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大安改制(5)
第253章 大安改制(5)
其時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機早已化解,捷報傳至京師非止一日,但是具體的詳情、戰況,民間卻無人知曉。之前兩軍激戰正酣之時,因為情報傳送滯后,連皇帝與樞密院都是一夕三驚,京師曾經謠傳了十餘日,道是石越已被西夏人俘虜,絕食殉國,西夏兵鋒直抵長安。皇帝趙頊坐立不安,一夜之間,三次召文彥博入宮。好在文彥博畢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卧家中酣睡,對皇帝的詔書,只是讓人輕輕回一聲「斷無此事」便不再理會。最後還是皇帝親自去文府,見到文彥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這才安下心來,放心回宮。皇帝尚且如此,民間雖然新聞管制,但是卻阻止不了謠言的傳播,京師之中,莫不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打點行裝,準備去杭州避難。直到文彥博拒赴皇帝詔的消息傳出,人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果然,幾天之後,便傳來慶州兵退的消息。再後來,宋軍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師。在京師中等待祝賀正旦的各國使節,紛紛上表拜賀;皇帝下詔京師放花燈十五日,普天同慶。老百姓到這時,才鐵了心相信宋軍的的確確是打了大勝仗。於是對石越這個文臣的懷疑,立時轉變成一種神秘主義的信任。
這個時候,坊間自然也流傳出關於宋軍大勝的無數版本。而老百姓們無論信不與信,都同樣津津有味的聽著每一種流言。
「……那姚、張二將軍破了嵬名大王,便兵合一處,計有大軍二十萬,直驅綏德城。見著西夏人,也不喊話,揮兵便殺將過去,小隱君見援軍到來,也從城中殺出。那西夏人攻了幾十日的城,人馬疲憊,士氣低落,哪裡能當住我大宋精兵,一個個以一當百,如虎入羊群,竟將西夏兵殺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還有數十萬大軍護著夏主,狼狽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張二將軍都是步兵,如何又趕得上,眼見著夏主就要逃脫,便在這時……」
說到此處,李秀才便嘎然止住,注視眾人,微笑不語。
眾人正聽到緊要處,見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這時,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說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闆見眾人如此,忙走將過來,笑道:「眾位可知為何這李秀才如何知道這般清楚?」
眾人見老闆如此相問,都是一愣,不由大笑,現在謠言紛紛,其實眾人心中,也都是將信將疑而已。卻聽那老闆說道:「這次回京捷報的,有一個兵漢恰好是李秀才的親戚,李秀才下了本錢,買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這點真情。我說眾位,亦不能白聽這一回,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這才是正理。」
眾人這才明白,有幾人便掏出幾文錢來,放到李秀才桌前一個盆子里。李秀才眯著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見錢已差不多,這才拱拱手,做了一個團圓揖,繼續說道:「便在此時,便聽一聲炮響,種諤將軍率十萬馬軍殺到,原來石學士早就伏下這一路人馬。便聽夏主大叫一聲『我命休矣!』眼見著便要在劫難逃。」
「難道竟將那秉常給活捉了?」座中有人詫異地問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處,那夏軍中殺出三名降將,竟生生將大宋兵擋住了,護得那夏主逃出生天。」李秀才長嘆一聲,咬牙切齒的說道。
「哎喲?!」在場眾人盡皆折腕,有人恨聲問道:「不知卻是哪些降將?」
「一個蕃將禹藏花麻,一個漢將李清,還有一個,便是文煥那狗賊!」李秀才又抓起驚堂木,彷彿將那案子當成了文煥本人,狠狠地拍下,罵道:「這三個降將救出夏主,大宋兵輕騎直進,兀自窮追不捨,整整追了兩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轉世,還會點妖術,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種將軍無奈,只得退兵。」
「啊?」眾人盡皆聽呆了,有人問道:「那夏主會妖術,這又當如何是好?」
「這不用怕。」李秀才搖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會妖術,我大宋皇帝卻是紫徽星君下凡,石學士更是左輔星轉世,若是當時石學士在綏德,那秉常便逃脫不了。眾位想想——那西夏人傾國而來,何以石學士便知道要伏兵綏德呢?可見他確是能掐會算無疑……」
李秀才滔滔不絕地說著種種傳說,眾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眾人絲毫沒有注意,在這個簡陋茶棚的角落中,有兩個俊雅的男子正在低頭喝茶,只是時不時拿眼睛掃上這邊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麼興緻盎然。
「大宋這次真的大勝了么?桑郎。」如果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驚訝的跳起來,原來竟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不過她的聲音極低,茶棚中眾人誰也沒有留意。
