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江頭風怒(3)
第169章 江頭風怒(3)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為漢。遼東非不能為我所有。」石越笑道:「然而我聽說耶律濬才智過人,又信任賢臣,我大宋兵不練甲不精,一旦行軍,處處掣肘,且於遼軍有未戰先怯之憂,真要打仗,勝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勸皇上不可輕舉妄動。歷來占形勢而兵敗,不知凡幾,實不得不謹慎。至於夏國之事,若朝廷早做準備,一待有變,兵鋒直指靈夏,當其內外疑懼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可一鼓而勝之。故我的不少主張,皆急欲在四五年之內克見事功。為的是萬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國內之事困住手腳。」
智緣聽到石越這番話,當真喜出望外。石越分明告訴他:他已然決意圖謀光復靈武!智緣一身抱負,盡繫於西事,王安石罷相,石越得勢之後,他以為石越行事謹慎,志在國內,便是對外用兵,也當是一二十年後之事,因此滿腔雄心,漸漸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遜於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內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來。智緣心意已動,便試探道:「參政若要謀划西事,不可不結納吐蕃。」
其時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長董氈本是唃廝羅第三子,尚契丹公主,嘉祐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還,觸怒董氈,遂殺契丹使者,絕遼通宋,至此已有十三年。當年夏主諒詐在位,以為吐蕃與契丹有隙,即領兵而西,欲吞併吐蕃,並亂秦州,時張方平在秦州,嚴陣以待,諒詐無隙可乘,轉攻青唐城,不料被唃廝羅擊敗。兩家世仇,愈結愈深,唃廝羅雖曾兩敗於元昊,卻三克諒詐。青唐吐蕃實是宋朝有力的盟友。
石越目光轉向潘照臨,潘照臨微微額首,笑道:「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西蕃亦多歸附。聯蕃制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氈終是蕃人,他日有事,無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涼城,以為牽制。若要謀划西事,其根本還在中國。」
「善!」智緣本是試探石越之見識,此時聽潘照臨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笑道:「本朝諸公,無一語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國一國戶口,僅能當陝西之一路,以陝西四路攻夏國,傾全國之力供糧餉,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當。又朝廷之中,凡議兵事者,盡以計苟安、彌邊患為便,故種諤取綏州、城羅兀,無不干犯言路,眾議紛紛,以為釁事。貧僧願為參政言平夏形勢:平夏之地,以綏、宥為首,靈州為腹,西涼為尾,有靈州則綏、宥之勢張,得西涼則靈州之根固……」石越連忙吩咐道:「取地圖來。」頃時,便有家人將一幅地圖取來,掛在客廳的屏風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細觀看地圖,便見在陝西以北、河東路以西的河套地區,由東至西,盤垣著銀、夏、綏、宥四州,往西則有靈州與靜州,再往西則是涼州,也就是西夏的西涼府。這數州之地,便宛若一條長蛇,盤踞於宋朝的西北邊境,護衛著西夏的都城興慶府。石越知道銀、夏、綏、宥、靜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業」,而如今綏州總算落入宋朝手中,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銀、夏、宥三州之中,時刻威脅著蛇首,特別是銀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區,則與蛇腹靈州、蛇尾涼州,形成一個三角形,一朝有事,奪下蘭州,不僅可以鞏固西線,切斷蛇腹與蛇尾的聯繫,還可以直接威脅靈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則宋朝與吐蕃便聯成一線,可以互相支援——王韶畢竟是知兵之人。
「參政請看——」智緣走到地圖之畔,手指銀、夏二州,道:「綏州屬銀、夏之沖,得綏州,則銀、夏不安。此處是橫山,羅兀城是橫山之要,若能兩險並據,則夏國國勢已危。種諤爭之,豈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綏德,不能救撫寧,患得患失,臨戰而怯,致使諸堡分崩,朝廷震動,將已成之業,付諸東流!種諤固有罪,然朝廷棄之不爭,亦是失策!」
石越默然無言,這不過幾年前的事情,雖然他並非決策之臣,但事事歷歷在目,自己當時也未必有此見識。
