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典制北門(5)
第133章 典制北門(5)
「可我認為這一步太不公平。」
「此話怎講?」石越奇道。
桑充國道:「你可知道貧窮的人家,都以讀書上進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們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幾個人去讀書,十年寒窗,能中進士的,是其中極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於縣學。這些人的資質不過中等,也許並不能得到獎學金,對於這樣的人,你要他們如何選擇?繼續讀書,家裡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讀書,十數年的功夫,盡皆付諸東流……」
「這我知道。我聽說有些人甚至只能喝粥度日。但是,長卿,我問你,在此之前,全國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縣學?范文正公讀書,要斷齏畫粥,像這樣的傑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們不至於因為生活所迫,而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
「傑出之士,始終只是少數。還有中人之資的人呢?他們也需要有一個希望。」
「縱是中人之資,若按絕對人數算,這個法子施行之後,也會比前受益的人多。」
「未必,你可沒有限制那二成人中有錢人的數量,若有什麼情弊,誰又能料到?難道你便能說可以杜絕情弊?」
「一項政策的推行,不能只去考慮最壞的狀況,否則天下再也沒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縣以千百計,縱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從總量來說,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縱有人以權謀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額全佔了。」石越輕描淡寫地說道。
桑充國愣了一會,突然道:「子明,你不覺得你的話似曾相識么?」
石越也怔住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辯護的言辭,竟然和王安石為新法辯護的言辭,如此相似。他夾了夾馬腹,向前緊走幾步,苦笑道:「長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這筆錢。」
桑充國騎了馬追上,聽到石越訴苦,反問道:「朝廷官員個個錦衣玉食,恩寵不斷;軍隊數目龐大,空費糧餉。只需裁汰幾萬軍隊,略減官員的恩賜,哪裡便會有沒有錢的道理?」
石越見他說得這麼簡單,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輕易?我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桑充國慨聲道。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國的座右銘。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二人默默地並綹前行,各自想著心事。走出樹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馬勒住,對桑充國說道:「長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國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與桑充國在白水潭附近告辭之後,石越牽馬沿著一條田間小道往回走。他反覆考慮著自己倡導的學校政策,類似桑充國的質疑,絕對不止桑充國一人有,只不過現在只有桑充國一人有機會提出來罷了。但是,桑充國式的解決辦法卻是絕對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觸犯官僚階層的利益,而且同時涉足軍隊改革,根本就是樹立強敵的同時,還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是取死之道。
「石山長。」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循聲望去,叫他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瘦瘦高高,膚色略黑,一身破舊的灰布長袍,雖然打著不起眼的補丁,卻非常的乾淨整潔。石越見他雖然窮困,神態間卻有一種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雖然略顯羞澀,卻也是不卑不亢,頗為得體,不由暗暗稱奇,連忙微笑著回禮道:「你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么?」
那個青年略帶靦腆的一笑,點頭道:「學生包綬,草字慎文,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二年級學生。」
「包綬?」石越覺得這個名字非常耳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聽說過。
包綬微微一笑,臉色似乎有些發紅,道:「久慕山長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長是否有暇去小憩片刻?」
石越不知為何,對這個年輕人竟是頗有好感,頷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包綬見石越答應,忙引著石越前行。二人繞過幾片小樹林,前面隱隱便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用稻草麥桿掩護。慢慢走進,便見牆內是數楹茅屋,外面種了桑、榆各種樹木,院外有一土井,旁邊有轆轤之類。石越看這樣子,便已知包綬家境貧寒。