被她稱為「桑郎」的男子,卻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聲。若有認識的人見著他的樣子,必然大吃一驚,原來他竟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桑充國。叫他「桑郎」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昉無疑。
王昉似乎有點惱怒,嗔道:「桑郎?」
「嗯?」桑充國猛地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麼?」
桑充國口中說出來的話,讓王昉大吃一驚。「我在想,這次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處的,可能只有子明而已。」
「若能大勝,怎麼於大宋不是好事?這是我爹爹夢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縱然他與石越有隙,心裡也會高興。」王昉不解中帶著幾分嗔怪。
桑充國皺了皺眉,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端正了一下身子,沉聲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朝廷——天子與百官,按照經書所說,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來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則是協助天子牧守萬民的。而天意,其實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達上天……」
「是啊?這有何不對么?」王昉疑惑地眨著眼睛,習慣性地托腮問道。
「而子明卻曾經說過,天子不是受命於天,而是受命於民。兩位程先生與岳父大人也說,天下非天子之私產,天下是祖宗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這自是正理。」王昉笑道:「本朝立國以來,士大夫莫不奉行。縱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為私產。這些道理,其實不待石子明來說明。石子明不過是集前賢之大成而已。」她說的卻是事實,宋朝本是中國歷史上民本思想最濃厚的時代,惟後人無知,將宋朝中央集權的加強等同於所謂「封建專制」的加強,將一個明明是中國歷史上宰相與外朝之權最重的時代,硬生生地說成是皇權加強的時代。 卻聽桑充國問道:「既是如此,那麼,究竟什麼樣的朝廷才是一個好朝廷呢?無論天子是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民,歸根結底,天子都應當順應民意。那麼,是不是說惟有順應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無知之時。」王昉沉吟了一下,說道:「所以,應當如聖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時二人早已忘記身處的環境,更是將說書人與眾聽客拋置腦後,全心全意地討論起來。
桑充國怔了一下,笑問道:「那娘子以為,何為仁政?」
「大抵輕徭薄賦,簡刑寬政,可稱仁政。」
「我以為不然。」
「啊?」王昉聽到夫君這樣的回答,幾乎是驚呆了。不可思議地望著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的眼中,閃爍著思想的光芒。
「我反覆翻閱石子明的著述,又與二程先生、邵先生幾經討論,方才得出這樣的結論——」桑充國雖然壓低著聲音,卻掩飾不住情緒的激動,「所謂的仁政,應當是一個好的朝廷應負的責任。一個好的朝廷,其責任,不止於輕徭薄賦,簡刑寬政。後人評價諸葛孔明說,為政之要,在於寬猛相濟,一律簡刑寬政,並非好事。至於輕徭薄賦,自古皆被人所稱讚,但是我卻以為,重要的並不是是否輕徭薄賦,而是朝廷徵收的稅收,用到什麼地方?!」
王昉出神地聽著。
桑充國略有幾分得意,道:「此事我曾與岳父大人寫信請教,岳父大人亦以為然。」
王昉點點頭,她自然可以想見,自己的父親並不會反對這樣的觀點。實際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這樣的觀點,只不過沒有明確的陳敘出來罷了。
「百姓交稅服役,供養天子及百官,此為理所當然。然則,這交上去的稅,所服的役,卻必須所用得當。否則,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財賦,出自百姓,亦當用於百姓,方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國之內,有天子,有百官,有軍隊,此皆坐食俸祿者。百姓之所以供養天子、百官、軍隊,是為天子與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無盜賊;軍隊能夠抵制外侮,使邊疆無烽火。然後方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以此觀之,則朝廷之責,是能使百姓安居樂業。換言之,則可說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皆是惡政。何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輕徭薄賦,簡刑寬政。但凡訓練軍隊、興修水利、賑濟災民、鼓勵生產、辦學校、建藥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為仁政。而最要緊處,則是仁政並非是朝廷之施捨,而應當是朝廷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若其不為,便是失職。」
桑充國的觀點,表面上看來平平無奇,但是細一思之,卻是發聾振瞶。
王昉忍不住喃喃說道:「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她委實是震驚了,開始桑充國反對以簡單清靜少為思想作為「仁政」的標準,這一點身為王安石的女兒,她並不覺得如何新鮮,但是當桑充國說出原來「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須要做的事情之時,她卻是震驚了!
