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大安改制(38)
第286章 大安改制(38)
「陛下,臣以為不妥。便是誅李將軍,亦難誆來梁乙埋。」仁多保忠當即反對,「請陛下先以計圖之,不成則可暫時東狩,召天下義士共討國賊,梁氏不足平。」對他而言,將夏主帶到仁多澣軍中,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但若國家內戰,豈不為石越所乘?」
「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請陛下割河南之地與宋朝,以換取宋朝之支持。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從此陝西無邊患,其所立之功,自宋太宗以後為第一人,豈有不允之理?我大夏雖失河南之地,陛下仍可不失王位,總好過終身為梁氏之傀儡。日後勵精圖治,西擊回鶻,南並吐蕃,北拒大遼,東削大宋,中興未必無望。」李清咬牙說道。
「不錯,當年我大夏建國之初,連興慶府與靈州,都非由我所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好過國祚斷在梁氏之手。若石越肯賣給我軍械,則梁氏敗亡,只在反掌之間。」仁多保忠也鼓動道。
「石越之心,能止於河南之地?」秉常依然有疑慮。
「河西之地,宋朝得之而不能守,於宋朝而言,所得不足以償其所失。況且石越一向倡言,只須我大夏推行漢制,謹奉臣職,當優容之。宋朝腹心之患,畢竟不是我大夏,而是契丹,若得河南地,西境平,其正可伺機收復幽薊。」李乾義也認為兩害相權取其輕。
四人之中,只有文煥避嫌,不發一辭。
秉常雙手緊緊握著半截斷箭,將目光移向文煥,注視了他一會,問道:「狀元公以為如何?」
「石越之心,實不可測。然臣以為,陛下若不甘心做傀儡,實在別無選擇。兩害相權,請取其輕。宋朝以諸國宗主自居,亦不至因河西沙漠草原之地,而背信棄義,使天下失望。」文煥低著頭,從容說道:「況且……事情未必會至最壞的一步。」
「罷!罷!」秉常將手中斷箭重重插入案中,咬牙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便拼上這一把!」
「兀卒萬歲!」
「兀卒萬歲!」
眾人一齊拜倒,低聲拜賀。「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稱,其意為「青天子」,此時眾人一齊稱秉常為兀卒,頓時讓這位年青的君主熱血沸騰。
上天似乎有意要給秉常與李清他們一個機會。大安六年正月二十日,正當秉常與李清等人在緊張的謀划著如何誅殺嵬名榮,挾制梁太后,計殺梁乙埋之時,從契丹傳來一個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遼主耶律濬假春按缽之名,率軍出巡,在路上突然改變路線,誓師親征楊遵勖。在遼主的大軍向大同府進發的同時,遼主向天下散布了討檄文書,並且向大宋與西夏都分別派遣了使者,向兩國通告自己親征的消息。
不過兩個使者的真正使命卻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為了在道義上佔據制高點,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干涉自己征伐叛逆的軍事行動。而來興慶府的使者,則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經許諾過的東西。
無論秉常有沒有履行承諾的意思,這件事本身,無疑卻是一個千載萬逢的機會。
興慶府城西三十里,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莊。塞北江南,素稱富饒,這裡的村莊,與陝西的民居,表面上看起來亦沒有太大的區別。整個村子內,住著約八十戶人家,全是姓史,村莊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稱之為「史家莊」。史家莊祖上本是漢人,但此處淪於膻腥已久,村民久與羌人往來,早已漸漸胡化,除了耕種之外,也照樣放牧牛羊,過著亦耕亦牧的生活。而自漢朝甚至戰國以來剽悍的民風,在党項人的統治下,更是被發揮得極致。這裡的村民,與普通的党項人及各種落蕃人一樣,都要負擔兵役,隨著西夏的軍隊南征北戰,其武勇絲毫不遜於土生土長的蕃人。事實上,一般人也很難分辨出來,他們究竟是漢人還是蕃人。他們與蕃部的區別,無非是他們擁有「史」這個姓氏,以及要承擔更沉重的賦稅。但既便是他們自己,在大多數時候,也並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只是生存。至於對未來的希望,他們將之寄託於對佛祖的信仰,一個美好的來世……
大安六年的正月,智緣就住在史家莊東北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內。這間許多年不曾修葺的土坯房內,即便是白天也顯得十分的陰暗,房中的陳設更是簡陋,除了一條簡單的板凳與一堆乾草外,便一無所有。
