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江頭風怒(2)
第168章 江頭風怒(2)
「臣卻以為文公過慮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數倍之利,雖死亦不足使之懼。一旦開戰,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許諾給錢,焉有不盡心儘力之理。何況朝廷亦當立法,與其簽訂契約之時,就當規定國家若有戰事之時,一切與軍隊有關之作坊,都需按要求開工。而縱是平時,衛尉寺與軍器監都要派人進駐作坊,加以監督。凡產品交驗,必須手續清晰,責任至人。若三衙屬下軍隊發現有問題,即可請求追究軍器監之責任,而軍器監與衛尉寺即要追究當事人之責任。若某作坊生產之物不合格超過一定之比例,則不僅可以要求退貨,而且要追加處罰,禁止其以後參預投標,如此數部門不相統轄,互相監督,臣以為朝廷無官官相衛、欺上瞞下之憂,而民間所造軍資,質量必勝於官營。何況這些軍資,都是輔助性質,無非軍衣鞋帽營帳之類而已,民間可以勝任的作坊數不勝數,朝廷可以分成份額,允許多家作坊投標,互相之間,各有競爭,優者存,劣者汰,一歲一投,則是流水不腐之道。」
其實當時軍隊乾糧的等物,早便是由民間製作,官府購買。亦算是行之有效了。司馬光聽石越說得在理,雖然不表支持,卻也退到一邊,默然不語,不再反對。文彥博卻吹著鬍子,傲然道:「臣不信民營之物,勝於官家所制。」
「文相公不曾讀過《鹽鐵論》?官物粗糙,漢時已然。」石越笑道反駁道。呂惠卿卻游目四顧,忽然上前欠身說道:「陛下,臣大膽,想做個試驗。」
趙頊心裡已偏向石越,但又覺得文彥博是三朝名臣,他的意見不能不重視。且他又是樞使,亦不能不說服他。當下便笑著點頭應允。眾人皆不知呂惠卿弄的什麼玄虛,也一個個凝目注視。呂惠卿隨便叫了幾個侍衛,便往武庫中走去。眾人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方見他從武庫中出來,幾個侍衛手中還捧著兩件紙盔甲、幾桿長槍。他吩咐侍衛將這些東西放在地上,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剛才在武庫中,挑了幾件紙盔甲,幾桿長槍。臣聽說本朝的紙甲,鋼刀不能入?」轉身向蘇頌問道:「蘇大人,是么?」
趙頊也凝視蘇頌,蘇頌見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額上不由浸汗,硬著頭皮乾笑道:「確是如此。」
呂惠卿又轉目注視張若水,笑道:「請問張都知[101],這些物什,是何時入庫?」
張若水也是聰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卻不能不答,勉強走到紙盔甲與長槍邊上,睹視片刻,方說道:「是熙寧三年之物,熙寧四年入庫。」
「有勞張大人。」呂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將軍佩劍一用。」
狄詠卻將目光移向趙頊,見趙頊點頭允許,這才抽出佩劍,雙手捧給呂惠卿。呂惠卿走到紙甲之前,讓侍衛將兩副紙甲疊在一起拉開,他提起劍來,隨手捅過,便見那紙盔甲有如薄紙一般,一劍洞穿兩層盔甲,呂惠卿隨手捅了幾下,那盔甲上便有幾個大洞!
