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3)
第342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3)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腦袋,呵呵笑道:「二公子,這可折殺老田了。」
唐康望著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麼折殺不折殺的。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
縱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時也已隱約覺出唐康話中的譏諷之意。他詫異地看了唐康一眼,卻見唐康看起來笑容可掬,神情親切,一時竟又疑心自己感覺岔了。但他是個直性子,當下道:「二公子,休說只是個校尉,便是做到大將軍,俺田烈武還是當年石學士府的那個田教頭!二公子若還念當年的那點情份,叫俺老田也好,田教頭也好……」
他話未說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頭!好個田教頭!七八年來,倒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哩……你也是中過武進士,統率著數千虎賁之士,在靈州城前讓西夏人聞風喪膽的大宋名將呢,還敢叫你『田教頭』?當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們來參我么……」一面說著,一面與田烈武攜手並肩走進營中。
田烈武這才「知道」唐康是與他玩笑,也陪著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一干人中,只有趙隆此時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時的不快與後來的譏諷,無非是因為田烈武的「失禮」——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門客」出身,便與唐康有著主僕的名份,但田烈武從出迎到寒喧,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無怪乎唐康心裡要感到不快。以趙隆對田烈武的了解,自然知道他這是全是無意的,也許在田烈武心中,他與唐康的名份,「師徒」與「朋友」這兩重名份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與唐康的身後走進大營,不覺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這個年青人的機智應變,讓在軍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嘆弗如。他不覺替田烈武憂慮起來,田烈武還把唐康當成七八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卻顯然已經不是七八年前的那個少年了……
兩天後,零口鎮。
儘管章惇曾試圖封鎖消息,但渭南發生叛亂的傳聞,此時還是早已傳遍了這個繁華的小鎮,被傳言驚擾的居民們都驚恐萬狀,紛紛收拾細軟逃向臨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來客商更已絕跡。除了零散從渭南逃難來的百姓,繁華的零口鎮此時便只餘下一群如臨大敵的廂軍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橋西岸,章惇正向剛剛趕來的范純粹與高遵惠介紹著他所了解的情況。范、高二人得到報告后便立即趕赴零口鎮,讓他頗覺意外。陝西轉運、提刑、提督、學政四司,提刑司設在河中府不可能趕來,新任學政使尚未到任,范純粹與高遵惠已經是陝西階級最高的兩個官員,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鎮安全的京兆府,不必來零口鎮親身犯險的。無論如何,對於有膽色的人,章惇還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雖不肖,亦不敢愛身甚於愛君。畢竟要親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純粹沉聲道。
「范公盡可放心。」章惇執鞭指著石橋,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橋、石橋邊,也都堆滿了乾柴、炸藥,叛卒絕不可能西竄。」
「畢竟是子厚顧慮周詳。」范純粹贊道。一旁的高遵惠卻望著章惇,眼中儘是詫異之色。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什麼。到零口鎮后,他便詢問過張英還有一些難民,大致了解了叛卒的情況。那些叛卒此時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就算是要流竄,又豈敢向長安西行?最多是東入華山散為群寇而已。但不論章惇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誇大兵變的威脅邀功,他都沒有必要當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變,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軍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強暴婦女,被渭南縣丞周泌當街杖斃而起……」
「雄武二軍的軍紀怎的這般差?!」高遵惠不禁皺眉道,「他們沒有軍法官的么?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貢生、熙寧十二年進士,兩任縣丞,考績都在優等,為官清正,是個能員。」范純粹板著臉,打斷了高遵惠的話,「禁兵入室強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殺得好!殺得好!」
「范公,國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臉來,道:「死刑要過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來個杖殺了事,國家設刑部做什麼?禁軍犯法,是衛尉寺該管,他周泌憑什麼便能杖殺禁兵,激起大變?」
「以高大人之見,周泌是渭南縣丞,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著?」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聽說陝西將相失和,范純粹與高遵惠相互看不對眼,他赴沿邊觀風時,路過京兆府,見范、高二人和和氣氣的,還以為那只是無聊的謠傳,此時才相信原來事出有因。他連忙打著圓場,道:「周泌處置事情,確是剛直有餘,有失當之處。但雄武二軍兵變,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說是周泌的責任。」
「哦?此話怎講?」范純粹與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聲,道:「這兩日間,我從張英、章義、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難民,還有幾個不願附逆逃出來的雄武二軍軍士口中,問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狀,我皆已附於奏摺后,遞送京師。趁此機會,正好也稟與二公知曉。」
范純粹與高遵惠連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裡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會他們便上奏朝廷,卻也不以意,嘆道:「此番渭南兵變,看似偶然,實則事出有因。」說罷,喝道:「來人,帶張彥。」身邊的親兵應了一聲,未多時,便見一個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漢被兩個親兵帶了上來。見著章惇,那大漢連忙叩首道:「小人守闕銳士張彥叩見章大人。」
「罷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張彥,你把前日向某所稟報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與高大人講一遍。」
「是。」張彥又向范純粹與高遵惠行了禮,道:「稟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軍第三營第二指揮的副什將。俺們雄武二軍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調撥時,軍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種太尉麾下聽差,替朝廷殺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營里原就不太安穩,到了渭南……」 「慢著。你說到渭南之前,怎麼個不安穩法?」高遵惠皺眉問道。
