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賀蘭悲歌(6)
第297章 賀蘭悲歌(6)
仁多保忠這句話說出來,廳中諸人,除石越與張守約之外,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所謂「借兵平叛」,任誰都知道,在現在的形勢下,不過是為宋軍伐夏提供一個借口。仁多瀚打著什麼主意姑且不論,有人開門揖「兵」,對宋軍來說,總是求之不得的。
一時間,連任廣與劉過,也暫時忘記了文煥這個「大叛賊」,留神傾聽石越的回應。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
「正是。」仁多保忠一臉悲憤,「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權奸亂國,劫持君王,禍亂朝政。我家統領雖是蠻夷小國之臣,亦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豈敢不發憤切齒?只須能救主君脫此大難,雖粉身碎骨,亦不敢辭。我統領雖在邊鄙,亦知天朝上國是禮儀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倫天道之大不幸,世間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國,同善之同美之;世間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國,同惡之同厭之。今梁乙埋以權奸作亂,所劫持者雖是下邦之君,然所踐踏者,卻是君臣父子之綱紀倫常。雖蠻夷之人,亦知天朝斷不肯坐視此等亂臣賊子,敗壞綱常,禍亂天下。況且梁氏父子,一向窮兵黷武,挑釁天朝。兩國交兵,軍民死者無計,皆原自此賊。天朝豈能不發義師,為天下除此窮凶極惡之賊?」
仁多保忠滿口大義,神情悲憤,辭色慷慨,當時之人,莫不受三綱五常之影響,聽到他這番話,真是人人動容,幾乎全然忘記仁多保忠這番做作,亦不過是想大義凜然地把仁多族賣個好價錢罷了。這世間,有些人賣國,身敗而名裂;有些人賣國,卻似乎委屈無比,竟能贏得許多人的同情,幾乎讓人以之為民族之英雄。兩者高下之別,直是判若雲泥。
石越對三綱五常,本來也看得平常。且這等「忠臣賣國」之事,他所見所聞,見識得也算是多了。哪裡能被仁多保忠騙了去?但他心裡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幹,也故意裝成動容之色,靜聽他繼續慷慨陳辭。
「故此我家統領派末將前來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亂,以正綱常。下邦君臣,對天朝之恩德,當百世不忘。此處有我家統領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帥代為遞交。」仁多保忠說到這裡時,語氣之誠懇,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一般。
石越環視廳中諸人,看到眾人表情,便猜知他們幾分心思。廳中諸人,雖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說辭所打動,但是倒也不會天真得以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維護什麼「綱常人倫」,人人所想,卻都是借著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瀚反正,靈州可謂門戶大開,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裡暗暗感嘆。在場的人,連張守約這樣的人物,都沒能看透仁多瀚的心機。但是石越心裡,卻明鏡也似。仁多瀚猶豫這麼久,終於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實是他目前情勢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瀚心知自己與梁氏勢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挾天子以令諸侯,在西夏所忌憚之人,不過仁多瀚與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畢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響力遠不及仁多瀚,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勢,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瀚。除非仁多瀚能有足夠的力量,來制衡梁乙埋。但是考慮一個日漸強大起來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瀚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別說他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與梁氏父子達成平衡,縱然有,他也沒有這個機會。宋軍一旦揮師伐夏,首當其衝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說到時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將他置於統一指揮之下,縱然梁氏父子給他方面之權,他也必然陷入兩難之境地——如若消極作戰,放任宋軍長驅直入,他在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瀚也難免成為眾矢之的;而若積極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的要在與宋軍的苦戰之中消耗貽盡,即便西夏最後贏得了這場戰爭,他仁多瀚也會成為梁乙埋收拾的對象。