「參政可知夏國之兵乎?」智緣手指橫山,重重一劃,帶著幾分遺憾的語氣說道:「夏國雖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戰,人馬精強慣習戰鬥者,惟二百餘里橫山蕃部。此天下精兵!夏國每入寇,橫山兵必為前鋒。嘉祐八年,橫山部將輕泥懷側苦於諒詐虐用,率所屬歸附,請兵延州,約中國會兵靈夏,此本是天賜良機。昔日吐蕃衰絕、回紇亂亡,無不由此,這本是夏國安危之機。然會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應,諒詐已然得訊,立時遣使安撫,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實為可惜!」石越以前從未聽聞此事,不由愕然,不過他知道嘉祐八年仁宗駕崩,英宗並非仁宗親生,中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輕啟邊釁。縱有機會被白白浪廢,也是在所難免。「夏國並非無隙可乘,其國內,上則權臣當道,女主臨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則各部心懷怨恨,常有異心,百姓亦苦於賦斂,且兩國和市久絕,其國中必然匱乏,民不能無怨。光復河套之要,在於大宋能把握時機,善用將領。言臣紛紛,於防範權臣或有利,于軍機大事則常誤。行大事者,豈能順庸人之意哉?!」智緣說起來,依然是一臉不平。
石越凝視智緣,長揖道:「越不才,願請教大師圖夏之策。」
「朝中王副樞使、郭侍郎,本朝名將,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參政何故問一老僧?」
「若機會已至,當問策於王、郭。然我終不能坐等良機天賜,沒有機會,便要設法製造機會!越所請教於大師者,是如何製造機會?」說罷,朝侍劍打了個眼色,侍劍立時斥退廳中所有家人。智緣待眾人散盡,這才笑道:「要製造機會,首在用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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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大宋尚書省低調地成立了一個臨時機構,其全稱為「荊湖南北、廣南東西四路軍屯制置使司」,負責全面協調軍屯地點勘測工作,由兩府各派一人並同主持,於是工部尚書蘇轍與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一同擔任「四路軍屯制置使」。四路軍屯制置使司向荊湖南北、廣南東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多個調查團,調查各路州縣可以進行軍屯的地點、規模與周邊狀況,畫出地圖,撰寫報告,最後再由蘇轍與曾孝寬選定方案,交由尚書省決策。四路軍屯計劃悄然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工部工部司的官員也開始了修路的準備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強調下,蘇轍亦開始要求手下官員遞交由石越親自擬定格式的調查報告,蘇轍簡單明了地要求:如果報告中沒有足夠的數據或者發現多處數據錯誤,以不勝任論處。與石越的愈行愈近,不僅僅讓蘇轍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風也在影響著蘇轍,蘇轍深知修路與軍屯之成敗關係重大。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溫和的習慣,嚴厲地與工部的官僚主義鬥爭,甚至主動請求《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前往穎昌至南陽進行調查。
但是這些,當時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們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實的碎片而已。熙寧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轟動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詔天下廢除持兵禁令,允許百姓持有二十七種兵器之後幾天,尚書省便緊接著頒布了《若干軍資恩許民間生產敕》,這份敕令宣布此後諸軍所須軍衣等物品,官府將向民間作坊採購六成以上,並且將於十一月十五日在汴京城單將軍廟,向天下公開競標。「凡大宋商民,只須家世清白,皆可投標!」——報道此事最為熱誠的,自然是《海事商報》。敕令頒布之後僅僅七天,遠在杭州的《海事商報》即已刊出,一時「杭州紙貴」,商人紛紛爭搶,許多人不及細思,便決定先來汴京一探究竟。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軍隊,但是人們都知道這個數目非常龐大,之前軍器監向民間購置寒衣,就讓許多作坊主發過一筆財。所以歷史上第一次,從江南到汴京的官道上,竟然有無數的馬車不絕於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誤了時日,但連續不斷的騎馬趕路則不是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們所能承受的。也是在這個時候,四輪馬車格外突顯了它的優點,從此以後,在陸路上,四輪馬車幾乎成為商人們出行的唯一選擇。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馬車上顛簸的商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歷史上最好的時代就要來臨。雖然這個時代未必比得上戰國之時能與國君抗禮,但是卻也比戰國時更安全。
不過不能責怪這些商人們看不到一個新時代的帷幕正在升起。因為十月下旬的時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太府寺卿參知政事石越與皇帝陛下趙頊,正躲在瓊林苑的行宮中一面喝酒,一面大失身份的算計著別人的錢袋。
「軍資開放給民間競標,固然會為朝廷節省更多的資金,但於那些商賈,也是極有利可圖之事。」石越笑道,「因此臣已經規定,凡是參加競標者,都必須交納一百貫錢的入場費,以向朝廷證明他的實力。」
「一百貫?」趙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那種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貫絕非是一個小數目。