但這一天,便是在這座房子內,卻幾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面一半的高級間諜。垂眉坐在唯一的一條板凳上的,是智緣大師。他在職方館的地位超然,擁有僅次於司馬夢求的權力;身著黑衣,背著雙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壯漢子,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馬賊史十三;而站在他身邊,柔媚中透著幾分豪邁之氣的女子,是大宋櫟陽縣君;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身著西夏武官服飾的青年男子,手按佩刀,斜靠在門邊。
智緣從低垂的眼帘下,打量著屋內的幾個人。
屋中四個人,代表的其實便是宋朝在陝西諜報系統的四股勢力。智緣本人,代表的是職方館高層;史十三,代表的是職方館陝西房;櫟陽縣君,名義上直屬於職方館,但實際上代表的則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那個青年武官,代表的則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細作——智緣心中泛起一絲不快,因為這位細作是如此重要,甚至連智緣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不過智緣很快的將這種不快拋之腦後。這四方勢力,並非是絕對的,亦非對立的;各方既有相對的獨立性,但又緊密聯繫,難以截然區分。職方館高層也罷,陝西房也罷,神秘細作也罷,都隸屬於職方館,基本利益是一致的。而職方館與石越之間,同樣有許多牽扯不清的聯繫,別說石越現在是陝西路安撫使,單單是職方館創始人、現任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的出身,便註定了石越對職方館的影響無處不在。
「大師。」櫟陽縣君朝智緣斂衽一禮,首先開口打破長久的沉默,「按職方館的條例,若非事情緊急,我們四個人,是不當冒然聚集的。」眾人微微頷首,便聽櫟陽縣君繼續說道:「既是我們四人會了面,便是想定下一個章程——若再這麼著政出多門,對國事有害無益。奴家素仰大師之賢名,一向敬佩大師是方外的豪傑,佛門的英雄,不論是皇上還是文相公、石帥、司馬大人,也都是對大師敬重有加。奴家一介女子,斷斷不敢冒犯大師,然則……大師請看……」櫟陽縣君將一張紙條遞到智緣手中。
智緣接過來,便看到紙條之下,鈐著醒目的兩枚紅印——分別是司馬夢求的私印與職方館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紙上的內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馬夢求親筆手書的漂亮小楷:「所報之事悉知。至詢西事方略,此間並無更易,諸君何疑?但當精誠為國,功成不遠。云云。求字。」
「縣君是有見疑之意么?」智緣看罷,將紙條還給櫟陽縣君,笑著問道。
「豈敢。」櫟陽縣君的聲音溫柔,但是卻綿里藏針,「奴家斷不敢懷疑大師。只是兩月前刺殺梁氏之事,因大師之令,而使梁乙埋逃過此劫。其後梁氏報復,致使陝西房損失慘重。當日刺客中,有兩人隸屬陝西房,結果當場殉國。其後受誅連而無辜死難之同僚,計有一十三名。陝西房數年苦心經營,旦夕之間,在興慶府之力量竟損失三分之一強。大丈夫忠君王、死國事,魂歸忠烈祠,本是死得其所。然職方館在西夏之方略,數年以來,一直是扶植反對梁乙埋之勢力,收買、策反對梁乙埋不滿之文武官員。職方館未有明令,而大師忽行改易,恪於國法軍法,我等自當凜遵,但依程序,亦有責任上報汴京,請示上官明令……」 智緣一面聽著,一面將目光移向史十三,見他目光中頗有惱怒之意;他又將目光轉向那個西夏武官,這個男子卻是無可無不可的神態。櫟陽縣君默默地望了智緣一會,又繼續說道:「奴家以為,既然司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並無更易,大師理應給我們一個解釋。為何要突然改弦,幫助梁乙埋?」
「史大人與這位大人,亦是同樣的疑問么?」智緣並沒有直接回答櫟陽縣君,反而轉頭詢問史十三與那位西夏武官。
「大師叫我史十三便可。」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視智緣,沉聲道:「我只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為何而死。」史十三顯然還不太適應「大人」這個尊稱。熙寧十二年冬季的損失,是陝西房成立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除了刺客中的兩名成員,其餘十三名成員,都是莫名其妙被株連處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宋朝的細作,卻就這麼著受了池魚之殃,實在是非常不值。對於心高氣傲的史十三來說,這種失敗已難以接受,更何況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生死與共十數年的兄弟。