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仁多瀚最好的選擇,就是公開站在梁乙埋的對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敵人、夏主的同情者與支持者的同情。他以一種孤臣的姿態,引宋軍進入西夏,讓宋軍與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卻可以保持一個微妙的地位,倘若宋軍得勝,他就是引宋軍入夏的功臣,宋朝絕對不會吝嗇對他爵賞,甚至於宋朝在勝利后,還可能要藉助他的力量來統治西夏地區——在西夏的內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釋,到時候他只要裝模作樣的和宋朝「據理力爭」一番,就可以交待過去,那是宋朝無恥的欺騙了他,利用了他,勝利者本來就不受指責,何況他還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贏了這場戰爭,他也不用擔心,因為他並沒有公開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敗的英雄!「英雄」的實力不會有損傷,甚至可能會有加強——石越敢肯定,一但宋軍失敗,最先反戈一擊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卻會在與宋軍的戰爭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領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時候,甚至還有機會與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統治西夏的大權。
以仁多瀚的算計,在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絕對的勝利者。
但石越卻看透了這一點:雖然仁多瀚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綱常人倫」大義的掩護下,仁多瀚卻並沒有將自己綁上宋軍的戰車,而巧妙的將自己處於一種「局內中立」的位置,實在稱得上是玩弄權術的高手。
仁多瀚的這份機心,實實在在地騙過了許多人。
石越接過豐稷遞過來的仁多瀚寫給皇帝的奏章,放到帥案上,目光不斷的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來移去。他在心裡盤算著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將仁多瀚綁到宋軍的戰車上來。「不出力氣就想佔盡便宜,這世上豈有這麼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罵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給你榨出油來。」
一面想著,石越一面問道:「仁多統領忠心可嘉,亂臣賊子,的確人人得而誅之。然而自古以來,便沒有空手乞別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說了半天,石越臉上雖然感動,但張口一句話,便又回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上面來了。他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口裡卻謙恭地說道:「下邦國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亂,願以河南之地敬獻朝廷。此事乃是文將軍親耳所聞。」
「打白條么?」石越在心裡頭冷笑起來,「那地方我若能奪到,你『敬獻』不『敬獻』有何關係?我若奪不到,難道我還真指望著你『敬獻』不成?只是也不能將仁多瀚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即是他有求於我,實際也是我有求於他。但想這般便宜,你仁多瀚卻趁早別做這美夢。」
但石越尚未說話,這「文將軍」三字,已經惹惱了一堆人。環慶行營監軍都虞候劉過便已忍耐不住,在旁邊冷冷地說道:「背祖忘宗的人也信得過么?」
陝西安撫司監察虞候任廣也道:「就是,這等小人,可沒人信得過。」
文煥聽到這話,臉頓時漲得通紅,在西夏被人諷刺,他早已習慣,但是被自己的國人、同袍諷刺,對於文煥而言,卻是更為難受的體驗。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年的武狀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終於將眼帘垂下,依舊保持沉默。
見文煥這般,「唾面自乾,無恥……」低聲的諷刺又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但文煥心中此時反而變得坦然。只是默默聽仁多保忠去交涉。「你們不會知道為了促成仁多瀚主動派人來長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機……」文煥用自己的驕傲暗暗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若朝廷有疑惑,末將願作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幾乎象個君子的宣言,適時地替文煥解了圍,也堵住了眾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石越。