趙頊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張若水與蘇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文彥博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呂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請看,這便是官營之物,軍國之器。」說罷,一劍揮向一桿長槍槍桿,便聽一聲細響,槍桿斷為兩截。他又提起一桿長槍,用手一扳,一個槍頭竟被他擰了下來!「臣,書生爾!竟能手斷長槍!」呂惠卿厲聲說道:「武庫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雖軍器監設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軍器監,深知其中利弊,軍器監設立之後,雖然力行責任明確,但不少軍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軍衣帳蓬,針線粗糙,製造鄙陋,眾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產之時不計成本,浪費甚多。今有官民兩便之事,陛下當早下聖斷。」
文彥博一時無語。司馬光與吳充顧視一眼,一齊道:「臣等細想,亦以為可行。然此事猶有細節,招標由樞院或是軍器監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產軍衣營帳賣給民間甚至敵國?如此等等,雖為小事,不可不慮。」
「此謀國之言。」石越贊道,「臣以為蘇頌熟知軍器生產情弊,章惇心思細縝,可著二人詳定以聞。」
「至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臣依然有異議。萬一有人藉此屯集兵器謀反,後果不堪設想。」司馬光於此堅決反對。
一直不曾說話的韓維忽然說道:「君實過慮了。民營之兵器,實則民間鐵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謀反之事,本就無法防止。而凡生產兵器之民營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標號,賣給何人,亦要登記。而且要購買許可之令,生產多少,生產何種武器,皆有限制,由衛尉寺派人監督。若要由此來謀反,只怕更露痕迹。許可民間製造兵器,實是為鼓勵民間習武,而且是在軍器監諸作坊之外,多一些儲備,平時朝廷不用花錢供養,反可從中收稅,而緩急之時可用。凡民營兵器作坊,朝廷亦可鼓勵其研製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須向朝廷申報,由樞密院最終決定是否可以研製。若研製成功,其有利軍國者,即可以由軍隊購買裝備,軍器監下屬設立兵器專利局,其研製之武器若能申請專利,十年內許其獨家生產,別家若要生產,則要付購買專利之費。軍隊不要者,能否賣給民間,亦須由樞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盡量為軍隊所用。如此,不僅可以節省朝廷研究費用,亦可集思廣益,實是強國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營,並非隨便許可。凡能得許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夠之資產,而且其家眷必須遷居汴京,置於朝廷控制之下。這些人實是朝廷養在民間之鷹犬。」石越深感每進一小步之艱難,對敵國則講「在德不在險」,對本國百姓就不肯講「在德不在險」了——這種態度,石越實是非常不以為然,但是司馬光等人的顧慮,亦有其立場,而且有強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設法消除其疑慮。
趙頊望了地下那斷槍殘甲一眼,凝視文彥博,問道:「文公以為如何?」
「臣終懼養虎為患,望陛下三思。」無論如何,文彥博都無法信任商人對國家的忠心。
「朕當再思之。明日朕先下詔,廢持兵之禁令。蘇卿、章卿可去籌畫軍衣等軍資生產向民間招標之事。張若水、李向安會同蘇頌,檢視武庫兵器,若下次朕再發現武庫中還有這種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項上人頭。諸葛弩等兵器民營化,再下廷議。」
「陛下聖明!」
當石越回府之時,已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石越剛剛踏進府中,石安便迎了出來,稟道:「參政,二員外和智緣大師在客廳等候已久。」石越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廳走去。人未進門,瞅見唐甘南與智緣正在吃茶,而潘照臨、陳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劍則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聲笑道:「二叔,大師,可想煞我了。」
眾人這才知道石越回來了,一齊起身,唐甘南笑道:「賢侄別來無恙。」智緣則高宣佛號,合什道:「貧僧有禮。」
石越連忙還禮,一面笑道:「快快請坐。大師、二叔,讓你們久等,多有不敬,還望恕罪。」又向侍劍問道:「齋宴可有備好?」
侍劍笑道:「已然妥當,便等參政回府。」
「那便先開宴。」一面又告罪道:「剛剛回府,未及更衣。我先進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與智緣分別告了罪,方進裡間更衣。到了內室,梓兒正在研墨,見石越回來,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兒個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時半會竟是撕擄不清。幾乎忘記此事。」
「十一月初一清河郡主下嫁狄將軍,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許忘記了。這兩處你一定要到的。」梓兒一面從阿旺手中取過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聲提醒道。
「這等事情就要勞煩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親了梓兒一口,眼角卻見几上擺著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何物?」 梓兒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瑩剔透,煞是可愛,以往只聽說宮中才有此物,這次是二叔帶來兩隻送給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來給參政看看。」
