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大安改制(40)
第288章 大安改制(40)
梁乙萌瞥了文煥一眼,語帶譏刺地說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誑你。」
野利蘭看了看帳外,走到文煥身邊,低聲說道:「文侯,此事須速決。」
文煥何嘗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這件差事,辦得卻總是讓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無兵符,將軍能彈壓住西廂大營否?」
「只須攔住嵬名榮不歸此營。末將有聖旨在握,盡可彈壓得住。」
文煥尋思了一回,似乎亦別無他策——他畢竟不能在西廂大營的中軍大帳拷問梁乙萌。當下拿定主意,對野利蘭說道:「如此拜託將軍。我只帶兩人回宮復命。餘人都留給將軍。」
「文侯放心。」
梁乙萌對於自己的敗局,似乎是抱持著認命的態度。接下來表現得相當合作,毫不反抗地隨著文煥一道出營,前往西夏王宮。但不知為何,也許是事情過於順利,文煥心中,竟然始終有著隱隱的不放心。
梁乙埋國相府。
疾馳往返於王宮與國相府之間的使者前後相繼,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聞。使者連梁乙埋的面都見不著。
「國相,他們先動手了……」梁乙埋的府上,幕僚們七嘴八舌的商議著。
「這哪是召國相議事,分明是想學呂后擒韓信……」
「這不是金字牌,這是摧命牌啊……」
梁乙埋卻始終眯著雙眼假寐,不發一辭。這些幕僚們,吃乾飯的本事是有的,真正節骨眼上,卻沒有人是可以依賴得上的。
小皇帝這次總算是搶先一步動手,但是動作卻未免太大了。梁乙埋是絕不肯輕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去見夏主的。但是區區一次援遼之議,金牌使者來了十幾趟,這中間的蹊蹺,梁乙埋豈能嗅不出來。他早已派人分成三路,前往梁太后處、梁乙逋的軍營與御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只要這三處不失,笑到最後的,絕對是他梁乙埋。
同時,為了反擊,梁乙埋又以軍令詔李清、文煥等人往府中議事。這是為日後留餘地的作法——當然,如果李清、文煥等人真敢來,他梁乙埋便敢處死他們。
現在的關鍵,是要儘快讓梁太后、梁乙逋、嵬名榮知道發生了事變。
聽著面前的慕僚們議論紛紛,一時間,梁乙埋心中泛起一種智珠在握的快感。一種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的快感。也許,梁乙埋養了這許多慕僚,其目的本身便是為了享受這種快感的。
「鎮定若素」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內,很難攻克國相府,而一天的時間,足夠讓梁乙逋做出反應。但是他卻並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全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此刻,羽林軍左軍統軍仁多保忠率本部人馬,已將國相府通往外面的道路嚴密地封鎖起來。梁乙埋派出去的每一個使者,都成了仁多保忠的俘虜。
只要控制住全部御圍內六班直,就可以軟禁梁太后,就可以以梁太后的名義召梁乙埋與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政變成功……既便事情不能如此順利,也可以憑藉大義的名份與御圍內六班直的實力,攻下國相府,與梁乙逋周旋,支持到各地勤王之師的到來……
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著文煥成功的消息。
御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至西夏王宮的距離並不是太遠,但也不很近。
文煥帶著兩名親兵,押著梁乙萌趕往王宮。東廂大營的主力早已調至王宮,梁太後手中只有當值的侍衛。憑藉著東廂的優勢兵力,無論用計謀還是用強,總之有足夠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蘭能順利控制西廂大營,那麼駐紮在西夏王宮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衛無論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來的。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勢就會朝著有利於夏主的方向發展。不過……文煥抬頭看了一下天色:這樣寒冷的天氣,並非用兵的季節,如若政變能再拖兩個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營不遠,就被文煥謹慎地縛住了雙手。但是他卻始終是安之若素,讓文煥心中始終是疑竇難開。
「文侯。」在離王宮大約還有五箭之地的時候,奔馬上的梁乙萌突然喚道。
「梁大人,忍耐一會,馬上便到了。」文煥淡淡地回道,既沒有勝利者的傲慢,也沒有因此停下來。
「我想與文侯做筆交易。」梁乙萌的聲音穿過愈來愈大的風雪,清晰的傳入文煥的耳中。文煥心中一動,高聲喊道:「停!」一面猛拉韁繩,只聽到戰馬長鳴一聲,已勒住了坐騎。兩個親兵也勒住自己的戰馬,牽著梁乙萌的坐騎,走到文煥近前。
「交易?」
「正是,交易。」梁乙萌著重強調了「交易」兩個字。
文煥右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梁乙萌,沒有說話。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次我進了王宮,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國相入骨,拿我來出氣,也是難免。」梁乙萌的語氣中竟似帶著幾分自嘲。
