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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大安改制(39)

  第287章 大安改制(39)


  「間諜有許多種,有些間諜為了錢財,有些間諜為了信念。為了錢財者,可以因為錢財而背叛;為了信念者,亦可以因為信念而背叛……」


  「那我是為了什麼而做間諜呢?」突然之間,她心中冒出一個問題來。不過很顯然,這個問題此時出現並非是一個恰當的時刻,櫟陽縣君連忙收斂心神。無論如何,她的直覺意識到,今後的史十三值得更加註意。


  「……史大人與縣君還有異議么?」智緣投向史十三與櫟陽縣君的目光,似乎有著更深的含義。


  「這個老和尚也在猜忌史十三么?」櫟陽縣君清徹的目光,從智緣與史十三臉上掠過。


  「我沒有疑問了。」史十三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到這個屋子裡存在著猜忌與懷疑的目光,他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異樣。


  夏國溥樂侯府。


  「他們是這麼說么?」新近敕封不久的溥樂侯文煥淡然問道。這個大宋曾經的武狀元,世家子弟,此時早已是另一副模樣。黝黑削瘦的臉龐上,一臉粗獷的鬍渣,幽邃的眼睛讓人完全看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夏主對文煥不能說不寵信。歸降之日,即除漢字院學士、御圍內六班直副都統;此時大安改制雖然並不順利,但是秉常因文煥盡心儘力,卻累受排擠,又感念綏州救駕之功,又特旨封文煥為溥樂侯,以示優寵。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可惜的是,這始終不是文煥想要的。文煥想要的東西,是秉常無法給予的。


  出現在史家莊的年青的西夏武官,此時恭恭敬敬地站在文煥身後。他叫謝夷,是司馬夢求精挑細選,派來專門負責與文煥聯繫的間諜。雖然從保密的角度來考慮,身在西夏的間諜不應當有任何人知道文煥的身份才是最可靠的,但是從實際操作的角度來看,卻必須有這麼一個人,能夠和文煥直接聯繫,傳遞情報——相比所提高的效率而言,這點風險是值得的,因為西夏反間諜的能力,較之宋朝職方館的組織能力,其差距至少要用「甲子」這樣的時間單位來衡量。而謝夷能夠被司馬夢求選中,擔負這樣的重任,亦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在職方館的前途,不可限量。


  「史十三、櫟陽縣君、智緣和尚……」文煥在心裡翻檢著這幾個人的姓名,「看來還是我沒入西夏之前,朝廷便開始在西夏經營了……這個史十三竟然是職方館的人……」文煥突然為李清感到一陣悲哀,他不覺將史十三的名字喃喃念了出來:「史十三……」


  「文侯。」謝夷並不知道文煥在想什麼,「史十三是個需要當心的人物……」


  文煥瞟了他一眼,謝夷似乎意識到什麼,立時收口,不再多說這個話題。相比於宋朝國內不知道實情的人,謝夷對文煥是非常崇敬的。在別人面前,謝夷或許偶爾會裝成玩世不恭的樣子,來迷惑他人;但在文煥面前,他會有著和對司馬夢求一樣的敬意。多少大宋的青年才俊被吸收入職方館后,他們的偶像,便是幾乎一手促成遼國內亂的司馬夢求。但在謝夷看來,文煥將來必定會成為職方館的另一個偶像。


  「對於大宋而言,智緣是對的。」文煥轉過身去,平淡地說道:「不過,這和我們關係不大。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夠了。備馬!」


  79

  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日,黃河上游的兩岸,都飄起了小雪。而興慶府城西的唐來渠,更是積冰不化,連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來,興慶府周圍的定、懷、靜、順四州駐軍,暗地裡氣氛似乎都變得有點緊張,所有兵卒軍官,都被約束在營帳之內,不得隨便外出。而從唐來渠上通過,來往於興慶府與右廂朝順軍司之間的官私使者,更是絡繹不絕。


  西夏王宮內,秉常一身戎裝,踞坐在墊著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時焦急地往殿外張望。李清與幾個親信的臣子,身著官袍,侍立在殿中,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的。


  「李清,你說他們到底會不會來?」秉常抑制著自己心中的緊張,向李清問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他神色如常,看起來一點也不象要圖謀大事的樣子。


