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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斷腸密室

  第16章 斷腸密室

  痛苦是有限度的,而恐懼是沒有極限的。


  ——小普林尼


  1

  算是妥善完成了任務,我們正準備連夜趕回龍番,卻被洋宮縣的法醫給留住了。


  出勘非正常死亡的現場,只是法醫們工作的其中一部分,而法醫們日常更多的工作量,其實是人體損傷程度鑒定工作。這項工作,不僅數量繁多,還涉及了大量的臨床醫學、醫學影像等學科的知識。有的鑒定甚至還需要涉及傷病關係(傷者有傷又有病,導致最後結果究竟是傷佔主要作用、還是病佔主要作用)的分析,是非常疑難的。有些疑難的鑒定,因為結論不符合雙方當事人某一方的利益,就會導致不滿,法醫也就很容易成為「被告」了。


  我曾經也開玩笑說:在網上,幾乎沒有一個法醫是「清白」的。


  實際上,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是有著完善的監督體制的,以致很難故意「作假」。比如,在一起傷害案件中,雙方當事人都有提出「重新鑒定」的權利,以致某一次鑒定並不一定就是最終的結果。而重新鑒定,是上級公安機關或者是第三方鑒定機構作出,並不會受首次鑒定影響。而且,人體損傷程度鑒定,就像醫生看病一樣,每個鑒定人都會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所以在有些鑒定中,因為觀點不同,可能導致多次重新鑒定有不同的鑒定意見。這就和同一個病人去不同醫院,可能被診斷為不同疾病的道理是一樣的。


  但不是所有群眾都明白這個道理,一旦縣級公安機關的鑒定結論和上級公安機關鑒定結論不同,就會有一方質疑原鑒定報告的準確性,另一方也會質疑法醫重新出具的鑒定結果。


  為了儘可能保持統一的觀點,基層公安機關法醫在遇見疑難的人體損傷程度鑒定的時候,通常會請教上級公安機關法醫,多人在一起討論、研究,從而儘可能統一觀點。這也是把集思廣益運用於人體損傷程度鑒定的一種方式,也是最大限度保證鑒定結果客觀、公正、科學的方式。


  鑒於此,我們省廳的法醫去各地出差辦理非正常死亡事件,通常不會僅僅只辦那一起案件。辦案的空閑時間,市縣局的法醫,通常會拿出最近受理的疑難鑒定,一起討論一下。這是統一觀點的過程,也是相互學習的過程。


  這也是我們被留住的原因。


  晚飯後,其他幾位同志都回各自的房間休息去了,我和大寶則在縣公安局的會議室里,和縣局法醫們研究著疑難傷情鑒定的事情。


  不知不覺,就研究到了晚上11點,總算是解決了問題。在我們準備回賓館的時候,值班的孫法醫接到了指令電話。


  基層法醫都是需要值班的,根據單位法醫人數,每幾天就會值個24小時班,是為了隨時準備出勘剛剛發生的非正常死亡現場。洋宮縣只有三名法醫,所以每三天就要輪值一次,這是基層公安機關法醫的常態。


  「恐怕不是簡單的非正常死亡。」孫法醫接完電話,說,「出警的民警接報警說是被殺的,到現場,也有很多血跡。」


  「殺人案?」大寶瞪大了眼睛。


  「也不一定。」孫法醫笑了笑,說,「倒是經常有自殺的案件,會被當成殺人案來報警。」


  我看了看手錶,感覺很疲憊,說:「那你就先去看看,如果有問題,我們就地留下辦案。」


  「你既然這麼說了,那肯定是有問題了。」大寶說,「你這張著名的烏鴉嘴。要不,你留下,我和孫法醫一起去吧。」


  於是,超級敬業的大寶跟著孫法醫去出現場了,而我一個人回到了賓館。


  因為對命案的重拳打擊,現在的命案已經非常少了,和十五年前相比,也只有一兩成的命案數量了,而且絕大多數還是激情引起的傷害致死。洋宮縣這個小縣城,現在一年不發一起命案也是有可能的。鑒於此,我不覺得會有那麼巧,恰好在我來這裡的時候,發生命案。


