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賀蘭悲歌(9)
第300章 賀蘭悲歌(9)
「張哥,是自己人!」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到折可適的耳里。他不禁在心裡暗暗笑了笑,來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種杼!又是一個種家的人,不過這個種杼在種家這一代的兄弟中,並不是出眾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幾年前種杼離開延州后,便不知道他去了哪只部隊,算算年齡,今年應當正好是虛歲二十。
「是種兄弟。」張范似乎鬆了口氣,停了一會,又聽他問道:「這位是……」
「來,我來介紹一下。」種杼的熱情似乎帶著做作,「這位是職方司的姚鳳姚子鳴大人。」
不止是折可適,連張范,頓時也明白了種杼的熱情為何如此勉強。姚家與種家,都是山西巨室,又都是大宋將門,便以這一代當家人而論,種家有「三種」,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滿西州的名將。因此兩家子弟,素來彼此看不起,暗地裡咬著牙要爭個上下的。
「原來是姚大人。」張范客氣地打著招呼,但是他是個嚴謹的軍人,目光中始終帶著懷疑,還一份對職方司這種「神秘」機構的不信任。
姚鳳彷彿看出了張范的心思,掏出腰牌遞給張范,一面淡淡地說道:「兄弟也是延州軍中出身,收復綏德之役,兄弟便在種太尉[117]帳下,只不過與張大人各屬一營,兄弟職卑位低,因此張大人不認識罷了。」
張范驗過腰牌,笑道:「實是失禮了。」一面又狐疑地問道:「種兄弟與姚大人來此,不知有何公幹?」
「奉命來拜會裡間的那位。」折可適從姚鳳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屑。
「奉命?」張范歉然一笑,用不容商議的語氣說道:「兄弟奉有嚴令,除非是任大人、許大人親自來此,否則,無帥府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張哥,我二人來時,許大人並未說要手令。」種杼解釋道。
「種兄弟,我軍令在身。」張范也只能表示愛莫能助。
「這……」種杼為難地望了望姚鳳,又望了望張范,最後向姚鳳說道:「要不我回去討一個手令?」
姚鳳苦笑道:「馬上便要宵禁了。待討了手令再回來,早誤了事。說不得,還要請張大人通融一二。」姚家的人,難得向人低聲下氣,姚鳳話中竟帶了幾分懇求的語氣,連張范都感覺有點意外。
折可適全神貫注地偷聽著張范等人的談話,一時間竟忽略了宋貴的人正在巡查,待到他藏身的巷子兩側都傳來腳步聲時,已是為時已晚。折可適此時便顧不上再偷聽,忙觀察周邊的環境,卻發現竟然沒有他的藏身之處。好在折可適頗有急智,不待被人發現,自己主動走了出來,大搖大擺地朝著長安西驛走去。
「站住!」「站住!」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街道中響起,提著燈籠的衛卒飛快的跑了過來,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折可適。
折可適停住腳步,無辜地望著被引到自己身邊的衛卒,但神態間隱隱又有幾分高高在上。
「你是何人?」
折可適傲然掏出一塊腰牌,向湊上來的宋貴晃了晃。宋貴一臉狐疑地舉著燈籠,仔細看了一眼,大吃一驚,連忙欠身說道:「下官失禮了。不知致果深夜到此……」官制改革后,宋朝極重名爵,致果校尉,在武官之中,畢竟也是中級軍官——衛尉寺在陝西的最高長官任廣,以階級而論,亦不過是個致果校尉。
「我看完戲想回驛館,不料走錯了路。眼見著宵禁將至,打聽到這邊也有驛館,便想來借宿一晚。」折可適隨口編了個借口。
宋貴一聽折可適開口,便知道這不是個本地人。忙道:「不敢請問致果大人官諱?」
「某是府州折可適。你們是長安府的兵?現在到子時了么?」折可適明知故問。
宋貴笑了笑,但凡在陝西當兵的人,誰不知道府州折家?忙道:「原來是折大人。此間乃是長安西驛,向來只接待西夏、吐蕃使者,只怕還要請折大人打轉,或就近尋個客棧,找間民居,先過了今晚……」
「某住不慣那些所在。縱不能借宿,便是借匹馬也行,總之明日便還,該付的緡錢亦不少他便是。」折可適拿腔說道。
「這,石帥鈞令……」宋貴正在委婉拒絕,那邊張范與種杼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二人眼尖,早已遠遠看見折可適,種杼遠遠便叫了起來:「是折大哥么?」
張范卻向姚鳳說了聲「恕罪」,大步走了過來,見著折可適,一把拜倒,說道:「折大哥,想煞兄弟了。」