  殿中的鑲金座鐘「咔咔」地走著,彷彿在催促著什麼,擾人心意。秉常皺眉望了那座鐘一眼,道:「還是沙漏好。這座報時儀太吵了……」


  李清與眾人悄悄對視一眼,沒有人接秉常的話。這座座鐘,還是從遼國輾轉買來的,當日秉常可是如獲至寶。


  座鐘照樣一擺一擺地走動著,並不理會眾人的情緒。


  半個時辰的時間,彷彿走了一年那麼久。好不容易,終於從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眾人不由自主地將身子轉向殿門的方向,秉常也騰地站了起來,似乎顧念到自己的身份與氣度,遲疑了一下,秉常又緩緩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卻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長著,緊緊地盯著殿外。


  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可聞,沒過多久,便覺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殿中,一個白色的人影隨著這冷風,快步走進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頭上,沾滿了來不及擦拭的雪花,進到殿中后,便開始融化,頭上身上都是濕潞潞的。


  秉常已經等不及聽他叩拜行禮,不待他說話,便欺身問道:「如何?」


  使者沮喪地搖了搖頭,道:「國相託疾不出,臣連國相的面都沒有見著。」


  秉常的臉色迅速黑了下去,怒聲喝道:「你不曾說有軍國機務么?」


  「臣說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並不想聽他的解釋,他使勁揮了揮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詔國相來見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個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鐘一人,輪流宣詔!」


  「遵旨!」李清高聲應道,向使者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退出大殿。


  御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西夏國王直接指揮的精銳部隊御圍內六班直,早已被分成東廂與西廂兩部分。東廂負責夏主的宿衛,由李清與文煥分任統軍與副統軍;西廂負責梁太后的宿衛,由嵬名榮任統軍,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統軍。


  東廂大營,從外面看來,營內布滿旌旗,營外持槍荷戈的士兵來回巡邏,盤查嚴密,但實際上,幾乎已是一座空營。而西廂除了日常宿衛梁太后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將士,卻都在營中照常出操。嵬名榮與梁乙萌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親自在營中,督導部隊的訓練。雖然外示平靜,但是二人布袍的裡面,都穿著鎧甲,連睡覺都不敢脫下來。


  「站住!」一聲嘶吼在西廂大營的營門外響起,「來的是何人?」營門卒朝著冒著小雪向大營馳來的一隊人馬喝問,營門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箭樓上已有幾個士兵從木製的箭夾里摘下了自己的弓——這樣的天氣里,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么?!」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武官從隊中衝上前來,對著營卒一頓怒吼:「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東廂副統軍文大人!還不閃開!」他話未說完,手中馬鞭已向營卒揮出,「啪」地一聲,營卒臉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營卒踉蹌著閃到一邊,一手捂住火辣辣吃痛的臉頰,向那武官身後望去。果然見是一個身著白裘的青年軍官領隊,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煥是誰?但凡御圍內六班直的兵士,對這個大宋朝的武狀元,夏主寵信的降將,都是並不陌生的。


  文煥率著一隊約十幾名騎兵縱馬過來,冷冷地看了營卒一眼,說道:「還不快通報?叫嵬名大人開營門迎旨?!」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清晰地穿著飄雪的空氣,傳至每個人耳中。下意識的,營卒竟打了一個寒戰,他幾乎可以確定,如果他敢對文煥的話稍有遲疑,這個南蠻子(在西夏人眼中,所有的宋朝人都可以稱為南蠻子)就可能一刀殺了他。


  他連忙退後兩步,又看了文煥一眼,捂著臉便向中軍帳跑去。 文煥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便轉頭打量西廂大營。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在一個月前以前,文煥就熟知了西廂大營的日常兵力布置,他知道哪裡是校場,哪裡是營帳,哪裡是糧倉,哪裡是馬廄,哪裡是武庫……他也知道各處各有多少兵力,哪裡有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幾隊巡邏,每次巡邏的時間與路線……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兵力,文煥自認為自己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攻下這座大營。


  嵬名榮的軍營,看起來中規中矩平淡無奇,但偏偏卻無懈可擊。這讓文煥想起西漢的名將程不識,如同程不識一樣,嵬名榮也是沒有過人的才能但卻絕對讓人難以擊敗的將領。在心底里,文煥認為嵬名榮是講武學堂第一流的教官——他的軍營,如同一座準確的座鐘一樣,精密的契合著經典的兵書,絕不肯多做一點多餘的事,也絕不會少做一點必要的事。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嵬名榮在政治上雖然沒有過份的野心,但他卻也絕非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的政治嗅覺同樣是水準線以上的。


  偏偏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


  如果有機會,文煥會毫不猶豫地為大宋除去這個在宋朝來說其名不顯的勁敵。但是,文煥現在連自己有沒有機會完成夏主託付的任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夏主,總是愛讓他的臣子去做超過他們能力範圍的事情。


  文煥惟一感覺安慰的是,無論他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對於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


