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賀蘭悲歌(3)
第294章 賀蘭悲歌(3)
種建中幾乎可以肯定,折可適懷中,有兩封不同內容的奏摺。這一瞬間,種建中有幾分猶疑,他很想出言勸阻折可適,若折克柔的奏章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來打擊石越,對於西夏的戰局,絕不是一件好事。種建中從來不相信朝廷會派一個出色的統帥給他們,以對一個文官的要求而言,種建中對石越已經夠滿意了。
然而,種建中也知道,折家的人,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說動的。他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心情複雜地望著折可適,種建中終究還是吞下了到嘴邊的話。
就讓他們自己去判斷吧!
陝西路京兆府。
安撫司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在轅門外面,依然是停滿了車轅相接的馬車,衣著體面的達官貴人帶著或憂或喜不同的表情進進出出。安撫司的親兵護衛們神情也很輕鬆,絲毫沒有如臨大敵的樣子,惟一能從他們身上看出與平時不同的,是這些親兵護衛們,依然身著素袍,沒有換成宋軍常見的紅色戰袍——石越對已故的太皇太后,有著他自己的尊敬。所有的長安人都知道,安撫司自接到喪報之日起,便在內部停止了一切娛樂與慶祝活動,直到此時,亦未恢復。
折可適自從進入長安城之後,便感覺到一種異樣。
這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長安。
長安城古老而常見的坊牆,大片大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昔日的居民區內,出現了鱗次櫛比的商鋪,還有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的走販。甚至於連安撫司的轅門之前,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攤販。
即便是折可適這種不太關心民政的武人,也聽說過在陝西發生的一些事情。
石越在陝西推行的另一個引起舉國議論的重要舉措,便是他與劉庠一道,斷然改革了陝西一路計算戶等的方式,下令牛馬桑樹,凡十匹(樹)以內,不必計為戶產。這個措施推行之後,陝西路內有無數的民戶戶等下降,其相應的賦役也因此大為減輕,無異於一次大規模的減稅。而在另一方面,農戶們也沒有了顧忌,敢於大膽的種植桑樹,牧養牛馬,生產的積極性立即提高。雖然陝西路當年因此兩稅收入大減,石越與劉庠的考績都被評為「下」,但既然皇帝陛下決定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此事也得到了陝西路士大夫的普遍支持(自己不需要承擔政治風險卻可以坐享其成的事,大多數人都不會吝嗇自己的支持),這件事終於也得以堅持下來。
但老天永遠是公平的。
既然你能得到長期的好處,就必須忍受短期的損害。連折可適這種幾乎不懂民政的人都知道,至少三至五年之內,陝西路都必須接受兩稅大幅減少的現實。石越在《秦報》上撰文為自己辯護之時,也坦率的承認了這一點。雖然從長遠來看,民間的富裕會使得陝西一路最終恢復元氣,從而導致農業的恢復與商業的繁榮,商稅農稅都必然會有相應的增長,但是石越本人也承認,他絕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無論是農業還是商業,都需要時間。牛馬不會一年滿圈,桑樹不可能一年成材,這只是簡單的現實。
為了彌補兩稅上的損失,石越必須另覓善法。
想在短期內獲得最大的利潤,內陸永遠比不上沿海。
泰西諸國對於絲綢、瓷器、茶葉、香料的追求彷彿沒有止境一般,海外貿易的利潤並沒有因為規模的擴大而降低,遙遠的市場遠遠沒有飽和,宋朝從中攥取了難以想象的豐厚利潤。而處於大宋海船水師控制之下的環南海地區,似乎是一個天然的寶庫,香料、木材、藥材、糧食……它八成以上的產品賣到宋朝本土,只有不到兩成被運往西方以及高麗、日本國。然而,既便是宋朝本土的需求,也不是僅僅只限於初步開發的環南海地區所能滿足的。因為土著居民對於勞動缺乏興趣,而願意遠赴海外的宋人是絕對少數,特別是北方的宋人,有著嚴重的水土不服問題,所以,儘管私下裡使用強迫或欺詐的手段役使土著居民的情況漸漸普遍,但在南海地區經營的宋朝商人,始終面臨著勞動力嚴重不足的困境。制約著宋朝海外貿易再一次飛躍性提升的諸種因素中,航海技術只是微不足道的問題,勞動力的缺乏、生產能力的落後、海船總運量的局限,才是至關重要的。而這一切,歸根到底,都要歸結到有限的生產能力之上。