  可是,在我回到賓館后不久,我就不得不把已經睡下的大家都喊了起來。因為大寶來了電話,說這起案件十有八九就是命案。而且,還是那種經過策劃、需要偵查的命案。


  現場位於洋宮縣縣城的旁邊,一個人口還比較多的村鎮。村鎮的一角,有一戶農家,蓋著二層小樓,高大的圍牆圍著一片寬敞的小院。可以看出,這是一戶小康人家,比村裡的大多數人家都要富足。


  農家住著五口人,男女主人、男主人的老母親,還有兩個孩子。男女主人都是務農,但是因為勤快,在農閑時節會去鎮子上的廠子里打工。男主人庄建文有一手好木工活兒,所以收入不低。兩個孩子,大兒子庄鯤17歲,在縣城裡的中學讀高二,平時寄宿在學校不回家;小兒子庄鵬14歲,在鎮子上的中學里讀初中,初中學校和他家只有5公里的路程,所以小兒子每天是早出晚歸。


  出事的,就是這個14歲的小兒子庄鵬。


  報警人是男主人庄建文。今天晚上,一家人和往常一樣,在晚上6點鐘吃完飯、7點鐘洗完澡就各自回到自己房間里。庄建文和老婆樂屏在房間里看電視看到10點半,像往常一樣準備睡覺了。睡覺前,庄建文去廁所小解,可是發現廁所的燈亮著,門是從裡面閂住的。


  庄建文知道有可能是兒子在用廁所,於是在門口喊了一聲,讓兒子快一點,可是裡面沒有回應。等了幾分鐘后,不耐煩的庄建文再次呼喊廁所里的兒子,還是沒有得到回應。庄建文於是用力拽門,破壞了廁所門的插銷。


  這門一打開,把庄建文嚇呆了。


  兒子庄鵬此時正躺在廁所的地板上,身邊有一大攤血跡。嚇呆了的庄建文,立即報了警。


  孫法醫和大寶趕到現場之後,除了已經毫無生命體征的屍體和一地鮮血之外,最讓他們注意的是死者的右下腹。


  死者是穿著長袖睡衣和睡褲的,但是睡衣的右下腹位置有明顯的血染,而且鼓出了一個包,就像是在衣服里兜住了什麼東西。


  大寶穿著勘查裝備,從勘查踏板上走近了屍體,掀開了他的睡衣衣襟,這才發現,睡衣右下腹部位兜住的,是死者的腸子!是的,死者的腸子從腹壁膨出了,死者被剖腹了!

  很明顯,死者受到了銳器致傷,甚至導致了腸道外露。雖然現場是一個「封閉現場」,但是大寶還是認為死者有可能遭受了別人的襲擊,於是通知了我們。


  現場是一個坐北朝南的院落,院落的背側是一棟二層小樓,小樓的一樓是一個客廳,加一個房間,二樓是三個房間。據調查,一樓是老太太住的房間,庄建文夫婦住在二樓最東側,庄鵬住在最西側,中間的房間是庄鯤的,目前是空著的。三個房間被一條走廊相連,走廊的中間是通往一樓客廳的樓梯。


  院落的東側是兩間平房,分別是廚房和餐廳,並沒有什麼異常。院落的南側是院門,院門的兩側分別是豬圈和雞窩。事發的時候,院門是從裡面上鎖的,沒有什麼異常。


  中心現場是院落西側的平房裡,這間平房是一個衛生間,面積有20多個平方米。衛生間的門一進去,就是一個洗漱台和一面鏡子,往裡走是一個用玻璃隔斷的淋浴間,淋浴間再往裡走,是一個台階,台階上是一個蹲便器。