原來百姓們完全可以不必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實只不過是朝廷的職責所在而已!
「兩位程先生如何說?」
「大程先生與小程先生皆以為是。」桑充國的語氣中,顯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觀點,是連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並不知道,甚至連石越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因為石越是帶著「救世主」的心態去進行他的著敘,哪怕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識,再誠惶誠恐,但是他在心態上,卻不可避免的居高臨下了——於是他雖然在書中告訴士大夫們,治理國家應當如何如何,但是卻表現得循循善誘,他不敢大膽地指責統治者——這是你們應當做的!他只是告訴他們,上古的聖王是這樣做的,然後暗示他們,這樣做就符合聖人的標準,會有好的結果,在歷史得到好的評價。
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說石越不知道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是出於謹慎也好,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也好,總之,最初喊出這一聲「這是你們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國。所以,他的確有理由感到驕傲的。
不過桑充國沒有意識到的是,在熙寧三年說出這些話,與在熙寧十一年說出這些話,還是很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經過八年的傳播之後,他喊出這些話來,才顯得那麼理所當然。
王昉凝視桑充國一會,心中也為他感到驕傲。同時卻又一點不滿,她在心裡微微嗔怪為何桑充國之前沒有和她討論這些事情。顯然,桑充國有這樣的想法,已經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國最先所說的話,不由奇道:「那方才桑郎說,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處的只有石子明。與此事又有何相干?打敗西夏,使邊疆無烽火,不正是桑郎所說的『朝廷的職責』么?」
「可我現在卻認為,這並非是當今的急務。」沉吟了許久,桑充國方說道:「打一場大戰,敗了不必說它,便是勝了,也是累得無數的百姓轉運於道,不得安寧。而花費的錢糧,更是不可勝計——若肯將這些錢財用來辦小學校,便是讓天下的童子都讀書亦不是難事。朝廷養著成千上萬的冗兵冗官有錢,打仗有錢,惟獨要來建小學校時,卻立刻沒錢,只是騙得老百姓出錢義學!」桑充國提及此事,不由憤憤不平。
「肉食者鄙,古來如此。不能很快見利之事,朝中也難以通過。」
「除此以外,去歲災民,以十萬計,皆在等待朝廷賑濟。去年有幾名學生分赴各路統計,發現各州棄嬰,有增無減,而慈幼局卻往往力有不逮,數以百計的嬰兒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許多村夫愚婦,有病不治,反信巫術,若朝廷能多開醫藥局,豈非能多活許多人?朝廷官員,若誤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這些人死去,難道便不是朝廷之過,為何卻可以熟視無睹?軍隊雖是國家所必需,抵禦敵寇也是理所當然,但是我觀子明所為,卻似有開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著秉常,一舉滅了西夏,倒也罷了。現在聽各處傳聞,只怕秉常有驚無險。朝中諸公聞此大捷,必有人鼓惑聖聽,盼著今年一舉滅夏。大兵一興,成敗未知,而勞動百姓,耗空國帑,卻是不可避免……此於國家,是喜是患?此於百姓,是福是禍?」
王昉一時默然。從小她就讀過許多征戰別離的詩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並不樂見輕開戰端。但是收復西夏故地,卻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庭訓,耳濡目染,豈能不受影響?故此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誰對誰錯。若說桑充國對,似乎又嫌迂腐;若說他不對,但那百姓的困苦,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桑充國所說之話,一句也難批駁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國低聲長嘆道:「子明作的好詞。只恐自己卻忘記了……大敗西夏,他自然是聲名日盛,炙手可熱,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願趁著這次大捷,息兵數年,使國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難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