那個青年武官卻只是漠然的說道:「我並無立場,不過旁聽與轉達而已。」
「阿彌陀佛。」智緣點了點頭,「職方館所訂之西夏方略,的確並無變更。」
櫟陽縣君與史十三迅速地對視一眼,二人默契地交換過眼神,耐心地等著智緣進一步的解釋。
「自興慶府自汴京,有數千里之遙,往返非旬月不至。我等在外,須有權宜決斷,若事事須請示朝廷,雖有陳平之智,不能成其事。老衲下令不得誅殺梁乙埋,固然不曾有職方館之命令,陝西房要替李清誅殺梁乙埋,難道事先便有朝廷之令?」智緣從容說著,顯得胸有成竹,「且老衲有文相公親筆手令……」
「手令我們見過,否則亦不肯聽大師之令。」史十三粗聲說道,打斷了智緣的話,不滿之情,溢於言表。顯然,智緣這種程度的解釋,是無法讓他們心服的。職方館法令森嚴,下級對直屬上級的命令必須毫無保留的執行,否則必受嚴懲。智緣進入西夏后,便成為西夏境內身份最高的間諜,同時又有樞密使文彥博手令,可以節制職方館陝西房。但是陝西房在西夏數年的經營,亦不可能白白斷送在一個外來的和尚手上,既然司馬夢求言明西夏方略並無變動,那麼智緣還有沒有權力干涉陝西房的運作,便成為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奴家與史兄,是想知道大師為何要改變既定之方略。」櫟陽縣君見史十三的語氣過於生硬,忙婉言解釋,但是言語中卻並沒有打算讓智緣含混過關。
智緣又看了三人一眼,史十三與櫟陽縣君的目光堅定,顯然若自己不能解釋清楚,此事就不能善罷干休;那個西夏武官卻無可無不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老衲只不過不想重蹈遼國之覆轍而已。」智緣雙手合什,低聲宣了一聲佛號。
「何謂遼國之覆轍?」
「有些事情,縣君不知道。這位大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是史大人卻是一定知道的。」智緣含笑望著史十三。
櫟陽縣君與西夏武官好奇的目光,都投到了史十三身上。史十三卻默然似水,只是若有所思的望著智緣。
「遼國死了耶律洪基,反而造就了一位百年難遇的英主。」智緣微微嘆了口氣,「大宋雖利用其內亂之機,略緩邊患,從容變革舊制,對契丹佔得上風,但契丹有此英主,終久必為大宋之患。而今西夏雖無英主,但是梁乙埋當權,不過豕中枯骨;李清、仁多瀚若得志,誰可料焉?」
櫟陽縣君與史十三盡皆默然,那個西夏武官卻饒有興趣地聽著智緣的解釋。
「之前所以要扶植反對梁乙埋之勢力,是因其勢力於過弱小,所以助此輩者,不過欲使反對梁乙埋者,有足夠之能力與梁氏相抗衡,如此才能挑動西夏內亂。否則內亂雖起,梁氏反掌可定,我大宋之利何在?而今梁乙埋勢力已然削弱,若再擊殺梁乙埋,誰知梁氏一黨群龍無首,會不會瓦解於無形?李清一黨挾誅殺梁氏之餘威,輔佐夏主親政,是虎歸山林,龍入大海,其勢不可制。若果真如此,我大宋之利又何在?職方館辛苦經營,是為了替夏主中興大夏么?」智緣犀利的目光掃過眾人,這個有時法相莊嚴有時和謁可親的老和尚,此時看起來更象是一個慷慨激昂的義士,「職方館在西夏之作用,是收集情報、策反官員、挑動內亂。為達成此目的,朝廷每歲在陝西房耗費的國帑,已高達二十萬至四十萬貫,幾乎相當於朝廷以往對西夏的歲賜。這筆錢,絕非是用來替夏主剷除權臣的……」
「一個不得人心卻掌握兵權的權相,一個沒有兵權卻佔據大義名份四處流亡深受同情的君主,一群被誅除得七零八落的忠臣義士,一個軍心民心士心盡皆渙散的國家……」清脆的掌聲從門口傳來,斜靠在門上的西夏武官用玩世不恭的語氣笑著問道:「這便是於大宋最有利之局勢,是么?大師。」
「不錯。若能如此,王師進入西夏之時,便可事半功倍。」智緣毫不否認自己的意圖,「因此陝西房之方略,亦有必要根據形勢隨時修正。」
「大師的確深謀遠慮。」那個西夏武官的語氣,說不出來是讚賞還是譏諷。
史十三已然明白了智緣的意圖。完全站在宋朝的立場來看,智緣的決策的確是正確的,史十三心裡自然非常清楚。但是,果真要達成智緣的目的,卻意味著有更多無辜的西夏百姓要枉死在這場即將到來的,由自己推波助瀾的西夏內亂中;也意味著更多西夏的忠臣義士,要死在梁乙埋手上——這中間自然也會有大宋職方館的「功勞」;甚至還意味著,有更多的史十三的朋友、舊部都可能因為他的努力而喪命!
他看不到正義何在。
史十三的確加入了宋朝的職方館並擔任要職,但他卻並非是為了所謂的「大宋」而效力的人物,他亦不可能以宋朝的是非為是非。他的確也曾經為了宋朝而算計自己的朋友,但是,史十三始終有自己的道德準則,或者說道德底線。換句話說,這種算計,並非是無限度無原則的……
櫟陽縣君擔心的望了史十三一眼,她想起進入西夏之前,石越對她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