折可適連忙扶起張范,看一眼他的裝束,此時更看得分明,長腳襆頭、紫綉抹額[118]——折可適心中更無疑問,這紫綉抹額,在熙寧十一年已明頒詔旨,武人非諸班直、衛尉寺不能系戴。再看張范的背子,胸前綉著實心雙戟相交圖——根據熙寧十一年樞密院頒布的武官標誌圖案,這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標誌。
「恭喜兄弟又高升了。」折可適與張范一見面便開起玩笑來。當年他們一起在延州之時,張范還只是個陪戎校尉。兩個人不僅一起打過仗,還曾經一道在無事的時候偷偷跑到橫山蕃落的地盤去打獵,稱得上是交情深厚。當時種杼還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也經常跟在二人屁股後面,幫他們拖獵物。
「大哥取笑了。」張范笑道,以一個普通人而言,在三十歲之時能夠成為正九品上的武官,還是蠻可驕傲的。畢竟象他這樣出身於平民的人,是無法與折可適這樣的世代將門之後相比的。他與折可適的友誼是一段奇特而珍貴的友誼,對於做事一絲不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張范而言,折可適的膽大妄為,是他心裡格外欣賞的。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有時候是無法解釋的,如若是換成別人,張范亦不會冒著違背軍紀的危險,與他一道深入橫山數百里,只為享受那種冒險的樂趣。雖然張范承認在衛尉寺的生涯,更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他心中最寶貴的回憶,還是在延州當兵與折可適的種種冒險。
此時種杼與姚鳳也走了過來。
「折大哥。」種杼有著種家人少有的熱情,不待折可適回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哥怎麼到這裡來了?」
折可適並不回答,只是望著姚鳳,明知故問道:「這位是……」
「在下姚鳳姚子鳴。久聞折致果大名,不料今日竟得親見。」姚鳳客氣地說道。雖然四個人都曾經在延州軍中效力,但是姚鳳既便是在姚家內部,也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子弟,折可適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是之前已偷聽到姚鳳是職方司的人,折可適猛地想起一事,不由移目望了種杼一眼——難道種杼也加入了職方司?
種杼彷彿猜到折可適在想什麼,在旁邊笑道:「姚兄與兄弟我都在職方司陝西房聽差。」
「久仰,久仰。」折可適敷衍地向姚鳳抱了抱拳。沒有人願意招惹職方司的人,但也沒有人願意親近職方司的人,哪怕他是身份公開的官員。姚鳳似乎對此早已習慣,也並不介意。 張范在一旁已聽宋貴說起折可適的事情,心中頓時大感為難。長安西驛住的究竟是什麼人,張范的部下沒有人知道,但他心裡卻十分清楚——任廣對他很信任。顯然,從種杼與姚鳳說話的語氣來看,他們也知道。若說張范對種杼與姚鳳還有一點懷疑的話,對於折可適,他是沒有任何懷疑的。但任廣的軍令沒有給他留半點餘地——除非是任廣與許應龍親自來此,否則,沒有帥府的手令,長安西驛之內,便是只蚊子,也不許出入。長安西驛不是沒馬,但是的確不能借。
但是對於折可適,張范卻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復。
他無法解釋,亦不能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向折可適說話。而且張范也深知京兆府的宵禁令不是鬧著玩的——犯宵禁令敢拒捕或逃逸者,一律格殺;老老實實被抓進京兆府大牢的,不論士民,一律扔進牢中餓上一天一夜,再由家裡人出錢贖回。如果果真聽任折可適犯禁令,便是不餓上一天一夜,單是關上一個晚上,折可適也是顏面盡失,他更是沒臉再見這個兄弟。
眼見著折可適將目光緩緩移到自己臉上,張范的臉慢慢變成赭紅色,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范的表情,足以讓折可適明白,住在長安西驛裡面的人的份量。
「能讓陝西路派董樂娘這樣的歌妓深夜前去獻技,能調動衛尉寺的人嚴密守護,還引起職方司的興趣……」折可適心裡轉珠似的快速掠過種種想法,一個驚人的念頭猛地跳了出來,「難道是仁多澣來了?」想到此處,折可適更加興奮起來。「想個什麼辦法才能賺得進去呢?」
正在暗暗算計之時,忽然,西邊的夜空中映得通紅,折可適一怔之間,便聽到喧嘩之聲大起,「著火啦!」「著火啦!」呼聲喊聲從西邊傳來。張范與宋貴也聽到聲音,連忙回頭望去,二人臉色立時便變了。
「那裡挨著驛館!」宋貴驚叫道。
「慌什麼?!」張范厲聲喝道,只略一沉吟,他便立即吩咐道:「宋貴,你帶一撥人去領著百姓救火!京兆府馬上便有人來支援你。」
「是。」宋貴答應著,領了一拔人急匆匆地去了。