  庄鵬就躺在玻璃隔斷的外面,頭枕著蹲便器前的台階,雙腳指向衛生間的門。


  現場地面是白色的瓷磚地面,上面有很多大滴大滴的血跡,還有一些血泊和被鞋子踏亂的血痕。死者的屍體旁邊,也有一攤血泊。


  血跡只有地面上才有,屍體旁邊的玻璃隔斷上,都沒有噴濺狀血跡,玻璃隔斷內的淋浴間地面上,也沒有血跡。


  我沿著勘查踏板巡視了一遍現場,重新走到門口,問大寶:「你不是說是封閉現場嗎?如果是封閉現場,為什麼會是命案?」


  「你看看這個。」大寶指了指衛生間門上掛著的掛鉤,說道。


  衛生間的門上,用螺絲釘固定著一個金屬圓環,金屬圓環上套著一個「7」字形的可以自由活動的掛鉤。對應位置的門框上,也固定著一個金屬圓環。當人們進入衛生間后,會拿起掛鉤,掛在門框上的圓環里,門就鎖閉了,從外面就拉不開了。這是一種老式的門閂,我們小時候倒是經常可以看到,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用。人們至少會用封閉效果更好的插銷來作為門閂。這種掛鉤門閂雖然方便,但是牢固性不夠,只需要用力拽門,門框上的金屬圓環就會從門框上被拽出來,門也就開了。庄建文也正是用這種辦法拉開了衛生間門。


  「確實,據庄建文說,他來的時候,掛鉤是從裡面掛上的。」大寶說,「但是,這種掛鉤,是很方便偽造成一個封閉現場的。」


  說完,大寶把門上的掛鉤立了起來,說:「只需要把掛鉤這樣立起來,然後慢慢關門,關門過程中保持掛鉤不倒下來。在門關上的那一刻,因為震動,立起來的掛鉤會倒伏下去,有一定的概率,掛鉤正好倒到門框上的圓環里,從而造成從裡面閂門的假象。」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點頭認可道,「可是,這只是一種推斷,你同樣沒有依據證明這是有人在偽造封閉現場啊。」


  「那你再來看看這個。」大寶引著我從勘查踏板上走到了屍體旁邊,撩起了死者的衣襟,說,「現在有腸道膨出,而且有血跡黏附,所以看不清創口的具體形態。但是,咱們扒拉開腸道,可以看到皮膚上的創口有銳利的創緣,對不對?」


  所謂「創緣」,就是一條創口的邊長。創緣銳利、整齊,就說明是有刃的銳器形成的創口。


  「是,這是刀形成的傷。」我說。


  「你再看看這個現場,去哪裡能找到刀?就連剪刀也找不到啊!」大寶說。


  我讚許地點點頭,大寶想到了點子上。這是一個普通家庭的衛生間,並沒有任何刀具。如果死者腹部的創口不是牙刷柄之類的無刃刺器形成的話,那麼只有在現場發現刀具,才有可能是自己形成的。一個封閉現場里,找不到刀具,只能說明兇器被兇手帶走了,那麼就不可能是自殺或者意外的案件了。


  「別說剪刀了,就連玻璃碎片這種銳利的東西都沒有,兇器肯定被帶走了。」大寶自信地說道,「這個兇手想偽造一個自殺的封閉現場,可是卻忘記了最關鍵的問題。如果是自殺,死者是拿什麼自殺的?」


  我點點頭,說:「確實,這個解釋不過去。不過,出入口在哪裡呢?院門在警察來之前,都是鎖好的。」


  說完,我走出了衛生間,看了看有兩米高的圍牆。


  「這裡就是出入口。」林濤指了指衛生間後面的圍牆,說道,「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一個板凳。」