「盟約自然要訂。」石越淡淡說道,目光掃過眾人,在掠過文煥臉上之上,不易覺察地安慰性的停留了一瞬。「但這點東西,華而不實。」
「河南之土地雖小,雖有數千里;河南之人民雖少,亦有上百萬……」
「這些本帥知道。」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尖銳地說道:「然則這些土地人民,畢竟要我禁軍將軍用血去換。本帥只想知道,仁多統領願意做點什麼?」
「我家統領願為王師前驅。然只恐寡不敵眾……」
「本帥要仁多統領接受朝廷敕封!」石越冷酷的聲音,穿透大廳。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緊緊盯著仁多保忠的眸子。
仁多保忠不自然地避開了石越的逼視,他沒有料到石越如此咄咄逼人。但是自居小臣的人,去拒絕朝廷的敕封,一時卻又無法開口。他沉吟了一陣,方才回道:「朝廷恩德,是我家統領的福分。但如今我主君有難,而臣子卻受朝廷敕封,傳揚出去,世人必說我家統領不義。願暫辭封賞,待奸臣被誅,我主復辟,再領恩典。」 「仁多統領忠義無雙,又忠於朝廷,朝廷敕封,有何不可?便是貴國國王,亦是受朝廷敕封。名正而言順,將軍又何必推辭?」
「雖是如此。然實是關係大義名節……」
「朝廷的封敕,便是大義,便是名節。」石越毫無退步之意。
「此事還盼石帥許末將等合計,異日再為答覆。還望石帥能體諒我家統領的苦衷……」仁多保忠眼見著石越咄咄逼人,乾脆祭起緩兵之計。反正他也沒指望一次面談,便能達成協議。
「也罷。」石越也知道仁多保忠不可能立即答應,便許了他,又暗示道:「仁多統領德才兼備,朝廷都是知曉的。亦請將軍三思之,朝廷之恩典,絕非尋常。」石越說的也是實話,以仁多瀚的身份,果真公開降宋,至少也是三品武官,位列公侯。
「是。」仁多保忠謙恭的答應道,方又指著文煥與慕澤,向石越說道:「此行另有一事,便是帶文將軍與慕將軍,向石帥請罪。」
提到這兩人,在場之人,臉色又變得生硬起來。
「兩位將軍得罪朝廷與石帥非淺,朝廷若加誅戮,絕不敢辭。然而末將此行,亦得益於兩位將軍從中周全,亦是其有功於朝廷之處。且……」
「且夏國軍中,得罪朝廷之人車載斗量,不可勝計。本帥若怪罪此二人,不免使夏國人心生疑忌。若釋二人之罪,則有漢高封雍齒、燕昭市馬骨之效。是么?」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悠悠說道。
「石帥明鑒,末將要說的,正是此意。」
「朝廷能容天下之士,此事不必多言。以將軍之見,本帥是胸心狹窄之人么?」
「石帥有宰相之量,天下皆知。」仁多保忠順著石越的意思拍了下馬屁。
石越哈哈大笑,指著文煥、慕澤說道:「他二人果真欲重新歸順朝廷,本帥又豈會計較些些舊嫌?本帥當親自向朝廷舉薦兩位將軍,料朝廷亦當不吝爵賞。」
石越說出這番話來,劉過、任廣臉色當時便變了,二人正要說話,卻被豐稷、張守約用眼色止住。只得氣鼓鼓地生生忍住。
仁多保忠與文煥、慕澤一同欠身謝道:「多謝石帥。」
與仁多保忠的會談持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在衛尉寺部隊的嚴密看護下,將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驛館安歇。本來這些事情理當由職方司負責,但是諸司都是草創,機構設置並不完全。職方司陝西房只有少量直屬部隊,還要專門負責保護要害部門,因此便只能向衛尉寺借調部隊來使用。前衛尉寺卿章惇的才幹由此可見一斑,雖然鬧出許多事情來,但他一手草創的衛尉寺,卻是新興機構中,最先變得較為完善的機構之一。
仁多保忠等離開后,豐稷等人也陸續告辭離去。這些人前腳剛走,潘照臨與陳良便走了進來。潘照臨屁股也沒有坐穩,便笑著問道:「方才劉過一面走嘴裡一面罵什麼『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究竟是何事惹著這劉大炮?」
陳良也笑道:「衛尉寺的人,學士終要留幾分情面才好。」
石越一面將就吃著剛剛送上來的果子充饑,一面苦笑著搖搖頭,將方才之事撿著說了一遍。仁多保忠等人來長安,是極機密的事情,潘照臨與陳良剛剛也只看到豐稷等人,卻沒能看見仁多保忠三人,本來還在擔心衛尉寺大張旗鼓來帥府做什麼,這時聽石越說了,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石越說完,解嘲似地笑道:「也須得保密,否則,若讓人知道文煥竟然來了長安,只怕激起兵變也未可知。」
潘照臨和陳良本不知道文煥的底細,陳良不禁嘆道:「也虧得這文煥、慕澤竟有膽量來長安。」
潘照臨卻笑道:「這不過是仁多瀚兩粒棋子罷。他仁多瀚自己不怕投降后沒個好結果,可他的部將卻不能不怕。一旦有了文煥、慕澤這兩個活例子,萬一真要公開投降,他要說服自己的部將便容易多了。縱然我們小器,殺了文、慕二人,對他仁多瀚又能有多大損害?」
「潛光兄說得不錯。」石越笑道,「所以我要容他們。文煥是叛國之臣,慕澤幾乎害了我性命。這兩人都能容得下,那些夏軍將領便再無什麼可顧忌了。只是文煥的事卻棘手,軍中民間,都恨他入骨……」
「文煥可以免罪,讓他以白衣戴罪立功;慕澤可以復原官,若立功勛,則厚加封賞。如此可內外皆安。」潘照臨輕描淡寫便解決了這樁麻煩,「反正現在這兩人能得朝廷敕免,已是萬幸。」
石越微微頷首,道:「也只能這般。」又問道:「潛光兄與子柔來此,想必還有事情?」
潘照臨蹺起二郎腿,吃了個果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這當兒正是人仰馬翻的時候,若沒有事情,也沒空來見公子。」他是唯一一個懶得改口,一直叫石越「公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