張彥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聲道:「軍中有流言,說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幾萬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氣,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殘廢了。又有人說,朝廷國庫沒錢,正在二次整編軍隊,不僅被裁掉的廂軍要調到西夏那邊去屯邊,禁軍被裁為教閱廂軍的,也要調到西夏去軍屯。軍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還要背井離鄉去西夏,死了連祖墳也歸不得。還有人說,俺們雄武二軍素來不聽話,當官的又想去西邊……」
「這是什麼話?」這次不僅連范純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釋道:「他說得不明白。雄武二軍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軍中最是驕悍者。朝廷為了馴服這些驕兵,雄武二軍的武官,自指揮使以上,都是從西軍中調來的。故士兵們不願去西邊,反疑心軍官們想回故里。」
「荒唐!」范純粹不禁罵道:「這等事豈是幾個禁軍軍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卻板著臉道:「軍中不許傳流言,違令者斬。這些軍官怎麼帶的兵?」
「只怕雄武二軍中官兵對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軍軍都指揮使孟紹欽是隨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嚴厲出名,樞府、兵部當初商議選用他到雄武二軍,亦是看中他這一點,可惜反害了他……」
范純粹與高遵惠大驚失色,道:「孟紹欽也……」說罷齊齊望著章惇。章惇沉著臉搖搖頭,望著張彥。張彥垂下頭,澀聲道:「那天軍中到處都在說五營的一個兄弟被渭南的周縣丞杖殺在大街上,俺軍中往往一營兄弟都是同鄉,都鼓噪起來,道禁軍犯事,要殺也要衛尉寺來殺,輪不到渭南縣來管,於是便有幾百個人跑去縣衙鬧事。然後孟大人帶了許多軍官和軍法隊來彈壓,帶頭鬧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罰一百軍棍,當場就死了三個,餘下的也都被杖罰。當天晚上,營中便有人傳言,說當官的不給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來,到了西夏,背井離鄉,和死也沒什麼區別;縱是朝廷開恩將家屬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減禁軍,上三軍輪不到,西軍和河東軍有功,也輪不上,我們河北禁軍是在劫難逃,憑廂軍那點薪餉,最後也是個死字……後來聽說是第一營的幾百士兵先作亂,殺了全營的軍官,又闖進中軍大營,殺了孟大人。然後全軍都亂了起來,指揮使以上的軍官,全死了……然……然後,數千人趁夜攻進渭南縣城,我親眼看到他們把周縣丞剝皮鞭屍……」說到此處,張彥忍不住渾身顫抖,九尺高的漢子,竟然低聲抽泣起來,「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們明鑒,小人實是被裹脅的,看他們那樣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條,趁亂跑了出來,想去京兆府報信的……小的一家隨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軍,也知道『忠君愛國』四個字……」
范純粹與高遵惠聽得愀然變色,二人竟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章惇低聲嘆道:「章義、李板子冒險混進渭南,探得消息——渭南縣現在實是慘不忍睹!叛卒作亂后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終日,整日除了內鬨鬥毆外,便只知道殘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時盼王師之至,猶勝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說完,目不轉瞬地望著范純粹與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麼意思,范純粹不敢正視章惇的眼睛,只沉聲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只是陝西路轉運使,既非經略使,也非安撫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無權調動陝西禁軍。」高遵惠卻是坦然迎視章惇,道:「陝西路廂軍我有調動之權。然叛軍雖是無用之輩,卻畢竟是整編之禁旅,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雄武二軍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牆,亦不是些些廂軍可以對付的……」
章惇凝視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懷,朝廷自有處分。此番兵變非有預謀之叛亂,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儘力防止叛兵四下散為群寇便算是盡到力了——若讓這些亂兵散入陝西,非止追剿更難,縱然剿滅,陝西也……」
「子厚放心。」范純粹澀聲道:「我定會儘力而為。我這便兼程去華州,子育去商州,布置防務。」高遵惠看了看范純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見范純粹登上馬車,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緊是要防止亂兵向東竄入華山。」
范純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陣,抱拳道:「多謝!」高遵惠望著范純粹的馬車遠去,回首凝視章惇,嘴唇微動,眼見隨從牽過馬來,卻是什麼也沒說,只抱了抱拳,躍身上馬,揚塵而去。
章惇目送著范純粹與高遵惠先後離去,回想著高遵惠離開前的眼神,竟一時失神。渭南兵變真正的原因,真的僅僅是因為雄武二軍存在已久的官兵對立么?唐康對平定兵變如此熱心,不惜干冒奇險;高遵惠臨走時的眼神……他眺望東方,彷彿感覺到一場暴風驟雨,正要降臨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離開零水鎮十餘里后,高遵惠便放緩了速度,按綹徐行。一干隨從見他雙眉緊鎖,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擾,只是遠遠跟在他馬後,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間緩過神來,勒馬回頭喚道:「象先。」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袍男子聞言,雙腿一夾,連忙疾馳幾步,趕到高遵惠馬後,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這個他最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卻又不說話,只是驅馬緩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等待高遵惠開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說在零口鎮驛館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記錄——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極難說。」宋象先沉吟道:「不過,以唐康時之所作所為來看,臨陣脫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麼主意,學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聲,「章子厚故弄玄虛,只好欺欺范純粹這樣的書生。叛兵倉促作亂,無人統率,不過烏合之眾,其憂誅不暇,豈敢西向長安?他在零口鎮,看起來孤身犯險,實則安若磐石。亂兵若要流竄,北過渭水則缺舟輯,南下商州則阻於洛水,只需扼住潼關,最多便是散入華山為盜賊。章子厚非糊塗之人,這番做作,不過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與唐康時必另有所謀。」
「高公所見甚是。」宋象先點頭道:「然公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話:『不為有功,但為無過』。公綽公實是前車之鑒。官家雖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報皇恩,還需知謙退之道,朝野之間,能少樹敵便少樹敵。我觀今日海內之事,實有如一鍋沸水,沸水眼見著要噴濺出來了,下面卻還有人不斷在添柴加薪……依學生看,渭南兵變,只怕便是個導火索!這鍋沸水,不可避免地濺將出來了。當此之時,上智及大勇者,亦不過能勉強保住自己不要被這鍋沸水所傷及而已。」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