  林濤拿起一個寬半米、高半米的木頭板凳,接著說道:「這個板凳,放在圍牆根的,我分析兇手可能用它作為墊腳的工具,翻牆出去的。」


  「上面有足跡?」我問。


  「沒有足跡。」林濤說,「也許兇手的鞋底乾淨,板凳也乾淨,就沒留下足跡。也許是板凳表面的載體不好,所以沒留下足跡。」


  「那就是圍牆上有攀爬痕迹?」我問。


  「也沒有。」林濤撓撓頭,說,「這個圍牆是硬青石磚砌成的,這種磚頭可能不容易留下攀爬痕迹吧。」


  「那你怎麼知道這是兇手用來墊腳的?」我問。


  林濤舉起了板凳,說:「你看看這板凳的四個腳。」


  我湊過去,用警用手電筒照射板凳腿,發現四條板凳腿上都黏附了不少血跡,血跡甚至已經發黑了。


  「我已經把這個血跡做了擦拭提取,送縣局去做DNA了。」林濤說。


  「哦,你是說,這個板凳原本是在衛生間里,兇手殺完人後,把它拿出來當翻牆的墊腳石了。」我說。


  「對啊。」林濤說,「既然沾了血,說明板凳原來肯定在衛生間里,如果不是兇手拿出來的,那它又是怎麼從衛生間出來的?如果是死者自己拿出來的,死者受了傷,在院子里走動,院子里肯定會留下血跡吧?」


  林濤說得很有道理,院子里確實連一滴滴落狀血跡都沒有,甚至連擦蹭狀血跡都沒有。


  「你這樣說,我突然想起來,如果兇手行兇後,必然會踩到血跡上,為什麼他從院子里走,都沒有在院子里的地面上留下擦蹭血跡呢?板凳上也沒有留下擦蹭血跡呢?」


  「你忘記邱以深被殺案的現場了嗎?」林濤說,「邱以深被殺后,現場也有很多血,兇手可以繞開血跡,所以就不會踩上啊。」


  「可是,邱以深是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形成創傷然後流血的,兇手有辦法繞開。」我說,「如果這個死者是有意識的,兇手很難繞開啊。」


  「你怎麼知道他就一定有意識?」林濤說。


  「也是。」我點了點頭,說,「中心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迹,確實有可能是死者先失去了意識,兇手才動手剖腹。」


  「當然,也有可能是兇手在衛生間里等著死者徹底死亡。」林濤說,「在這個過程中,如果鞋子上的血跡不多,也已經乾涸了,乾涸的血跡也不會擦蹭在院子地面或者板凳上了。」


  「嗯,這個想法很好。」我說,「時間也應該是足夠的。如果7點鐘天黑了,兇手就動手了,等庄建文發現,已經10點半了,3個多小時,足夠少量血跡乾涸了。可是,這畢竟是在死者家裡,究竟是什麼人,才能有這麼好的心理素質呢?」


  大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衛生間外面,他是意識到我心裡懷疑誰了。


  「不會吧,如果是他爹,沒必要還製造一個封閉現場吧?」大寶說。


  「那都是聽他自己說的。」我說,「其實只需要把門框上的圓環拔下來,套在掛鉤上,就可以和警方說是一個封閉現場了。我在想,如果真是庄建文乾的,那就沒必要出院子了,不在板凳上留下足跡、不在院牆上留下攀爬痕迹也就說得通了。不過,他為什麼要把原本在衛生間里的板凳拿到外面去呢?」


  「說不定,板凳就是突破案件真相的關鍵了。」林濤說。


  「把板凳送到縣局去,細細勘查,看能找出來什麼。」我說,「林濤,你繼續在中心現場好好勘查,看能不能找出血足跡、血指紋,如果真的是自己家人乾的,那普通的灰塵足跡和汗液指紋就失去了意義,因為本身就應該有。小羽毛,你去和偵查部門調查一下死者的社會關係,尤其是家庭關係。子硯,你看看附近有沒有哪家有家庭監控,能看到院牆的,看看究竟有沒有人翻牆進出。我和大寶去殯儀館,先屍檢,看看死者究竟和邱以深是不是一樣,在遭受創傷前,先失去了意識。還有,他的死因究竟是什麼,目前從屍表上,還看不出來。」


  「是啊,看現場的出血量也就千把毫升,不足以致死啊。」大寶說,「對了,還有死亡時間,也得看看。如果死者死亡時間比較早,難道這麼幾個小時,這對父母都完全不理會自己的孩子在幹啥嗎?」