對於沿海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並不是問題,產量與運輸才是癥結所在。大宋的物產,總能給西方的人們驚喜,甚至連胡椒這樣最平常不過的東西,也能在西方賣個好價錢。
但對於內陸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都是問題,產量與運輸則是更大的問題。
窮困的農民購買力有限,商稅與關稅以及高額的運輸成本、有限的產量,都限制著價格,居高不下的價格反過來又進一步限制人們的購買力。在這裡,幾乎沒有捷徑可走。商業的繁榮必須以農業與手工業的發達為基礎,否則就是緣木求魚。
石越並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但是,陝西路也有陝西路的長處。
在陝西一路,駐紮著總數十餘萬的禁軍。與石越出生的時空的普遍誤解不同,宋朝的禁軍享受著極好的待遇,其購買力遠非普通民眾可以相比。為軍隊服務的貿易很快便成為陝西商業的主流。石越提供了種種方便,讓商人們掏空禁軍官兵的口袋,然後他再從中厘稅,以彌補稅收的不足。
除此以外,陝西路還可以與西夏、吐蕃互市,這種受控制的邊境貿易雖然不能與海外貿易相比,但是邊境貿易畢竟是邊境貿易。從仁多瀚手中買到牛馬,除了滿足了軍隊的需要之外,石越下令將牛租借給有需要的農戶,收取相應的牛租。另一方面,他不僅允許民間商人與西夏、吐蕃人互市,還公然放寬數量與種類的限制,以擴大貿易總量,自己從中抽取十分之二的關稅。
這種種措施,使得陝西一路商旅漸多,做為陝西中心的京兆府長安,其商業自然也相應的繁榮起來。但儘管如此,熙寧十二年與十三年的時候,無論是石越還是劉庠,都知道府庫其實是何等的拮据——這一點點開源的措施所帶來的收入,相比推行種種建設所耗費的錢財,以及為使民眾休養而流失掉的稅賦來說,簡直可忽略不計。
這兩個人都只是為各自的理由而咬牙堅持著。
石越是能夠面對現實的人。連現實的問題都不能處理好,卻整日幻想著民主與自由,這是空想家們的事情。在石越看來,與其臆想著做後世的「導師」,羊角瘋似的幻想著帶領諸夏民族走向光榮的未來,還不如踏踏實實做一個「名臣」實在。沒有今天的人,是不會有明天的。所謂的「名臣」,不就是能把握住今天的人么?
在石越看來,一個富強的宋朝,需要一個富強的陝西。一個大陸國家,如果她的內腹地區是虛弱的,這個國家的強盛,始終只能是外強中乾。中國歷史上強盛一時的兩個大帝國都擁有強盛的關中地區,這絕非只是一種偶然。
所以,能夠讓陝西恢復元氣,這種程度的付出,是值得堅持的。
劉庠想得沒有石越深遠。
他堅持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樸素。僅僅是出於一個受傳統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的良知,便足以讓他堅持下去。他所做的一切,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在劉庠看來,既然這些措施推行之後,百姓得到好處,而陝西路的官府還能夠運轉,西夏亦無邊境之患,那麼又有什麼理由可以不堅持?
一個敢於在王安石權勢熏天的時候公然冒犯王安石的人,對於自己的官運,是不會太在乎的。
劉庠偶爾會憂心的是,如果自己與石越不能堅持到成功的那一天,會不會人亡政息?但是這種憂心往往只會一閃而逝,這種不由自己控制的事情,其實沒有必要多想。哪怕是他明知道下一任轉運使明日就會來京兆府,中止自己的一切善政,他也不會放棄今日的努力。
百姓寬得一分便是一分,寬得一日便是一日。
劉庠的想法十分簡單。 這背後的努力與艱難,折可適不可能知道太多。折可適出身於武將世家,自小習武,束髮從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是在陝西路的延州軍中度過的,調回河東府州,不過是近幾年的事情,所以,對於京兆府長安城,折可適並不陌生。他不止一次到過長安,但卻沒有一次有今日這般震憾。
雖然不再是漢唐的京城,也屢經戰亂破壞,但是長安城一直延續了它的宏大整齊莊嚴肅穆,那種規模與氣質,正如它整齊對稱的街道坊市,遍布全城的坊牆一樣,頑固的保持下來,彷彿一千年間沒有任何改變。戰火可以燒掉它的建築,但是它卻會在一次次被破壞后,頑強的恢復自己的舊觀,那種氣質,彷彿是永恆不變的東西。任何人一進長安,都能感覺到漢唐的氣息,都會從心裏面不自覺地生出一種仰慕與崇敬。
但是,在熙寧十三年,當折可適站在長安城中之時,他敏銳地覺察到了長安城氣質的變化。這座古都似乎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汴京城的市民風氣,少了一點高高在上,多了一點平易近人。在長安街邊叫賣的聲音,還夾雜著許許多多的外地口音,更讓折可適一時間頗難適應。對於長安城來說,這是自唐亡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的盛況,但對於很少讀史書的折可適而言,他只覺得長安城變得陌生了。
