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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4)

  第343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4)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繼續分析道:「今國家之兵,一在陝西,一在益州。陝西雖無戰事,然平定西夏后,興靈駐紮之禁軍、廂軍各三萬餘,蘭會駐紮之禁軍二萬餘,平夏亦有萬餘禁軍、四萬餘廂軍,以上單禁軍即有六萬餘眾,總兵力十三萬有多,若僅以駐軍而論,較之恢復靈夏前其實好不了多少。這十三萬大軍,雖有屯田,朝廷又是軍屯又是募民實邊,但一兩年內實難見效,其糧草供給,依然有大半要靠國內轉運。且朝廷還要經營河套,章質夫在河套築了三座城與遼人周旋,朝廷所費國帑以億萬計!平心而論,陝西百姓較之戰前,的確稍得息肩,然轉運之苦,依然未絕——若只是陝西,倒也罷了,經營靈夏,再有數年,必見成效,國家由此獲利非用財貨可衡量者。然偏偏陝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說到此處,不由得再三嗟嘆,「而今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當年所預言,真不亞於一個大泥潭,大宋已然一隻腳踩進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西南夷之叛亂此起彼伏,牽連至數郡。朝廷屢番派兵鎮壓,然當地瘴癘橫行,地勢險峻,南兵不堪戰,北兵不習水土,王師屢戰屢敗,瀘州一戰,兩萬禁軍竟被五千蠻夷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朝廷為此連誅數員大將!學生估算,至今喪命於益州之禁軍總數已超過五萬餘眾,其中七成以上是死於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會從河北抽調禁軍入蜀?那雄武二軍中之謠言,亦並非全無根據之辭!但依學生看來,這雄武二軍之兵變,還只是癬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給軍需,賦稅加重,困於徭役,才是最危險之事。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勢,只恐要無法收拾!」


  「而且,據學生觀察,而今國庫只怕也早空了——別處學生不知,但陝西一路,交鈔泛濫,物價上漲,卻是明擺著的事情。朝廷這幾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鈔學生無從知曉,但以陝西一路之情況看,絕不容樂觀。兼之傳言這兩年聖體時有違和……許多事,學生真是不願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聽他細說當前天下局勢,不覺低聲嘆了口氣,道:「呂吉甫的『熙寧歸化』,雖然在荊湖南北路頗為順利,卻是搞亂了整個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騎虎難下了……」


  「荊湖南北路那是蘇子瞻積下的家底,屯田廂軍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蠻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呂吉甫將荊湖南北路之功全歸到自己名下,這才讓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亂只是地方官與軍隊無能,而非他呂吉甫之過!」宋象先冷笑道:「不過,渭南兵變,只怕呂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這麼大事,他怎麼遮掩得過?事過之後,總會有人要問一聲,雄武二軍為何會兵變的?!一句官兵不和,能矇混得過去么?只不過高公要當心,呂吉甫定然要在陝西找替罪羊的。」


  「讓他來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禍躲不過。他縱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場也好不了——看著罷,說不定,便是石越要東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東山再起,也不幹高公的事。還是那個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誰家得勢誰家失意。總之少招搖少樹敵,藏拙,認真辦好份內的差,便是自全之道。這鍋沸水,讓石越、唐康、章惇他們去忙罷。」


  高遵惠聽到此話,不覺自失地一笑,脫口道:「倒是我想岔了,象先說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變後有甚內情,總之我安心辦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頗為謹小慎微的一個,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屢次下旨褒獎,言語之中,多次透露出要舉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謹慎起來,此時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顧慮周詳,這時與宋象先一番交談,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實與自己「關係不大」,頓覺釋然,揮鞭抽馬,向著商州疾馳而去。


  3

  雖然高遵惠覺悟到渭南兵變與自己「關係不大」,努力地想要獨善其身,但命運卻與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運的漩渦拉扯著,不可抑制地轉進了那鍋被他與宋象先視為洪水猛獸的沸水旁邊,甚至還不得不把手探了進去。


  自零口鎮南入商洛,當時必須越過冢嶺山。當年劉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關,恐其眾少,又遣沈林子將兵自秦嶺取之——這個「秦嶺」,便是冢嶺山,當地人俗稱為「南山」。而在冢嶺山以北,藍田縣與渭南縣交界處的堠子鎮,便是自藍田往渭南,自臨潼、藍田往商洛的必經之地。因當時南山多猛虎野獸出沒,宋朝在此設立斥堠,以便於保護往來商旅。高遵惠原計劃便是當晚在堠子鎮歇息,次日再趕早翻越南山,直趨商州。


