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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大安改制(6)

  第254章 大安改制(6)


  二人說到此處,再無談興,不約而同都將目光移向那些還在興高采烈聽李秀才說書的茶客。桑充國見那些人臉上一個個都洋溢著興奮之色,猛然間又想到,這些人似乎是樂見軍隊開疆拓土的,這些人的心意,應當也是民意,那麼,究竟應當先考慮哪個民意呢?為什麼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過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此處,桑充國只覺得原本清晰的腦中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國不知道,他沒有猜中石越的情況,也沒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卻猜中了朝中諸臣的心態。


  慈壽殿。


  太皇太后曹氏的居所,這一天顯得十分的熱鬧。殿外雖然依舊銀裝素裹,殿中卻是爐火通明。曹太后微微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含笑望著殿中眾人:自高太后以降,向皇后、朱妃、王妃,後宮所有封號在「妃」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嬪妃,全部到齊了,皇帝也自然親臨。除此之外,昌王趙顥,嘉王趙頵與他們的王妃、王子、縣主,也被恩詔入慈壽殿請安。


  此時由皇帝趙頊與高太后、向皇后陪侍曹太后左右,餘人依序而坐,將慈壽殿坐得滿滿的,眾人盡皆笑容滿面,不時低聲私語歡笑,儼然是一副四代同堂共享天倫的景象。


  坐得一會兒,趙頊看見趙顥含笑與趙頵交首接耳,趙頵頻頻點頭,不由笑問道:「二弟與四弟卻在說甚事?」


  趙顥含笑不語,趙頵紅了一會兒臉,又看了趙顥一眼,方說道:「臣弟與二哥方才在說,今年這般景象,實是歡喜,只可惜卻少了兩個人……」他說到此處,抬眼看趙頊,卻見趙頊原本滿面笑容的臉,已是如蒙上烏雲一般黑了下來,心中打了個突,竟是不敢再說。但他這話聲音甚大,滿殿皆聞,原本歡聲笑語的慈壽殿,在一瞬間,便已安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連小孩子都嚇得不敢出聲。


  趙顥見趙頵不敢再說,他知道自己這個四弟,一向醉心於醫學與仙術、文學,素來不聞外務,對大哥趙顥是既敬且懼,這時被嚇得不敢說話,倒也並不意外。當下緩緩起身,接過趙頵的話,從容說道:「此事原是臣弟聽說狄詠戰死環州,可憐十一娘孤兒寡母在長安,因想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求個情,復了十一娘的封號,把她接到京師,也好有個照應。」他說到此處,動了真情,眼睛竟是紅了,又低聲道:「十一娘與十九娘,都是與臣弟一起長大的,骨肉相連,如今她們觸犯天威,本是不該,惟盼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恩澤……」說罷,捋起衣袂,撲通跪了下來。


  他這麼著一跪,趙頵原是個本份老實之人,想起從小到大的情誼,也是站不住了,緊跟著跪了下來。二王一跪,兩個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著身邊的孩子,也一併跪了。


  趙頊的臉上陰晴不定。


  他此時並不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整個宋朝,都還沒有人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大戰過後,石越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環州城中活著的人口,仁多澣雖然履約沒有殺他們,但是卻全部擄入西夏。趙頊已經詔令石越,無論如何要將這些人贖回來——實際上,石越早就在做這件事情了,但是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進展。


  不過,無論狄詠是怎樣死的,他戰死是事實。趙頊對狄詠的怒氣,隨著他的戰死,早已煙消雲散。清河恢復封號,其實只是遲早的事情。但是,雖然趙頊早已決定要恢復清河的封號,可是他心中卻希望這件事情,是由他親自提出來的,而不應當是其他人,更不應當是趙顥!但趙顥偏偏就提出來了。雖然他假意讓趙頵先說,以顯示自己並不是想借為清河求情之名,對博取天下軍民的好感,但是趙頊又豈能看不出來這等伎倆?趙頊心中惱怒,卻又不便發作。他無法拒絕這個請求,總不能讓天下臣民以為自己是無情無義的君主吧?忠臣的遺霜、懷著遺腹子的寡婦、與皇帝親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絕賢王的請求?也許自己並不懼怕這些,但是趙頊卻明白,這隻會讓趙顥「賢王」的名義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趙頊終於冷靜下來,他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笑道:「朕豈不心疼這個妹子?前番懲戒,不過是顧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爾。既有二弟與四弟求情,朕明日便下詔,復清河郡主封號。至於柔嘉,她若願意在西京多留些時日,便由她留幾日罷。」