  2

  洋宮縣殯儀館內的解剖室里,屍體已經赤條條地躺在了解剖台上,年輕的身體剛剛呈現出發育的狀態,生命就戛然而止,讓大家不約而同地感受到惋惜。


  死者的睡衣睡褲和穿在腳上的一雙板鞋被脫了下來,並排放在解剖台一側的操作台上。


  我站在操作台的旁邊,仔細看著死者的衣著。一件藍色的長袖上衣,右腹部被血液浸染了,內側還黏附著小腸表面的黏液,把衣服的皺褶都粘在了一起。一條藍色的棉質睡褲,從腰部的鬆緊帶前面開始,往下都已經完全被血液浸染了。棉質的布料吸滿了血液,用手一擰就能擰出血滴。死者的那一雙白色板鞋,左側鞋子還比較乾淨,但右側鞋子表面上也有殷紅的血痕,血跡主要集中在右鞋的鞋墊。右鞋內側的鞋墊也像棉質睡褲一樣,吸飽了血液,成了暗紅的顏色。


  這樣的血跡狀況,讓我不由得有了疑慮。


  「肛溫測了,31.5攝氏度。」大寶說,「這個天氣,不冷不熱,用『死亡后10小時內每小時下降1攝氏度,之後每小時下降0.5攝氏度』的方法是可以計算的。初始體溫是36.5攝氏度,這就是下降了5攝氏度,現在是凌晨2點,說明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是晚上9點左右。」


  「他們說晚飯和洗澡是7點鐘完成的,對吧?」我說,「9點鐘就死了,10點半才發現,中間足足有一個半小時,孩子進了廁所這麼久沒動靜,這家長不是有問題,就是真不長心啊。」


  大寶抬頭看看我,說:「腸子脹氣,被創口緊緊箍住了,塞不回去,沒辦法看創口形態。」


  「按規程把屍表上的檢材提取好,解剖之後,從裡面可以把腸子從創口拽回來,再看皮膚上的創口形態。」我說完,移步到屍體的下半身旁邊,觀察著屍體腿上已經乾涸的血跡。


  屍體大腿和小腿上,都有從上往下流淌的流注狀血跡,這和衣著血跡形態是吻合的,更是加重了我的疑慮。


  「我來開顱,你來開胸腹腔吧。」完成了取材任務的大寶,拿著手術刀開始刮死者短短的頭髮。


  「頭皮一定要認真檢查,一寸也不能放過。」我說,「等回到專案組,他們肯定會提出頭上有沒有損傷的問題的。」


  「你怎麼知道?」大寶一邊說,一邊刮著頭皮。手術刀和毛根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在幽靜的解剖室里回蕩著。


  我笑了笑,沒說話,用手術刀聯合切開了屍體的胸腹腔皮膚。


  死者的胸腔里,沒有任何異常,皮下軟組織里沒有任何損傷的跡象,感受不到死者在死亡前有被攻擊的可能性。


  腹腔一被劃開,小腸就膨隆了出來,死者的小腸脹氣情況比較嚴重。不過小腸脹氣的癥狀並不能確鑿證明什麼,對於法醫的判斷沒有什麼意義。也正是因為小腸的嚴重脹氣,導致部分腸管從腹壁裂口膨出,緊緊地被箍到了創口之中。


  切開腹腔之後,我小心翼翼地把從創口膨出的腸管一點點地拽回腹腔,腹部皮膚上的創口就清晰可見了。同時,我也發現腸道被擠出創口的形態是非常不規則的。人體的腸道是按照規律整齊排列並由腸系膜連接和固定的,而死者的腸道里本不該擠出來的腸子卻被擠出來了,給人感覺,像是一部分腸子出來了,又被塞了回去,另一部分腸子因為壓力又擠了出來。反覆幾次,導致腹腔內的腸道排列規則已經被完全破壞了。