  「溥樂侯!」伴隨著言不由衷的笑聲,一群武官簇擁著一個身著紫裘、身材削瘦、微帶笑容、有著一張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臉龐的武將從營中走來。文煥認得此人正是西廂副統軍梁乙萌。「文侯駕到,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不敢。」文煥見著眾人,早已翻身下馬。「梁大人!嵬名將軍呢?有聖旨!」


  「噢?」梁乙萌似乎很吃驚,訝然道:「老將軍剛剛接到太后懿旨,進宮去了。」


  文煥也吃了一驚,將信將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與身邊的絡腮鬍武官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情?這廂卻是有緊急之事。」


  「未到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請老將軍回來?」梁乙萌熱情地笑道。


  文煥心裡計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榮雖不在此處,不過西廂大營之事,卻也更加簡單。他笑了笑,道:「罷了。既如此,請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將軍便是。」


  「那,文侯請!」梁乙萌做了個手勢,讓開一條道來。在這當兒,他望了文煥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煥只覺梁乙萌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這當兒也不能多想,文煥齎著夏主的聖旨,率著親兵侍衛們,大步往中軍帳走去。到了中軍帳內,他才意外的地發現,這裡竟早已擺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剛迎了太后懿旨。」


  文煥心下略寬,按捺住心中不時浮起的莫名的焦慮,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聲說道:「梁乙萌接密旨,餘人迴避!」


  梁乙萌微笑著朝部眾揮了揮手,他身後隨即傳來一陣刀劍與鎧甲碰擊的聲音,眾將一齊退出了大帳。梁乙萌這才上前幾步,跪拜下來。文煥清朗的聲音,在帳中響起。


  「敕令:御圍內六班直西廂都統軍嵬名榮、副統軍梁乙萌,即刻隨溥樂侯文煥覲見,朕有軍國機務諮議……」


  文煥的手詔尚未宣讀完畢,帳外又有喧嘩之聲,只見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遠至近而來,彷彿是有人小跑著沖向大帳一般。梁乙萌正驚疑地望著文煥,早見一人手執金牌,闖進帳中,高聲宣道:「召嵬名榮、梁乙萌速速進宮見駕!」


  文煥心中暗贊這齣戲演得逼真,他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將夏主的手詔遞過去,說道:「必是軍情緊急,梁大人速速領旨,隨某進宮。」


  梁乙萌卻默不做聲,似乎在猶豫什麼。


  「梁大人還不領旨?」文煥趁著他沒有反應過來,又連聲催促。他一面觀察形勢。現在中軍帳中,只有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要就地格殺梁乙萌並不難,難的是如何脫身和善後?


  這個梁乙萌,雖然威信遠不及嵬名榮,但也不是好對付的——梁乙萌與梁乙埋父子關係一般,在梁氏家族內部並不算受重視,但是卻受梁太后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軍普通兵眾所認可的將領,此人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軍中卻頗為有名,有個外號叫做「梁神箭」。軍隊有軍隊的邏輯,勇猛善戰的將領,在軍中是受歡迎的。何況梁氏在軍中也還是頗有黨羽的。至少在西廂大營中,梁乙萌也不是說殺就能殺的。所以,不到萬一得己,極端的手段必須謹慎使用。畢竟文煥也不想毫無價值地死在西廂大營。


  文煥朝隨從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崢嶸。


  「梁大人?」


  梁乙萌想了一會,似乎覺得不對,一面說道:「嵬名老將軍不營中,臣……」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唰」地一聲,兩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不得無禮!」文煥朝親兵喝斥道,卻沒有命令他們放開梁乙萌,反而笑著對梁乙萌說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


  「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來忠義,豈會抗旨?」梁乙萌的臉騰地就紅了。


  「不是抗旨便好。」文煥走近幾步,笑道:「那麼梁將軍,兵符何在?」


  「文煥,你想造反么?」梁乙萌高聲叫道。


  「叫這麼大聲,想找救兵么?」文煥臉上笑意更濃,「本侯奉有聖旨,梁將軍隨本侯見駕,商議軍機,西廂大營,先由野利將軍代領。」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個絡腮鬍子野利蘭。


  「聖旨在哪裡?」梁乙萌硬著脖子叫道。


  野利蘭從懷中取出一個捲軸,在梁乙萌面前打開,果然,上面寫著令野利蘭代領西廂大營的赦命。文煥笑道:「梁將軍請看仔細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本侯勸將軍還是速速交出兵符。」


  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彷彿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臉色灰了下來,垂頭道:「兵符與將印是嵬名將軍隨身攜帶,我不知道在哪裡。」


  文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梁將軍,此時負隅頑抗,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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