  但當他們一行人在黃昏時分將到堠子鎮之時,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了。數座行軍大營安扎在堠子鎮外,幾十道炊煙裊裊升起,野地里一些解了鞍的戰馬正在悠閑的散著步……


  「這是一個營的馬軍!」幾乎只是一瞬間,高遵惠已經準確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見的兵力。「哪來的禁軍?」另一個疑問隨即在心裡冒了出來,他是陝西路提督使,任何軍隊在陝西境內的軍事調動,他都應當知情。堠子鎮何時會出現如此規模的一隻馬軍?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詢問,突然卻發現自南邊山旁,有數十騎簇擁著兩三個人正飛馳而來。他定晴望去,只見這些騎士都扛著、拖著各種野獸,而正中兩三個人當中,有一位赫然正是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唐康!


  夕陽如同一個淡紅西瓜掛在遠處的山邊上,身後那些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陰鬱。在高遵惠看見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見了高遵惠!他原本極為興奮的心情,在那一剎那,恍如掉進了嚴寒的冰窟中。但也只是一瞬間,唐康便恢復了鎮定。他勒住賓士的戰馬,向同行的田烈武、趙隆簡單地交待了一聲,便掉轉馬頭,迎著高遵惠走了過去。田烈武與趙隆對視一眼,也都隨著唐康走了過來。


  離高遵惠還有三十步的時候,唐康在馬上見著高遵惠已經下馬等候,他不敢失禮,連忙翻身下馬,牽著馬快走過去,遠遠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禮了。」田烈武、趙隆也連忙緊隨著下馬拜見。對唐康這樣的後起之秀,一貫謹小慎微當官的高遵惠是絕不會怠慢的,忙上前幾步,回了一禮,笑道:「康時,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趙隆,和藹地笑著問道:「恕某眼拙,這兩位將軍是?」


  唐康連忙替田烈武與趙隆引見,「這位是致果校尉田烈武,這位是翊麾校尉趙隆,皆是種太尉的愛將。」 「失敬,失敬!久聞田將軍是天子門生,靈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緣……」高遵惠拉著田烈武的手,稱讚不已,田烈武連連謙謝。高遵惠又打量他身邊諸將,他目光移到趙隆身上時,忽然若有所思的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忽笑問道:「這位趙將軍可是秦州人,字子漸的?」


  趙隆不料高遵惠竟也聽說過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將。」


  高遵惠轉頭對宋象先哈哈笑道:「象先,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趙子漸將軍了。當年姚君瑞隨故王襄敏公開熙河,君瑞為大將,出戰,被重創,因道『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當時亦是黃昏,而泉近賊營,一軍當中,無人敢往,惟子漸將軍獨身潛往,漬衣泉中,為賊所覺,子漸將軍且斗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飲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謂西軍當中,義勇雙全,首推秦州趙子漸。」


  宋象先忙笑著上前拱手道:「趙將軍,學生宋象先,久仰將軍威名。」又分別向唐康、田烈武見禮。唐康一面還禮,一面拿眼神瞥趙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幾年前病逝的名將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後的謚號。唐康原不知道趙隆的事迹,此時聽高遵惠說起,心裡不禁要對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裡更是暗暗叫苦,這三言兩語中透著的精明,表明這個高太后的從叔,高遵裕的從弟,絕非只是個糊塗可欺的勛戚。