石越卻見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從阿旺手中接了過來,只見這玻璃杯的顏色並不純凈,中間夾有淡淡的綠紋,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則與他所見過的玻璃杯並無二致,當下說道:「這哪是琉璃,這是玻璃。」
梓兒奇道:「什麼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純凈透明。」石越簡單的解釋道,也不管自己的說法是不是正確。
梓兒看他神色,笑道:「大哥是喜歡這個么?二叔說,這種杯子用來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那過於奢侈了。」石越一面笑道,一面扣了玉帶,道:「妹子,借你一隻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與智緣大師。」
他拿著杯子到了客廳,宴席已然就緒。一切既以家宴為名,石越便讓智緣與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緣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也覺舒泰。然而石越席間所問,飲食起居之外,儘是些西北邊事民情,蕃人風俗,智緣雖然隨口回答,心中卻總是存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卻不知石越為何竟將琉璃杯帶了出來,因找了個機會問道:「子明可是很喜歡這個杯子?」
石越笑道:「方才見著,因見此物剔透可愛,便帶了出來,想問問二叔,此物是從何而來,價值幾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購得,一杯值五百貫。」
「五百貫?」石越暗暗心驚,五百貫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買一座大宅院。陳良亦不禁嘆道:「世間偏是無用之物最貴。」
潘照臨卻笑道:「如此貴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這卻要去何處覓來?聽說琉璃是由琉璃石燒制而成,傳聞之中,琉璃石產自西域。」
石越知道中國之琉璃業雖然獨立發展,但進步緩慢,明代琉璃業之發展,鄭和下西洋帶來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因笑道:「此物是人工製成。其透明如此,可稱玻璃,若一面鍍銀,可以為鏡,勝銅鏡百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百倍。若二叔有意於此,何不設法去買回胡人中的琉璃工?」
唐甘南眼睛一亮,笑道:「只怕輕易買不到。」
「我會寫信給薛奕,托他留意。昔日趙飛燕時,所居之所,以琉璃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厲行儉僕,但是不妨鼓勵鄰近諸國的君主奢侈一點。」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
唐甘南也笑道:「倭國的貴人,高麗的顯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國,都不難被這些淫巧之物打動。但遼國新君卻似乎不是個喜歡華服玩樂之人,比耶律乙辛強。至於西夏,卻要問智緣大師了,若能令其主奢侈一點,我們百姓可賺錢,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潘照臨也淡淡道:「李元昊之所以能為亂,正是因為他學匈奴之故技,讓百姓不著絲綢綾緞,不吃茶葉,以減少對於我大宋的依賴。遼國亦限制民間飲茶,正是為了避免受制於我。若能讓其貴人耽於享樂,此勾踐之所以興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緣笑道:「吐蕃貴族心服大宋,亦是緣於此。羌人喜愛茶葉與大宋的衣物器飾,其貴人更是喜愛絲綢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籠絡。然夏國則不同,秉常雖然親信漢人,喜愛漢風漢俗,但他即位之時,不過七歲,現今亦不過十五歲,尚未成年,大權一直旁落,梁太后專擅國政,置秉常如同傀儡。她以婦人專政,便只能打出重視蕃俗的旗號,借元昊舊法,來籠絡一些部族首領,欲以奢侈之物打動她,只怕難以奏效。」
「那梁乙埋呢?」石越不由問道。其時正是西夏大安元年,梁太后專權已久,以其弟梁乙埋為國相。梁乙埋與其子梁乙逋合謀,重用都羅尾、罔萌訛等人,權傾朝野。從熙寧二年起,便廢漢儀,用蕃禮,襲元昊故智,屢屢侵犯宋、遼邊境,以轉移國內矛盾。至熙寧四年不得已才與宋朝議和,五年和議始定。但梁氏以外戚專權,不得不努力轉移國內勢力的不滿,因此又屢屢覬覦遼國西京道。不過石越卻聽說梁乙埋父子都是喜好享樂之輩,他知智緣往來宋夏邊境,深知西夏虛實,故有此問。
「梁乙埋固然愛享受,但是梁太后雖為婦人,卻不可輕視。其殺伐果斷,智謀深遠,不下呂后、武則天。」智緣一再強調西夏梁太后之能,石越想起宋朝五路兵敗之事,不由一時無語。良久,方道:「雖然如此,但夏國女主當權,幼主若昏暗,還可無事,若幼主聰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漢獻帝困於曹阿瞞,尚有衣帶詔之事,何況秉常之於梁太后?」
智緣眸中精光一閃,凝視石越,問道:「參政高見。不知參政以為西夏母子,將在何日反目?」
「當在秉常行冠禮之後!若梁太後果如大師所言,她又豈會輕易歸政?」
「參政既能洞見幽明,何不早圖之?」智緣說起西夏之事,實是關係到平生的抱負所在,不由慨聲道:「夏國不比遼國。遼國除幽薊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撫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鎮之,則終究只能親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邊境安寧之外,便無尺寸之用。而夏國河南之地,凡華夏強盛之時,未嘗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雖愚可知。若能進據靈涼二州,西則可開通絲路,北則可夾擊遼國,精兵良馬,其地所產,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關內無烽煙,大宋無西顧之憂。且夏國自元昊后,國力衰落,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