  「皇兄聖明。」


  「官家聖明。」


  趙頊露出了笑顏,頓時殿中響起一片頌揚之聲。死寂的慈壽殿,又變得熱鬧起來。


  趙頊又陪著曹太后說笑幾句,趙顥又湊上前講了幾個笑話,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著自己兒子信國公趙俟的王賢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鐘,又見曹太后已露出疲色,雖則她與兒子難得見面,頗有幾分戀戀不捨,卻終是忍心將兒子交還給尚皇后的宮女,輕輕走到尚皇后耳邊,耳語數句。


  尚皇后微微點頭,忙放下正在自己懷中鬧騰的淑壽公主,起身請求散了宴。


  眾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趙頊眼見趙顥夫婦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動,忙喚了聲:「二弟稍候。」


  趙顥聽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眾人散去,趙頊先將曹太後送至寢宮,又送走高太后,這才走到趙顥身邊,拉著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敘敘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壽殿,徑往御花園走去。一干內侍,慌得緊緊跟隨,只見趙頊與趙顥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悌、友愛非常。


  趙頊與趙顥聊了幾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寧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趙顥見皇帝忽然問起此事,心中不由一驚,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還記得這等小事。臣弟……」竟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趙頊微微一笑,不去理會,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現在是一歲七個月了。不過天家體制,向來是十七歲出嫁,二弟現在就替她尋婆家,實是太早。」


  趙顥不料自己這個皇兄,竟然連這點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當真是嚇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釋道:「雖是年齒尚幼,然則為人父母者,莫不盼著子女能安享富貴。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結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結交。只是終不甘心將自己女兒,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許入那商賈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沒有體面。因此臣弟與衛氏商量,只盼著能許個讀書人家,不求顯達,於願已足。皇兄在九重之內,或不知當今之風氣,但凡嫁女,都願嫁進士。連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進士揭榜之日,莫不驅車於榜前,若見著未娶的進士,便強行拉回家,結以婚姻,可見擇個乘龍快婿,實是一大難事。臣弟這心思,實與那公卿無二,不過臣弟不敢違祖宗家法,故此只盼著早找個讀書人家約下婚姻……」


  趙頊似笑非笑地望著趙顥,淡淡笑道:「朕竟不知如今進士竟如此稀奇。不過想那桑充國家的兒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門之後,自然是他日註定的進士。二弟的算盤打得真不錯……」


  趙顥聽皇帝如此說,乾脆裝糊塗,苦笑道:「雖是如此,卻畢竟是被桑充國婉拒了。」


  「哦?」趙頊奇道:「桑充國連縣主媳婦都不稀罕么?難道還指望著朕許個公主給他家不成?」他語氣神情,倒似是他從來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趙顥雖然被桑充國拒絕,可是卻看不出什麼惱怒之色。


  趙頊斜睨趙顥一眼,笑道:「其實二弟不必為兒女如此操心,朕這個侄女到了十七歲,朕給她許婚便是。包你是個好人家。」


  「多謝皇兄。」趙顥連忙欠身答應,同時不由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不過他畢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馬上說道:「有件事,臣弟還要冒死懇請皇兄恩准。」


  「二弟但說。」


  「臣弟長子孝騫,現在宗學就讀。臣弟想請皇兄恩准,讓他去白水潭就讀。」


  「這是為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臣弟希望臣這一支太宗血脈,能夠早立規矩,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漸削,亦不至措手無策,坐困窮途。只是深懼讒言……」


  趙頊卻是知道這是趙顥在向自己表明姿態,說明自己無問鼎之意,所以子孫們遲早會變成平民。只不過宗室與士子一同讀書,卻也頗可疑懼,他亦不能不防微杜漸,當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覺白水潭教得好,朕讓有司議之,著宗學仿白水潭開科便是。」


  「是。」趙顥不敢再說,忙恭身應道。


  與趙顥說過話后,趙頊沒有前往崇政殿,也沒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壽殿。


  他阻止了內侍宮女們的通報,輕輕走進曹太后寢宮,在榻前找了張椅子坐了,靜靜等待曹太后醒來。


  這個時刻,趙頊恍惚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還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在曹后的床邊坐著,吃著桌上的貢桔。想著往事,趙頊不覺將手伸向桌上,一摸之下,卻摸了個空。