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天威卷地過黃河,
萬里羌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倒流水,
從教西去作恩波……」
豪邁瞭亮的歌聲伴隨著整齊的步伐從折可適身後傳來。折可適心中興起一種莫名的親切,連忙轉頭望去,原來是一都禁軍出操歸來,經過安撫司轅門前面的街道。這些士兵沒有穿標示他們隸屬軍隊的背心,但是從隊首那面迎風飄揚的長箭貫日軍旗,可以知道這是神銳軍的士兵。
「駐守長安的,是神銳五軍還是六軍?」折可適在心裡暗暗揣度著,無論如何,他承認這是一支士氣高昂的軍隊。目送著這一都士兵走過,折可適不由自主地在心裡輕聲哼起飛騎軍的軍歌,一面在心裡想著,沈括上章建議禁軍諸軍應當擁有自己的軍歌,以激揚士氣,的確是個好主意。
「三十遴驍勇,
從軍事北荒。
流星飛玉彈,
寶劍落秋霜。
畫角吹《楊柳》,
金山險馬當。
長驅空朔漠,
馳捷報明王……」
飛騎軍的這首軍歌,說起來,還是選自石越的詩詞配譜而成呢。「我們折家與石子明,看來還真有一點緣份。」折可適一面想著,一面收斂心神,牽馬快步向安撫司衙門走去。
石越送走一位長安的富商之後,終於按捺不住,對侍劍吩咐道:「今日斷不再見客了。要不是為了這破馬政……」他一面說著,一面嘆了口氣,起身便要往後院走去。在繁忙的政務軍務當中,能和自己的寶貝女兒多呆一會,實是一種難得奢侈。
「學士。」當石越為人父的角色一日比一日清晰之後,便極少有人再來叫石越「公子」了,所有人都自覺的改換了稱呼。侍劍同情地看了石越一眼,苦笑道:「有一位客人,學士只怕非見不可。」
「喔?」
「府州折克柔派人送信給學士。」侍劍從手中厚厚的一疊名帖中,抽出一張來,遞給石越。
石越只瞄了一眼,便饒有興趣地笑道:「折可適?河東折家的人?」對於折可適,石越並不陌生,他搖了搖頭,笑道:「看來確是非見不可。」
「要不要請潘先生?」侍劍謹慎地問道。
「不必了。」石越撫陝之後,幕府之中的人材大增,他總共養了十幾位幕僚,但是真正能倚為心腹的,始終只有潘照臨與陳良。但先是驛政,后是馬政,兩樁事情幾乎讓陳良沒有一分閑暇;而籌措即將到來的戰爭後勤,又將潘照臨累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石越還清楚地記得驛政初成之時,筋疲力盡的陳良大病了一場,幾乎把命都丟了,後來整整將養了三個月才康復。有了這前車之鑒,眼見著對西夏的戰爭幾乎不可避免,石越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幕僚也被累垮。
「去請他進來吧。」
「是。」侍劍應了一聲,轉身走出廳去。
石越坐回到帥椅上,望著侍劍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在陝西的這兩年,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系列的軍政事務當中,石越頗能得到一種滿足感。在內心的深處,對於朝堂中的勾心鬥角,遊走於各種勢力之間,進行著平衡與妥協,他漸漸生出了一種厭惡的情緒來,並且下意識的迴避著這一切。這兩年間,他悍然推行許多引起爭議的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源於這種厭倦與懈怠的情緒。人類這種動物有時候是非常奇怪的,如石越,當他憑藉著小心謹慎與妥協積累了相當的政治資本,達到高位之時,竟然會突然間厭倦小心謹慎與不斷的妥協,反而憑仗著自己的政治資本進行「蠻幹」。
「難道我是驕傲了么?」石越再一次拷問自己的內心,「難道是一次一次的正確與勝利,讓我開始忘乎所以了?所以我才會對似乎永遠止境的謹慎與妥協感覺到不耐煩?」他在心裡搖著頭,給予自己否定的回答。「無論如何,政治首先是一種平衡各種勢力的遊戲……」
「學士。」侍劍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自省。
「嗯?」
「折將軍來了。」
「請他進來吧。」話一出口,石越就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應當會降階相迎吧?但……當然,以石越此時的身份,坐在廳中等候折可適,便已經是一種禮遇了。但是人的這種惰性,還真是可怕啊!石越自嘲的想道。
侍劍答應著,走出廳外,很快便領著一個精壯的關西大漢走進廳中。
「末將致果校尉折可適,拜見石帥。」折可適見著石越,忙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