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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賀蘭悲歌(8)

  第299章 賀蘭悲歌(8)


  在某種程度上,石越承認衛棠是個聰明人。石越自己為報紙的言論自由立下的法令,被衛棠充分利用。對於石越,他一半高調讚揚,一半高聲反對,從而讓支持石越的人輕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卻也討得了反對石越的人的歡心。《秦報》凡是批評石越之政策行為,都是從禮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動聲色地替《秦報》最大的讀者群——陝西路的士大夫們代言,博取他們的歡心。而在另一方面,衛家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石越帶來的好處,並且以一種「小罵大幫忙」的姿態,來避免過於激怒石越及他的追隨者。


  對於這樣的一個衛棠與《秦報》,石越的確也有點無可奈何。在第一次見衛棠之時,石越絕對想象不到,那個年青人在短短几年之內,就可以迅速成長成一個幾近完美的「政客」——他的確擁有適合他轉變的家世,但是石越還是隱隱覺得在衛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既沒辦法了解,亦沒有這個精力去關心這些事情。


  「……況且,學生以為,陝西巨室實多以衛家為馬首,學士撫陝,當以安撫之上;且若昌王見怪,總是不便……」


  石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子柔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但僅僅是知道,是不夠的。


  「學士,馬政之事,實是拖不得。」陳良禮貌而又堅決地說道,「朝廷於馬政之事並不放心,有傳言要派石得一來秦……」


  「那個閹豎?」石越冷笑道,「子柔是自何處聽來的?」


  「長安街頭巷尾,多有風傳。只怕亦不能不防。」陳良亦不甚自在的道,「國家諸內侍,以石得一為最可惡。無論士夫民間,稍有小事,便密報於上,以此邀寵。所幸皇上甚少讓他離京。此番若讓石得一來陝,還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若馬政能在這閹豎來之前停當,則少去許多煩惱。且大戰在即,亦容不得拖下去……」


  「石得一。」石越不屑地撇撇嘴,但終是沒有說甚麼。倒是潘照臨眉毛一揚,欲要插話,似乎從眼縫中覷見石越神色,嘴唇只微微動了一下,終於也沒有說什麼。


  「便照著子柔的想法去辦罷。」石越還是決定接受現實,「再挑幾個人去一次延綏,沿邊大族中,便沒有對馬場有意者?」


  「是。」陳良總算鬆了口氣。


  82

  折可適本是呆不住的人,在驛館沒多久,因聽人說起當天晚上長安的官妓要在一處叫梨花園的地方公演《劍舞》——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劇,演的是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之事,其間從漢高祖斬蛇起義、項羽設鴻門宴說起,貫穿許多關於劍與舞的故事,十分精彩。折可適素來久聞這曲目的名聲,只是府州雖然也有營妓、官妓,但畢竟是偏遠地方,無法與內地大郡相提並論,竟沒有妓者會這個舞蹈。加上又聽說當晚之舞戲,是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娘親自挑台扮公孫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適好奇心動,非去不可了。


  傍晚時分,折可適從驛館租了輛騾車——長安的驛館,怕犯了帥司衙門的禁令,沒有人敢租馬匹給私人。好在折可適生性洒脫,也並不介懷,只坐著騾車到了梨花園,只準備看戲。不料,待他大搖大擺下了車來,竟是大吃一驚——梨花園前面人山人海,車馬停滿了整整一條巷子。他從下車的地方走到梨花園的門口,幾乎要走半里路,而這半里街道之上,卻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適幾曾見過這等場面?他又從來沒有過「買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處買票,只好詢問車夫。


  那車夫聽到他相問,竟是也呆住了,不可思議地反問道:「官人不曾事先買票么?」


  「還要事先買?」折可適也呆住了。


  車夫這才知道這個外地人竟是什麼也不懂,但折可適雖然穿著便服,可他卻是親眼見到是帥司的人將他送到驛館的,因此也不敢輕慢,連忙耐心解釋道:「董樂娘是長安頭牌,平素一般人想見她一面也難,但凡她上台演戲,總是要預先買票定座的。官人這些時候才來,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折可適聽到這話,不禁大為掃興。正要敗興而歸,抬頭又了看了一周圍,忽然計上心來。他向車夫笑道:「你先去回去,既來了,我不如到處走走。」


  「那官人要記得早點回驛館。長安雖放寬了,但子時以後,仍是要宵禁的。」車夫好心提醒道。


  折可適點頭示謝。待車夫調轉車頭走了,他又左右觀察了一下,沿著梨花園的圍牆,專往人跡少的僻靜處走去。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折可適從地上撿了一顆石頭,輕輕扔進院中,自己在牆外聽了半晌,見裡面並無動靜,當下將袖袍一挽,竟翻起牆來——以折可適的身手,區區一座梨花園的圍牆,怎麼攔得住他,輕鬆便翻了進去。