  創口很細很窄,而且是由多條創口共同組成的。五六條窄細的創傷交叉在一起,其中兩條創傷穿破了腹壁,又穿破了腹膜,導致腸管從本身就比較狹窄的創口裡擠了出來。


  以我的經驗看,這些創口並不是我之前認為的刺創,而是切割創。


  「多條切割創匯聚在一起,創口密集且交叉。」我沉吟著。


  「邱以深不也是這樣嗎?只不過他那個是割頸,這個是割腹。」大寶一邊切開頭皮,一邊說,「頭皮下是任何損傷都沒有的。」


  我找來一塊紗布,用水浸濕后,把屍體腹壁上的創口仔細擦拭清楚。血跡清除后,皮膚顯得慘白慘白,細條狀的創口更加清晰了。


  「不對啊,你看這創口旁邊,還有不少細細的疤痕呢。」我說。


  大寶剛剛掰下頭蓋骨,湊過來看了看,說:「這種疤痕,頂多是淺表損傷的划痕,誰身上都可能有。」


  「可是,這些疤痕和這次形成的創口,位置都在右下腹。」我說,「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那可不好說。」大寶繼續摘取屍體的腦組織,說,「你啥意思啊?你是想說,有人以前就在他右下腹部切割過?這次切割割狠了?傷了大血管?」


  「虐待?」孫法醫問。


  我搖了搖頭,又觀察了一會兒腹壁的創口后,就繼續檢查屍體的其他部位組織臟器。


  屍體腹部的創口不深,只是剛剛切破了腹膜而已。腹壁和腹膜上的血管被切斷,導致流出了不少血。不過,這些出血量,遠遠不足以致死。


  「死者頭部沒有損傷的話,那麼死因就只有可能是休克了。」我說,「損傷不足以致死,屍體上又沒有窒息徵象,內臟器官形態正常,加上他還是個孩子,不至於也不符合疾病猝死的徵象,更是沒有和邱以深那案子一樣的電擊傷,所以,只有可能是疼痛性休剋死亡了。」


  腹壁上形成破口,這種疼痛不足以致死,但是因為人體的內臟一般對直接刺激的疼痛不敏感,卻對牽拉動作形成的刺激非常敏感,所以牽拉腸道,就會引起非常嚴重的疼痛。剛才我已經分析過,屍體的腸道排列是亂的,應該有多次牽拉腸道的動作。這樣的動作是會引起極其強烈的疼痛的。疼痛性休克是神經源性休克的一種,劇烈疼痛加上失血,足以讓死者死亡了。


  「你忘了,要排除理化檢驗呢。」大寶說,「心血剛剛送過去,估計天亮了才能出結果。」


  「我覺得他沒有中毒致暈、致死的可能性。」我低聲說道。


  「為什麼?」大寶好奇地問。


  我沒有回答大寶,繼續對屍體進行檢驗。


  打開死者的胃,胃內有一些糊狀的東西。雖然已經進食3小時才死亡,但是胃內的白米飯粒依稀可見,可以判斷死者晚上應該只是喝了一些粥。按照正常情況,這樣年紀的小夥子,晚飯應該會讓胃充盈,但是死者的胃內只有50毫升的食糜,即便是飯後3小時死亡有部分食糜已經進入了腸道,但也足以分析死者晚飯吃得非常少。頂多是一小碗白粥,連蔬菜、肉類的纖維都找不到絲毫。


  突然,我想起了什麼,於是把屍體的腸道扒拉到左側,暴露出右側腹腰部的腹腔。這個位置的腸道似乎有一些粘連,需要撕扯才能把腸道彼此分離開來。我撕開粘連的腸道,就暴露出了迴腸末端的一小截淡紫色的如同老鼠尾巴的器官。


  這是死者的闌尾。他的闌尾似乎比常人要粗大一些,呈現出淡紫色的樣子,表面泛著光芒,這是輕度的水腫跡象。


  我的心裡似乎已經有數了。


  「胃內容物消化程度符合晚上9點的死亡時間推斷不?」大寶問道。


  「符合。」我心不在焉地說道。


  「那解剖就結束了。」大寶說。


  「不,還有一項工作沒有做。」我指了指屍體腹壁的創口,說,「致傷工具的推斷。」


  「刺創可以分析銳器的寬窄、長短、厚薄,但是切割創不行啊。」大寶說,「我們只能說是銳器。」


  「不,這個案子是可以的。」我說,「一般無論是匕首、菜刀還是砍刀對人體進行切割的時候,因為其刀刃有一定的厚度,會導致創口兩側的皮膚向兩側哆開。但是,這具屍體的切割創,並沒有讓創口哆開,說明什麼。」