文煥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坦率的點頭道:「梁大人說得不錯。」
「我梁氏一族人丁興旺,國相與太后也未必在意我這條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濃,「這個時候,我也只有靠自己來自保了。」
「梁大人是想讓我放了大人么?」文煥不動聲色的問道。隱隱地,他感覺到極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後,文煥的警惕性漸漸有了脫胎換骨的提高。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不錯。」梁乙萌似乎頗有信心與文煥談成這筆交易,「當南朝虎視眈眈之時,大夏卻禍起蕭牆,無論誰勝誰負,最終都只能是南朝漁翁得利。文侯只要做個順水人情,放我一馬,我立馬舉家離開夏國,無論是大遼、南朝,還是大理都不愁沒有容身之地。文侯在皇上面前推託過去也並不難。」
文煥依然只是望著梁乙萌,並不接話。梁乙萌還沒有開出他的價碼。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盡,自當有所報之。」梁乙萌觀察著文煥的臉色,見他並沒有一口回絕,語氣上又親熱了幾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淪入異邦,是李清用計,方不得己歸降……」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煥的神色,生怕激怒於他,見文煥沒有異色,他才略略放心,繼續說道:「說句無父無君的話,若今上是可輔之主,文兄棲身於夏國,亦未必不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甚至標榜青史,留名萬世。然則……文兄果以為今上這次孤注一擲能成功么?」
「你以為呢?」文煥反問道,他此時幾乎已經直覺到西廂大營出了問題。
西廂大營。
一個身著鐵甲的老將端坐在虎皮帥椅上,冷冷地望著被五花大綁的野利蘭等人。「這張椅子,豈是黃口小兒能坐得?」
野利蘭做夢也想不到,嵬名榮居然一直都在軍營之內。 梁乙萌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在文煥與野利榮到西廂大營之前,梁太后的確派人來傳過旨。旨意的內容,的確也是召嵬名榮進宮,只不過,是要嵬名榮多帶人馬進宮,加強宿衛的力量。梁太后是從西夏腥風血雨的宮廷鬥爭中走出來的勝利者,對於宮廷陰謀,實是有著超出常人的嗅覺。也正是這種敏銳的嗅覺,一次一次幫助梁太後轉危為安。
嵬名榮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后沒有多久,文煥與野利榮緊跟著就來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榮,其精明強幹,遠遠超出文煥的想象。文煥突然出現在西廂大營,嵬名榮便已然料定來者不善。在尚未確認已經公開翻臉的時候,若文煥持聖旨而來,的確是不好對付的——輕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中。因此嵬名榮乾脆躲了起來,讓梁乙萌去當擋箭牌。若是沒什麼事,他也容易推脫;若果真有變,那麼嵬名榮就決心讓梁乙萌當替死鬼了——嵬名榮想的非常深遠,如果文煥果真是來圖謀西廂大營,一旦失敗,那麼夏主就很可能在東廂諸班直的護衛下殺出興慶府,西夏難免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內戰。為了避免內戰,儘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氣,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將政變控制在興慶府的範圍之內。掌握住秉常,就等於佔據著大義的名份。能否爭取到一點的時間,麻痹住夏主,至關重要。至少是遠比梁乙萌的性命來得重要。
所以,當文煥與野利蘭的來意完全顯露之後,儘管嵬名榮完全可以將文煥與野利蘭一道在西廂大營內格殺了,他還是不肯冒這個險。一來嵬名榮認為文煥比野利蘭難對付,聖旨的力量在文煥的手中與在野利蘭的手中可能完全不同;二來他不能保證殺光文煥一行人,就一定不會打草驚蛇。事關重大,嵬名榮是絕不肯冒一丁點兒風險的。
犧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榮對於這種輕重利弊的權衡決斷,是非常清晰果斷的。
梁乙萌本來對自己的地位,毫無疑問也是非常清楚的。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后、嵬名榮、梁乙埋父子的為人,在這個時候,他若不甘心被犧牲,那麼嵬名榮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與文煥等人一起格殺在西廂大營內。而事後他的家人,也難逃悲慘的命運。
梁乙萌雖然不甘心成為犧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選擇的人。
畢竟去到夏主那裡,還有一絲僥倖。
文煥與野利蘭被成功的欺騙過去。當文煥帶著梁乙萌離去之後,野利蘭的屁股在中軍帳的帥椅上尚未坐穩,嵬名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帶來的親兵殺戮殆盡,野利蘭也被活捉。西廂大營,轉瞬之間,又回到了嵬名榮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蘭此時面如死灰,垂頭喪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嵬名榮輕蔑地望了野利蘭一眼,起身緩緩走到野利蘭跟前。野利蘭對嵬名榮素來敬畏,亦深知他的為人:嵬名榮雖然平時看起來是敦厚的長者,但殺伐決斷,心狠手辣,對擋在他前面的人,絕不會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榮每走近一步,野利蘭便覺得嘴唇乾涸得愈來愈厲害。他努力抑制住顫抖的衝動,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停住了。