  軍旅生涯,雖然只是馬上的生活,但是對於雞鳴狗盜之事,似乎也頗有助益。他從後花園一路觀察地形,小心避開生人,沒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前面的戲樓之中——此處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樓的樓上樓下,戲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過道之中,還擠滿了站著的人群,折可適便往人群中一擠,竟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此時那戲台上,兩個舞者正在一同唱著一曲《霜天曉角》,折可適細聽歌詞,卻聽唱的是:

  瑩瑩巨闕,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唱徹,人盡說,寶此剛不折,內使奸雄落膽,外須遣豺狼滅。


  兩個舞者唱罷,便是樂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劍器曲破》來。只見衣帶飄揚,劍光耀眼,柳腰蓮步,漸欲迷人,看人眼花繚亂,台下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兩個舞者舞罷,二人分立兩邊,另有兩個穿著漢朝服飾的舞者出來,在戲台中間一張擺著酒案的桌子兩邊對坐。「竹竿子」[116]拿著竹竿拂塵上前來,清聲說道:


  伏以斷蛇大澤,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蒼姬之正統。皇威既振,天命有歸,量勢雖盛於重瞳,度德難勝於隆準。……


  折可適便知道接下來便是演鴻門宴了。此時雖然離唐裝出場的公孫大娘尚遠,但折可適卻已是心馳神往,完全融入戲中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只見到滿座一齊鼓掌的鼓掌,叫喚的叫喚,便見兩個漢裝舞者徐徐退場,進場兩個唐裝舞者,其中一個卻是女子,折可適只聽到旁邊有人不斷地叫著「董樂娘」,便知那個女子是眼下的「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娘了——宋代民俗,賣身者為娼,賣藝者為妓,要當得上「長安第一名妓」的稱號,必然要才貌藝三絕。折可適也想知道這董樂娘長得是何模樣,連忙定睛仔細望去——只覺得那董樂娘,粗看起來,其實相貌也是平常,雖然也可稱美貌,但這種程度的女子,妓者中並不少見;但細看第二眼,便覺得她一隻鼻子生得甚是可愛,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臉上,便是絕配,絕半點瑕疵,而若是換到別的女子臉上,卻總要損了幾分顏色。折可適雖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傯,少近女色。忽然間見到如此佳人,只覺心中一動,不竟得生出幾分難得的憐香惜玉之情。


  只見那董樂娘手執短劍,端立於裀席之上,觀其神態,便仿若一個大劍客一般,眉宇之間,竟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彷彿舉世之間,莫逢敵手,茫茫天地,難覓知音。然而自其渾身上下,又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驕傲自得之氣,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試圖接近之時,卻覺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風塵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將拂塵搭在一隻手上,在一邊抑揚頓挫地說著:


  伏以雲鬟聳蒼壁,霧縠罩香肌,袖翻紫電以連軒,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龍自躍,錦裀上蹌鳳來儀,逸態橫生,瑰姿譎起。領此入神之技,誠為駭目之觀,巴女心驚,燕姬色沮。豈唯張長史草書大進,抑亦杜工部麗句新成。稱妙一時,流芳萬古,宜呈雅態,以洽濃歡。


  一段念完,「竹竿子」將拂塵一甩,退至幕後。便聽樂部開唱曲,和著樂曲,董樂娘與另一個舞者便舞起劍來。這一番劍舞,在旁人看來倒也罷了,雖然贏得一陣陣喝彩之聲,但平常之人,亦不過是看個熱鬧。但在折可適,卻是大吃一驚——他看到那董樂娘一擊一格,一撩一架,雖是為了賞心悅目而加了許多好看卻無用的變化,但是從她的步法與手腕的動作,折可適卻可以肯定董樂娘是會真正的劍術的。


  其實妓女會武藝,甚至精擅騎射,在宋朝並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妓女,其射技便是尋常的禁軍士兵,都是望塵莫及。但折可適此前接觸過的歌妓,卻都是只會詩畫歌舞,從未有過如董樂娘這般,似乎竟是受過嚴格的劍術訓練的,自然是大感訝異,對於董樂娘這個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來。