  高遵惠聽到「田烈武」三個字之時,心裡早已是雪亮。「原來唐康時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裡還是禁不住有幾分詫異,須知擅調禁軍絕非小事,唐康與章惇倒也罷了,這兩人他雖沒有多深的交往,但自傳聞中也頗有了解,這二人行事,說得好聽一點,那是「剛毅果決」,若說得難聽點,那是「魯莽妄為」!都是膽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為,當初就沒少被彈劾,甚至還與益州路四司衙門都打過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實在太硬,早沒了好下場。所以唐康與章惇皆可不提——這二人擅調禁軍,既不是圖謀不軌,也不是為了個人私利,大不了就是個某州編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來也就是流放邊疆——這在絕大多數的官員來說,也許便是末路窮途,畏如蛇蠍了,但這兩人卻都是賭徒般的性格,好的就是「非常之功」——若是賭對了,被皇帝賞識,則又是青雲路上一顆大大的法碼!所以他們冒多大風險,做多出格的事情,高遵裕也不奇怪——可田烈武,還有他們的軍法官護營虞候,冒的卻是處死的風險!不見兵符擅離防地,是朝廷最為忌諱之事,縱然有功也不可能賞賜。田烈武與那個護營虞候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來冒這個奇險?!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裡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也沒有多少心思在這個問題糾纏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調禁軍,若是他沒有碰上,自然皆大歡喜,他高遵惠也無心擋唐康、章惇們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讓他在這堠子鎮遇上了,且是人多眼雜,他高遵惠卻也不敢裝瞎子、聾子。否則的話,這中間的干係,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時間,高遵惠也陷入兩難的尷尬處境。裝聾作啞,已不能夠;若是與之同謀,他高遵惠卻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只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誤國事,而且他自己同樣也脫不了干係——將來追究起責任來,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條罪狀?制度國法能容他,可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時鎮壓渭南兵變的,卻因為他高遵惠尸位素餐,蠅營狗苟,導致坐失戰機——朝議,清議,只怕都不能容他……這短短一瞬間,高遵惠腦海中轉過無數的念頭,但歸根結底,卻只能有一個結果——他不想找麻煩,卻被麻煩找上他了。無論他怎麼樣做,前面竟都有個罪名在等著他。高遵裕敗事後,做高氏族長的希望,竟在一瞬間,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他臉上堆滿了笑容,若無其事地與唐康、田烈武寒喧著,背上卻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內衣都打濕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戰著,唐康心裡也同樣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對他說,國家制度往往潰於蟻穴,須得時刻防微杜漸,居上位者更應當尊重、維護國家禮制。可石越也說過,為國者無暇謀身。一個謹小慎微、奉制度為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麼個「為國者無暇謀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變而言,若要尊重國法制度,那麼他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禍亂蔓延,更多的陝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時常在白水潭聽課,聽那裡的大儒們議論「法」的問題,除了那虛無飄渺的「三代之法」以外,歷代之法也罷,祖宗之法也罷,當世之法也罷,竟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完美無暇的制度,正因為如此,當世的學者們,無論是王安石也好,呂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與司馬光,都說過「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法」之類的話,或是承認過這樣的事實。對唐康而言,既然國家制度是有問題的,那麼他便絕不會被所謂的「制度」束縛住自己的手腳。他永遠記得大程先生給學生們講儒家的「經權說」時說過的話:用權而不知守經,是為妄人;守經而不知用權,則是腐儒。正是這段話讓他茅塞頓開——大程先生說的「經」,便是王安石、司馬光說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說的「制度」——太平無事時守經不變,有事之時則須講究權變之術。


  解除了這層心結后,唐康的膽子便大了起來。知戎州時,他擅殺一千多西南夷,一舉抵定戎州局勢,事後不僅被御史彈劾他「專殺」、「使朝廷失信於蠻夷」等十餘項罪名,而且還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為朝中有人替他說話,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獎。自此以後,唐康更加無所顧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八九,是未及請示的,多是先斬後奏。益州路四司衙門都看他不怎麼順眼,但因為他所做之事最後都頗見成效,又有本事直達天聽,卻也拿他無可奈何。唐康也因為在戎州政績卓著,屢次受到嘉獎,西南夷大亂之後,他在戎州的政績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晉陞,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績也同樣是無可挑剔的。


  所以,唐康本來也沒把擅調禁軍這碼子事放在心上——大宋朝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先例的,逢河災時,偶爾也會有州縣長官擅調禁軍救災,事後也都沒怎麼樣。他有意無意地忘記了一件事,宋朝州縣長官至少在名義上還是本地所有駐軍的長官!


  但現在,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毀於一旦。


  若他已然順利地平定了渭南兵變,那既便是追究他擅調禁軍之罪,他也能坦然對之——至少,他還有平定兵變的大功勞當籌碼;至少,他及時控制了局勢,陝西百姓乃至整個大宋都要從中獲益,這點擔當,他唐康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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