包綬引石越進到院中,便見數個大木盆里,堆滿了衣服,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坐在旁邊搓洗,見包綬帶了石越進來,連忙站起來,斂衽道:「不知有貴客光臨,多有失禮。」
石越連忙還禮,「不敢。」心中暗暗稱奇,他本以為包綬不過平常的農家子弟,可這女子落落大方,談吐文雅,顯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綬略帶興奮的對那個女子說道:「嫂子,這位便是石學士。」
那個女子詫異的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石學士,請屋中坐。」
石越連忙謙遜還禮,隨包綬走進屋中。見屋中雖然昏暗,傢具多是破舊,卻也十分整潔。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么?」
包綬黯然道:「學生不幸,五歲喪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撫養長大,家中便只有寡嫂與學生、義侄包永年以及一個老僕四人。」
石越不料他身世竟如此可憫,怔道:「家中可有產業?」
「學生祖籍是廬洲合肥人,雖在開封出生,卻一向是在合肥長大。因慕白水潭之名,便變賣了一些產業,來到開封,買下這處房子,以方便就學。」包綬解釋道。他一家四口的生活來源,不過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縫補,再加上他在義學上課掙點薪水,過得甚是清苦,只不過他卻不願意向外人訴苦,因此語氣之間,倒象很平常一般。
石越點點頭,鼓勵道:「自古英才出貧家,將來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進來,聽到此語,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文不可忘了老家堂屋東壁的祖訓。」
包綬肅然道:「絕不敢違。」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問道:「貴府的祖訓,可否讓在下一觀?」
崔氏笑道:「祖訓卻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給學士聽聽。」
「是。」包綬站起身來,朗聲念道:「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後,不得葬於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
「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綬……合肥……」心中靈光忽現,脫口說道:「你是包孝肅之後?」
包綬點頭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樞密副使,不料身歿之後,家中竟然如此清貧,他舉目打量屋中陳設,嘆道:「孝肅公果然讓人敬佩。前不久富韓公向皇上舉薦你,你為何不願意受官職?」
包綬淡然笑道:「我不願意以父蔭受官,寧可參加考試。」
石越見崔氏包容的望著包綬,顯是也很支持他的決定,不由肅然起敬。清貧至此,卻能放棄祿養,寧可守著貧寒,一定要從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捫心自問,自己便不能做到。
「慎文有此節操,日後當能不墮令尊之名。」
石越又問了問包綬的學業,取來包綬平日所寫的文章策論細讀,雖然及不上秦觀的文章倜儻清麗,卻另有一種中規中矩的堅持,其中於時政的見識,更在秦觀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間。他不由更是喜愛,他存心想考考包綬,看看他的見識究竟有多高,便笑道:「今日所頒《諸州縣興學校詔》,慎文可曾見到?」
「早上在白水潭已經看了。」 「你覺得如何?這是良策,還是惡政?」石越故意問道。
「自然是良策,只是……」包綬遲疑道。
「只是什麼?但說無妨。」石越笑著鼓勵道。
「學生以為宰府頒行此詔,是朝廷財政不支的權宜之計,但僅以二成優異者由朝廷供給,只恐難防情弊請託。況且富家子弟得此獎學金,不過錦上添花;貧家子弟失此,卻有飢餒之憂。學生以為頒行此法,不能止下之怨言。」
包綬這些話,卻是說中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見包綬也有這樣擔憂,不由苦笑道:「但此法比起以前,卻是能讓更多的貧家子弟入學。」
「或者可以。」包綬沒有注意石越的語氣,繼續說道:「但百姓只會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嘆了口氣,道:「卻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難不成真要全面免費?可是朝廷哪裡又有這樣的財力。」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在考較包綬,而是變成了抒發心中的煩惱。
「或者……或者也不是沒有辦法。」包綬大著膽子說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問道:「慎文有何良策?」
「學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無妨,先說出來,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參斟。」
「是。」包綬道:「學生以為,朝廷可以再下一詔,凡前二成優異、當得獎學金者,若自願放棄獎學金,朝廷可追贈其死去的祖先一個官職——如此,許多富家子弟而祖上無官職者,必然會放棄獎學金要求封贈。這樣省下來的名額,便可由貧家子弟遞補。」
石越思忖了一會,笑道:「讀書便可以得封贈?」