  《劍舞》表演完后,又有當時人孔三傳首創的諸宮調雜劇,而最後壓軸戲,卻是一劇《千里送京娘》,由董樂娘來扮京娘——這個故事,本來是流傳於民間的傳說,說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當時畢竟是宋朝,雖是替宋太祖歌功頌德,但若說是宋朝之事,則只怕沒有人敢演一條盤龍棒打出八百座軍州的好漢趙匡胤。因此那編寫劇本之人,便想了個主意,竟將此事強按在了唐太宗的頭上。一般看客,無論貴賤賢愚,卻也樂在其中,雖然戲中一口一個「李公子」,但卻人人皆知那是「趙公子」。而宋人寫的《千里送京娘》與馮夢龍之版本,也大相徑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腳,最後也沒有自縊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被收為義妹,共享富貴,竟是一個大團圓的喜劇。


  因為這齣戲是新編的,折可適以前從未看過,此時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樂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動人,反抗強人時機智貞烈,與她演公孫大娘之時,竟全然是兩般模樣。演公孫大娘之時,董樂娘是讓人又敬又愛;演京娘之時,卻是讓人又憐又愛。折可適幾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護送著京娘回鄉了。


  如此不知不覺間,便聽到梨花園內的大座鐘響起,竟到了亥初時分。「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團團揖,說了幾句散場的場面話。梨花園園門大開,所有看客都陸續離場回家。折可適卻挂念著想與董樂娘說上幾句話——他第二日便要離開長安,下次來長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他與董樂娘素昧平生,且一個武官,在宋朝也不見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樂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見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歡,亦不會去做這種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個歌妓取笑,傳揚出去,面子上掛不住。


  但折可適卻並不理會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樂娘一訴衷腸。他曾經聽軍營中的書記官講過魏晉的故事。道是有一個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門口,卻不進屋,立時折回,別人問時,他便說是「乘興而往,盡興而歸」,如此便足矣。折可適生平極為仰慕這些古人的風範,性格亦是喜歡洒脫而不拘小節。因此,既然心中喜歡,便不願留下憾事。


  有了這個心思,折可適便磨磨蹭蹭,等著眾人散盡,又眼看著董樂娘上了一輛馬車,便悄悄跟在後面,尾隨而行。好在那馬車為防顛簸,駛得甚慢,折可適大步尾隨,倒也跟得上。只見那馬車在長安城中東拐西彎,跑了有半個時辰,終於駛進一間院子中。此時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兩盞昏暗的燈光,折可適遠遠望去,卻看不清是什麼所在。只隱約聽到有幾個人低聲說話,還有一人的聲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適更覺得奇怪,借著夜色掩護,悄悄走近了過去,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出聲來。好在他反應甚是敏捷,立時便用手將嘴死死掩住。


  透過昏暗的燈光,折可適可以看到在大門前,在院牆外,到處都是荷戈執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門上方,赫然寫著「長安西驛」四個大字。


  長安西驛,是京兆府專門用來招待西夏使者的驛館!


  董樂娘怎麼會來這種地方?長安西驛為何如此戒備森嚴?別說此時沒聽說有夏使來了長安,便是來了,亦不至於如此如臨大敵的模樣……折可適的心裡閃過一個個疑問。難道是西夏來了什麼了不起的密使?

  只在一瞬間,折可適便接觸到了事情的本質。想著即將發生的戰爭,折可適對這個密使頓生好奇。


  但是,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是要冒風險的。


  刺探這種軍國機密,一旦引起誤會,只怕自己會被當成姦細處死在長安。


  折可適猶豫著。


  是在外面等待董樂娘出來,還是設法潛入驛館?


  便在此時,剛才似曾相熟的聲音再次響起,並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宋貴,你帶著自己那隊人,再查查東面的街道……大夥都辛苦一點,查完最後一次,宵禁開始,便有京兆府的人來巡查。俺們也好輪替著歇息……」


  沒錯,折可適再一次確認,這個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張范!與自己一起在延州打過仗的張范!但是,張范不是聽說已經調到衛尉寺了么?折可適心中不覺一驚,又露出頭看了一眼視線內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紅色戰袍。但是這些人的表情與動作,卻瞞不過折可適,在所有的軍營中,真正當過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來衛尉寺的軍法隊與普通士兵的區別。


  果然是衛尉寺的人!


  西夏密使,竟然要調動衛尉寺的部隊來守衛?!


  折可適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了。


  那個宋貴在分派著人手,向折可適所在的方向開始巡查。折可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小心的掩飾著自己的行蹤,一面大腦飛快的運轉著,判斷眼下最佳的對策。眼見著巡查的衛兵越來越近……


  便在這當兒,忽然,只聽到長安西驛門前,張范厲聲喝道:「停步!來者何人?!」


  靜夜中的這一聲高呼,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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