那一瞬間,野利蘭只覺得時間凝固。
嵬名榮再次居高臨下地輕蔑地看了野利蘭一眼,刷地一聲拔出佩刀。
血濺五步。
一顆滾圓的人頭落到地上,滾燙的鮮血噴涌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賞!若敢違我軍令者,立誅不赦。」硬梆梆的聲音,絕對不容任何人置疑。
「願供將軍驅使!」眾將連忙一齊凜遵。
「好!」說話間,嵬名榮已坐回帥位,「諸將聽令:赫連雲,爾速去見梁將軍,稟報李清、文煥作亂,挾持主上,請梁將軍即刻關閉城門,控制內外城,切斷中外交通,並派兵馬至王宮救駕勤王,誅亂臣、清君側!」
「遵令!」一名偏將側身而出,接過將令,立即大步退出帳外。
「其餘諸將,即刻點齊兵馬,隨本將一道進宮勤王!全軍倍道疾馳,毋要放走李清、文煥!」
那邊一隊隊人馬從西廂大營蜂擁而出,撲向王宮。這邊文煥的心已經沉至冰點。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當文煥安全離開西廂大營后,即便是西廂大營傾巢而出,監視西廂大營動靜的人也一定以為是自己的人馬,為了不過早引起梁乙埋的懷疑,他們不會用煙火對王宮示警。此時,嵬名榮的人馬,一定已經到半路了。
「文兄須當機立斷。」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幾分心焦,選在這個時候才說,梁乙萌也是經過計算的——他要防止文煥過河拆橋,說得早了,夏主還有足夠的反應時間,文煥就可能殺了自己,去給夏主報訊。他想要的,是要讓文煥與自己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文煥如果去王宮報訊,就只好給夏主殉葬。只要進了王宮,文煥就不可能有機會拋棄夏主獨自逃生,最後八成會被嵬名榮一鍋膾了。
梁乙萌相信文煥是聰明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擔心,這時候如果猶豫不決,那麼自己逃生的機會,也會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為夏主守臣節。兄得罪南朝,亦不可東奔。何不早下決斷,與我一道奔遼?我昔時曾使遼,與蕭素有舊,現今蕭素在遼身居高位,兼遼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梁乙萌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嵬名榮手握大刀追殺過來的聲音。
「奔遼?」文煥冷笑一聲。他縱馬至梁乙萌身後,猛地拔出刀來,反手一挑,將梁乙萌身上的繩子割開。「梁將軍,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罷!」
梁乙萌沒料到文煥竟然不肯投遼,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謝道:「文兄大恩,日後必報。後會有期!」說罷,便掉轉馬頭,急匆匆逃走了。
文煥看了幾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宮一眼,咬了咬牙,對兩個親兵說道:「你們過來。」
兩個親兵依言策馬走近,正欲詢問文煥有何吩咐,只覺眼前白光一閃,脖子上有液體噴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覺。
「對不住了!」文煥看了一眼被自己親手誅殺的兩個親兵的屍體,調過馬頭,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為夏主守節。」一路之上,文煥都在心裡反覆地對自己說著。
當文煥趕至仁多保忠部之時,才發現這裡也已經脫離掌握了。
梁乙埋的親兵隊長寧葛意外發現國相府的各條道路都被人封鎖了,於是寧靜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後花園中燃起大火,無奈天不助人,雪彷彿就是在那一瞬間猛然變大,還颳起了狂風。火怎麼也點不起來,既便是烽煙,在這樣的天氣里,也無法讓遠處的人看見。梁乙埋總算也是經常帶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讓寧葛挑了三百精壯之士突圍向梁乙逋求救,自己親自披甲,命令滿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來守衛相府。
巷戰很快出現在國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僅有一千人的部隊,卻要分散控制國相府的四個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國相府全部兵力突圍,那麼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戰,也不可能抵擋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務,本來也只是牽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虛實,不敢孤注一擲冒險。而寧葛似乎也欠缺應有的運氣或者說謀略,他突圍的方向,是離梁乙逋軍營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親自駐守的路口。
風雪掩蓋住了嘶殺聲,鮮血很快被白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