢莊法例,錢莊與他們的債務在先,是有權先追討債務的,他們須先還了敝號的錢,才能再還曹允叔的錢,可這三人欠著好幾家錢莊的錢,若果真按著錢莊法例,他只怕一文錢也拿不著了……他這番來見弟,也是為了撕擄這事。」
「我還以為曹允叔這次賺了上千萬貫呢。」呂彰笑道,「這麼說來,原來沒這麼多。」 「不知道他到底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周應芳淡淡說道:「曹允叔進場的時候,許多界身巷內大名鼎鼎的人物,要麼早已收手,要麼還在觀望。他沒碰到真正的對手,據小弟所知,還是有不少人對交鈔的前景很悲觀……不過,果真到了那樣的地步,我們這些開錢莊的,都是在劫難逃,所以我們也沒得選擇。」
「賢弟不必杞人憂天。」李綰撇了撇嘴巴,極傲然的說道。
呂彰也自信滿滿地笑道:「只要石相能用我等之策,必能挽狂瀾於即倒。」說罷,又道:「賢弟亦不便叫那曹友聞久等,我恰也極想見見他,不知方不方便……」
「這又有甚不方便的。」周應芳不由笑道:「聽說這曹允叔與石相公府上的陳子柔先生是莫逆之交,這說不定便是天賜良機。」
呂彰那點心思,被周應芳點破,臉不由得又紅了。他偷眼看周應芳,卻見他似是無心之語,竟是在心裡長出了一口氣。
「在下不知周員外今日有貴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還是改日再來拜訪罷。」曹友聞與王六丈見著和周應芳一道出來迎接他的李綰與呂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請曹員外恕罪才是。」周應芳抱拳笑道,一面留神打量聞名已久的曹家小員外,便見這曹友聞膚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只覺和自己想象中的曹友聞大不一樣。一面卻不忘介紹道:「這兩位……」
「李大人,呂大人!」曹友聞不待他介紹,已先躬身揖禮,打起了招呼,一面道:「李大人和呂大人前幾天在白水潭辯論,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見識過人,在下十分敬服。」
「豈敢,豈敢。」呂彰和李綰言不由衷地謙遜著,心裡卻不由得頓時對曹友聞平添幾分好感。
周應芳卻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瞞曹員外,李大人與呂大人卻是聽說員外要來,特意留下來,想見曹員外一面。」
「周員外說笑了。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人大人怎麼會知道區區。」
呂彰笑道:「曹員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只怕連幾位相公都知道了。我們又怎會不知道呢?若無員外出手,交鈔還不知是何等局面。」
「這可是貪天之功了……」曹友聞話未說完,周應芳已打斷他的話,笑道:「諸位,便是一見如故,也沒有站在門口說話的道理。這豈不讓人笑話我這主人不懂禮節么?這位想必是王先生罷,久仰了。來,曹員外請,王先生請了……」一面笑著將眾人請進廳中。
待敘了賓主之位坐了,周應芳便又對曹友聞笑道:「在下這次請曹員外來,其實也是為了界身巷的事……」他見曹友聞拿眼去看李綰、呂彰,又笑道:「曹員外不用擔心,李大人、呂大人非尋常儒生可比,不介意聽我們談這些阿堵物的。」
曹友聞與王六丈不由相視一笑,知他誤會,也不解釋。接著周應芳的話頭,笑道:「在下聽下人說,周員外願意談談那兩家債務的事……」
「在下請員外來,便是為此事。」周應芳注目曹友聞,含笑道:「在下一直以為,咱們做生意的,總要講個和氣生財,不為己甚。這事於情理上,若叫員外一文錢也拿不到,實非做生意的道理……」
周應芳的話,曹友聞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廟裡的菩薩,要普度眾生也未必便輪到他曹友聞了,何況周應芳一不痴二不傻,平白無辜有錢不要非要送給他?他來見周應芳,卻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過順便也來看看周應芳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不過他卻沒有想到,與周應芳的會面,竟然平空就多出了兩個不速之客來,且都還是朝廷的官員。
這樣的情況出現在汴京,雖不能算是很失禮,但卻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應芳對他的輕視。不過,這種無奈的現實,曹友聞早已體會過太多遍了。他心裡依然會惱怒,但卻不會讓情緒左右自己的行動。一個出色的海商,應當比常人更珍惜利潤的寶貴。因為他們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換取利潤。
曹友聞早就知道,雖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卻大多看不起海商。因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掙錢——這是絕大多數家境殷實的商人都不願意去做的,更不用說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貿易的,在本土商人眼中,都是些窮困潦倒的破落子弟、幻想一夜暴富的無賴潑皮。所以,即使唐家這樣的家族,雖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論到出海貿易,卻始終只佔著微不足道的份額。要知道,出海貿易並不是東家只要坐在國內買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東家或者東家的家族中沒有得力的人經常親自出海,那被船長和水手們坑得傾家蕩產,也不是奇事。在海上營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經經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視道德法令。而且,海商們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蠻夷,除了海上的風浪外,更要面對許多讓人聞之色變的疾病……因此,特別在北方宋人的心目中,絕大多數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兒女,是不會願意干這營生的。本土的商人,一方面固然喜歡海商帶給他們的利潤,羨慕海商腰纏萬貫;另一方面卻也看不起他們,在心理上輕視他們。這種心態,倒和汴京的官員看不起海外的官員是一樣的。
象周應芳,曹友聞甚至根本不知道對方是故意輕視,還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也許在周應芳心裡,他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有意怠慢了曹友聞!而這種心態,才是最叫人無奈的。
不過,這種在禮節上受到的輕視根本不算什麼。真正叫曹友聞困擾的,還是呂李二人的在場,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當開誠布公的和周應芳提起自己的計劃。
這時候,曹友聞也只得耐下性子,裝出對那筆債務很感興趣的樣子,和周應芳敷衍著——這兩筆債務雖然表面看起來數額龐大,但若為了這個鬧到開封府,姑且不提那極低的勝算,只要想想因此會與汴京的錢莊行會結下怨仇來,曹友聞也不會去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聽周應芳繞著圈子和自己談論著這筆債務分割,故作親切的談起自己在杭州讀書時的所見所聞,表示自己對海商的理解與親近,又說到雙方都是由讀書人轉而經商,講起西湖學院和白水潭之間的種種趣聞,不動聲色地拉近著他和自己之間的距離,然後一面表達著對曹友聞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面又委婉的抱怨經營錢莊的困難與委屈,間雜著還不忘和李綰、呂彰討論幾句錢莊法的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