張范又向折可適與種、姚二人抱拳說道:「折大哥,種兄弟,姚兄,請恕兄弟我失禮了。」說完向手下的衛士揮了揮手,厲聲喝道:「其餘的人,都隨我來!」領著身邊的人,向長安西驛跑去。折可適只見張范一路跑去,驛館周圍不斷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冒出來,隨著他向驛館跑去,最後竟幾乎有一百餘人,不由得竟呆住了。心裡也越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長安西驛裡面,畢竟是有大人物在。
姚鳳與種杼望著張范的背影,二人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種杼突然向折可適笑道:「折大哥,想不想去看看熱鬧?」
折可適一怔,問道:「什麼熱鬧?」
「隨我們來便知。」種杼笑了笑,向姚鳳使了個眼色,二人也徑直向長安西驛走去。折可適愣了一下,隨即也立刻大步跟了上去。
種杼與姚鳳對長安西驛顯然十分熟悉,他們並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繞到南面的一扇小門旁邊。此時眾守衛似乎大都被調走,門邊便只有兩個守衛,二人大搖大擺走上前去,休說那個兩個守衛,便連折可適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見二人默契的使了個眼色,猛地揮掌,掌鋒準確地砍在兩個守衛的脖子上,守衛當即被打暈了。種杼完事之後,將食指豎在唇邊,笑吟吟地向折可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折可適心中頗有疑竇,只覺今晚的事情難以索解。但是越到這種時候,他反而越是冷靜。當下只不動聲色地跟著種杼與姚鳳在長安西驛中穿行。只見種、姚二人一路不發一言,在驛館之內行走,竟不要絲毫停留與遲疑,彷彿對此地竟是極為熟悉的。折可適又細細觀察,見這長安西驛規模頗大,此時火勢已越過西牆,驛館的人眾與衛卒,拎著水桶前後相繼地向西邊跑去,顯得一片混亂。折可適深知城市之內失火,向來是了不起的大事。長安因為是離西夏最近的大城,擔心姦細縱火作亂,所以才會嚴厲推行宵禁。此時他腦海中不斷想起種杼與姚鳳那有點詭異的笑容,心中隱隱伏著一個想法,卻又不由自主地極力迴避著。
如此在驛館內走了一陣,種杼與姚鳳忽然在一排大樹後面停了下來。折可適從樹榦間抬眼望去,只見離他們三人所在約有一箭地的地方,有座小樓。小樓上約有十餘人在憑欄觀火,折可適清晰地看見三個年輕的西夏武官正在低聲說著什麼,而在他們身邊,赫然便站著董樂娘與幾個帥府親兵。折可適也不知道這三個西夏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他見樓前樓后,張范正指揮著人手巡邏——只是他們藏身之處,前面正當大道,救火的人從這裡跑來跑去,卻沒被注意;而這些西夏人身邊又有石越的親兵保護,顯然來頭不小。他正待詢問種杼,轉過頭去,幾乎驚得叫得聲來。
種杼與姚鳳兩人正在擺弄著一駕小弩機——折可適不知道這二人是從哪裡變出的戲法,拼拼湊湊之間,便組裝得差不多了——這是折可適從未見過的武器,比普通的軍用弩機要小得許多。種杼見折可適看他,卻並不介意,只是一面調弄著弩機,一面低聲笑道:「這物什是兵研院專門為職方司設計的,雖然看起來小,但是射程與殺傷力都沒差太多,幾乎比得上常見的弩機了。」
「你們想幹什麼?」到這個時候,折可適已經沒有心思欣賞新式武器了。
種杼呶呶嘴,笑著不說話。姚鳳卻是一臉肅然,看他表情,竟彷彿是個從容赴死的壯士。
「是職方司的命令?」折可適追問道。
「折大哥向來是義薄雲天的人,今日機緣湊巧,正好請大哥來作個見證。」種杼說話間,已開始校對準星,「大哥知道那樓上是誰么?」
「樓上?」
種杼輕蔑地撇撇嘴,冷笑道:「折大哥再也想不到,那上面竟然是文煥那個逆賊!三個西夏人中正中間那個便是!」
「文煥?!」折可適大吃一驚,立時什麼都明白了過來,道:「你們想刺殺他?」
其實這話已經不必問。
「在下亦素仰折致果之名,若有致果為證,讓世人知道我等並非不忠之臣,只是為國除逆,死亦無憾。」姚鳳淡淡地說道,目光中儘是憤怒與決然。
「你們瘋了?!」折可適這時才真是急了,但他亦不能高聲大叫——文煥的命運他並不在乎,他在意的是種杼的命運。「為了這種人賠上自己的前途?!」
「我們姚家世代忠義,與西賊作戰戰死者不知凡幾,未有一人降敵者。文煥這種逆賊若得善終,天理公道何在?!」姚鳳的聲音十分平靜,是那種決然赴死的平靜,一面低聲說著,姚鳳一面已將弩機瞄準了文煥。
「軍法無情,我們做了這件事,亦不敢活著玷污家門。」種杼依然是笑嘻嘻地,一面小心地搖著棘輪,給弩機上弦。
折可適望了望西邊的火雲,又望了望文煥,忽然沉著臉問道:「我只問你一件事,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
種杼與姚鳳都沒有說話,樹後面只聽見棘輪轉動的咔咔聲。外面,張范似乎注意到這邊,開始派人向這邊來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