包綬不好意思的笑道:「學生原也是異想天開。」
「不,慎文,這是好辦法。不過需要有更詳細的條例……」石越得到包綬的提醒,實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們的確可以想辦法,讓那些獎學金名額,儘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
「把獎學金的名額,儘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趙頊笑道。
「不錯。」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員,已有子弟在太學入學,且官員受朝廷祿養,可令其在州縣入學之子弟,不得享受獎學金,若成績在優等者,由朝廷賜金花嘉獎;凡祖上無官,家有三頃之田以上者,若成績優等可得獎學金,若肯讓獎學金三年,朝廷封贈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讓出五年獎學金,朝廷封贈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獎勵孝道,淳化風俗;又可讓出名額給貧家子弟,名為助學金。為鼓勵上進,又可規定,凡成績連續兩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內者,不得享受助學金……」
「這倒是個好主意。」趙頊一面翻閱石越的條陳,一面笑道:「虧得卿想得出來。」
石越見趙頊應允,笑道:「陛下,這卻不是臣想出來的。」
「哦?那又是誰的主意?」趙頊聽石越的語氣,便知他要舉薦人了,笑著把條陳合上。
「是包孝肅之後包綬的主意。」石越笑道,便將在南郊邂逅包綬的事情說了一遍。
趙頊聽得連連感慨,贊道:「崔氏撫養包綬長大,且為包家長房收養義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后的功臣;而且難得又能安貧向道,恪守祖訓。這樣的女子,朕不能不獎勵!」
石越本意想推薦包綬,不料趙頊卻對崔氏大加讚賞,石越也只得隨聲應和道:「這個女子的確讓人敬佩。」
「朕要讓禮部議格,封賜她一個誥命,以獎率風俗!」
「陛下英明。」
趙頊又提起筆來,沾沾墨,在屏風上寫下「包綬」二字,一面笑道:「閏四月初一,在文德殿,討論改官制,卿可準備妥當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詳說,便見一個內侍走了進來,尖聲道:「官家,樞密使吳充、參知政事呂惠卿、樞密副使王韶求見。」
趙頊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當值?」
「是呂惠卿。」
「參政與樞院同時求見?」趙頊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的敲鼓,他反反覆復的想著熙寧八年「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卻終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君臣正在驚愕之間,吳充、呂惠卿、王韶已經走了進來,叩首行禮。石越見三人神色,在似憂似喜之間,心中更是奇怪。
呂惠卿偷眼見石越也在場,眼中閃過一絲嫉恨,不過立時便將眼皮垂下,將一本奏摺遞上,神色從容的說道:「陛下,交趾李乾德奉表陳訴,狀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
趙頊剛打開奏章,聽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經嚴令沈起,不得擅起邊釁了嗎?」
「確有此詔。」吳充道:「不過沈起入桂之後,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為保伍,派設指揮二十員,出屯廣南……」
趙頊拍案大怒,厲聲道:「他便敢如此?視朕和朝廷為無物嗎?」
「陛下息怒,國家克河州、平瀘夷、收峒蠻,邊臣艷羨,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吳充不冷不熱的說道。
「什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呂惠卿看了吳充一眼,道:「沈起欲邀功,抗詔不遵,怎麼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傷同類,也道:「沈起擅興邊釁,當自嚴責,但吳樞密的話,卻是不敬。陛下不過意圖恢復,並非窮兵黷武。」
吳充斜著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並無他意。」
趙頊擺擺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決定如何處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詔,朝廷不能不管。」
吳充欠身道:「陛下聖明,只是此事曲在中國,當今之計,只有將沈起罷職,好生安慰乾德,以彌邊釁。」
呂惠卿早知沈起一向親附王雱,既無維護之心,便也道:「臣也同意如此處置。同時可遣使者質問沈起,為何竟敢大膽抗詔,是否別有隱情?」
「陛下,臣以為不可。」王韶見吳充、呂惠卿都主張靖綏,連忙出聲反對。「若如此處置,是向交趾示弱,只能更增其氣焰,只怕南交從此無寧日。」王韶望著趙頊,急道:「但凡小國夷狄,不通教化,是禽獸之屬,畏威而不懷德。示之以畏,則其心敬服,凜然不敢犯;若懷之以德,彼則以為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欲求無止。沈起開邊釁是一錯,但若此時罷沈起而慰交趾,則是再錯。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吳充搖頭道:「此言差矣,天子德被四方,豈有不能以德服眾之理?既然說沈起有錯,有錯焉能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