「來競標之人,自然都是家產殷實的,給朝廷貢獻幾萬貫錢,權當替朝廷省下了組織競標的開支,臣以為並不無妥。他們日後要賺的錢何止萬貫?這樣也免得有人進來看熱鬧,搞得亂鬨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後,明年軍屯之競標,就會更有經驗。」
「如此開源節流,明年雖有修路與軍屯兩項工程要做,軍器監生產新式軍器的投入也要加大,又少了許多免役錢、寬剩錢的收入;但若省下給遼國的歲賜,加上增加的商稅與市舶務關稅,撤併州縣省下的費用,明年也許能淨餘五百萬貫不止。」趙頊笑道。
以宋朝如此龐大的帝國,每年僅交到中央的稅賦折成銅錢最低不低於六千萬貫,省吃儉用能節餘五百萬貫,皇帝就已如此高興,實在讓石越哭笑不得。「陛下,待兩三年後,財政好轉,臣以為就應當減點稅了,也讓百姓稍得休息。」石越趁著皇帝高興,進言道。 「減稅?」趙頊心中不由一緊,若是司馬光提出這個意見,他還會寬心一點,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馬光更無反對之可能——他兩個管財政的臣子只要難得齊心一次,他的軍費就不免要大大減少。「這……」趙頊果然遲疑起來,但他畢竟知道「愛民如子」是一個傑出君主所應有的品德,石越打出「與民休息」這樣的大義來,他也不太好反駁。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在想什麼,因笑道:「當然這減稅之議,還須待財政紆緩,臣想與陛下約定,若國庫連續兩年盈餘達到一千萬貫,或者連續三年盈餘達到八百萬貫,便請陛下允臣此議。」
趙頊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卿何不到時再議?」
「陛下,減稅之恩,當自上出。今日陛下若與臣許諾,則自此之後,臣必無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歸於大臣?」
趙頊恍然大悟,許久才嘆道:「卿真忠臣也。朕便與卿立此約。」
「陛下聖明。」
趙頊點點頭,喝了幾口酒,見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石子明也變得拘謹了?今日並無御史糾儀,你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的笑著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道:「臣這些日子,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滿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樂。」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臣以此句時時自勉。遼、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豈敢言『享樂』二字?冠軍侯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較之古人,已是慚愧。」
趙頊默然良久,嘆道:「聞夏主年不過十五,未知賢愚。而遼主真英傑也,昨日軍報,聞他超擢一小校於營中,授三千精騎,突入上京,斬敵三百,耀武而去。遼主亦已親率大軍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遼主以何人留守?」
「以蕭惟信守南京,蕭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卻不得而知。」
「此悍將也,不可不知其名。當責令司馬夢求打探真切。」石越實在大吃一驚,從中京至上京有數百里,孤軍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動迅疾如風而膽色過人方能辦到。
「遼主行事用人,皆可稱英主。盟約之事,文彥博上策道,可遣使致遼主:昔有盟約,無須再訂,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則兩國之君當親約於宋遼邊境,遼主必不能來,此議自罷;或者,竟許其盟約,然互市須增加為戰馬五萬匹,民馬十萬匹。」
「遼國正在內戰,絕無可能互市十五萬匹馬,更何況還有戰馬。這亦是拒絕盟約之意。以臣之見,此時不必自絕於耶律濬,他日若要尋一借口背盟,亦不是難事。臣以為與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應遼主,雙方可重締盟約,約為兄弟之國,然而兩國必須開放邊境,許可官民全面通商,並約定關稅。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達遼國內地,而遼國所產之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斷運來大宋。如此若耶律濬拒絕,則是遼國無誠意,而非我大宋無誠意;若其同意,則運來大宋之馬匹,自也不會短少。異日他不斷絕此商約,則遼國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馬,裝備我大宋之精兵,長此以往,遼國必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斷此商約,內則得罪於本國百姓,外則失信於天下。大宋從中獲利之民眾,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懲罰,如此天下形勢,盡利於我,豈不勝於斷然拒絕?」
趙頊從未聽說這種用通商的方法來影響一國的策略,不由將信將疑,道:「此計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卻難免盡為契丹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