  他自覺好笑,見內侍宮女都在簾外,便很沒有威嚴的捏了捏鼻子。


  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早已不是繼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卻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來幼稚的小習慣。比如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稍稍破壞一下自己天子威嚴的形象。


  自從西夏入寇的消息傳到京師之後,趙頊的壓力就非常之大。他經常半夜驚醒,一會兒夢見西夏那個年青的國王率著騎兵殺入汴京,拿劍逼著自己禪位;一會兒夢見因為軍費不足,士兵嘩兵,宋軍大敗,自己跪在太廟之前,被烈日暴晒;一會兒又夢見災民做亂,不可收拾,趙顥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數落……他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為了緩解這種情緒,趙頊不得不經常通宵處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趙頊夜訪文府,見到文彥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羨慕文彥博的從容。


  「真有古人遺風啊。」趙頊常常不自覺地這樣的想著,但是他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那份從容。哪怕是在夜裡批閱奏章,他都反覆的在明明知道沒有軍情的奏摺中,一遍遍尋找,生怕有遺落的軍情奏摺沒有看到。這種強迫症折磨得趙頊幾乎崩潰,但是在臣子們面前,他依然還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個禁中,沒有人能給他安寧的感覺。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在心慌意亂之時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從他十六歲受封穎王以後,那奶奶般的慈祥後面,卻始終保持著一份禮貌的距離。


  王安石他原本也認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卻辜負了他的信任。雖然他對王安石,依然存著一種類似於師生的情誼,但是熙寧二年、熙寧三年之時的那種信任,早已不再。


  石越曾經也是可以信任的,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經讓他有朋友之誼的感覺的臣子,但是時間也這種關係變質。石越變成了他能幹的大臣,但是因為太能幹,便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韓維、文彥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對忠臣的信任而已!


  只有趙頊自己知道,貴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憊之時,卻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傾訴的對象,找不到一個靠背的地方。


  想到這些,趙頊不由有點索然。


  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石越在陝西畢竟是打了大勝仗。


  不過,打贏了戰爭,並不意味著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實際上,戰爭的時候,許多事情,他可以暫時擱置,不去理會,但是戰爭結束之後,這些問題卻都必須一一面對。


  現在,趙頊便擱了一肚子的問題,等待曹太后醒來。


  讓趙頊擔心的是,曹太后的身體越來越差,絕非是壽年還長的景象。


  「官家?」曹太后略帶驚訝的呼喚,打斷了趙頊的思緒。趙頊忙轉過頭去,卻見曹太后已經醒來,正吃驚的望著自己。


  「娘娘。」趙頊注視曹太后,微笑著喚道。


  外間的女官早已聽到動靜,早已進來幾個人,扶著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鳳床上,揮手讓女官宮女們出去,端詳了趙頊一會,笑道:「官家如何還在此處?」


  趙頊躊躇了一下,從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遞到曹太後面前,說道:「朕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過奏章,斜躺著翻閱起來。趙頊仔細觀察著曹太后的神色,只見她開始時還從容平靜,臉上看不出波瀾,愈到後面,眉宇之間便鎖得愈緊,最後雙眉間竟是皺成一個「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後讀完奏摺,趙頊沉聲說道:「眼下西夏兵剛退,便有邊帥互相攻訐,實非國家之福。況且朝中還有幾件大事,亦不能不辦,許多事情如同亂麻一般交雜,朕實是深以為憂。」


  曹太后微微頷頭,又問道:「這只是石越彈劾高遵裕的摺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摺子進呈么?衛尉寺又有何說法?」


  「高遵裕前後遞進來兩封奏章,一封是奏聞戰況,並彈劾石越處置失當,置失陷名城,使狄詠殉國、何畏之等諸將或死或失蹤,上萬百姓淪於敵手。另一封卻是自辯的摺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調之兵盡數派往平夏城協助種誼,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后立即徵調兵馬救援,只不過是拖延了些時日。遵裕且說,緣邊州軍,向來各有轄區。各州軍分駐兵馬,互為犄角,雖不能大勝,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馬首先當防渭州之寇,而環慶自有種諤之兵。石越以文臣典軍,不曉軍事,冒險用兵,盡起環慶之兵往延州,又調環州知州張守約領長安兵,使環慶無名將,方有環州之敗。此番大勝,不過是一時僥倖。設使夏主不往綏德,改攻環慶,長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輕率行事,是拿陝西軍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靜靜聆聽,沒有插話,臉上亦無異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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