  「說明刀刃比較窄。」大寶說,「手術刀?」


  「手術刀確實可以。」我說,「但並不是只有手術刀才可以。」


  「老式刮鬍刀的刀片也很薄。」孫法醫插話道。


  我豎了豎大拇指,說:「對!別忘了,現場是衛生間,衛生間里很可能是有這個工具的。」


  「就地取材?」大寶瞪大了眼睛,說,「那豈不是更得懷疑他爸了?」


  「我的意思並不是就地取材。」我說,「一開始我們認為死者死於刺器,所以在現場沒有發現匕首就沒有細找了。如果兇器只是一個很薄的刀片,很有可能此時還在現場。」


  「那又怎樣?」大寶問。


  「我們分析這是一起命案的主要依據,目前就是兇器不在現場啊。」我說,「如果兇器仍在現場,你還敢說這是一起命案嗎?」


  「敢啊,為什麼不敢?衛生間內的板凳還在外面呢。不都說了,如果是死者自己拿出來的,因為板凳腿上有血,說明他是受傷后拿出來。而受傷后出衛生間門,必然在院子里留下血跡啊,但不是沒有血跡嘛!」大寶說,「怎麼?難不成你懷疑這是自殺?如果有自殺動機,小羽毛這個點兒肯定已經調查出來了。」


  「說不定是意外呢?」我說。


  「別說笑了。」大寶哈哈一笑。


  「不管怎麼說,咱們現在得重新回去現場,看看刀片是不是仍在現場。」我說,「這決定了我下一步推斷的方向。」


  我們合力把屍體縫合完成,就重新乘車回到了現場。


  此時已經是凌晨3點了,各組暫時都完成了工作,回到了縣局等候碰頭。只有林濤在現場等著我。


  我穿戴好勘查裝備,走進了衛生間,先是拉開洗臉池鏡子後面的櫃門,裡面果真放著一把老式剃鬚刀。我打開剃鬚刀的金屬蓋,發現原本應該在金屬蓋下的雙面刀片果真是不見了。我心中一喜。


  「真的是這個刀片哦。」大寶說。


  「這個現場所有的角落,你都看了嗎?」我問門外的林濤。


  「除了淋浴間裡面沒有看,其他都看了。」林濤說,「淋浴間裡面沒有進去人的跡象。」


  我於是趴到了地面上,用手電筒照射著,看淋浴間玻璃隔斷的底部。玻璃隔斷的底部是一個不鏽鋼的底座,我這麼一看,就發現不鏽鋼底座和地面之間的空隙里,有寒光一閃。我連忙從勘查箱里拿出一個鑷子,從底座下方伸進去,一夾,就夾出了一枚寒光閃閃且黏附血跡的老式雙面剃鬚刀片。


  「啊!真的在這裡!」大寶驚叫道,「你是怎麼猜到的?」


  「當你大概猜到了結果,就可以從結果反推過程了。」我神秘一笑,把刀片裝進了物證袋裡,說,「指紋和DNA都要做。」


  「知道了。」林濤接過物證袋,放在自己的物證箱內。


  「板凳做的結果怎麼樣了?」我見林濤把板凳也裝在透明物證袋裡,於是問道。


  「做出來了,是死者庄鵬的血。」林濤說,「我把板凳提取回去,看能不能找到其他人的DNA。既然兇手把板凳拿了出去,就有可能在板凳上留下DNA。」


  我笑了笑,說:「行吧,那我們回縣局,一邊對刀片檢驗,一邊和他們碰頭。」


  回到縣局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會議室里的大傢伙都姿態各異地打著瞌睡。


  「不好意思,來晚了。」我說。


  大家這時候紛紛坐直了身子,伸著懶腰。


  最著急的,是洋宮縣公安局新上任沒兩天的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劉局長。劉局長這新官上任三把火,還著實是厲害。


  「怎麼樣?有線索嗎?」劉局長急著問我。


  「法醫一般都最後說,各部門先說說吧。」我坦然自若地坐了下來,喝了口水,說道。


  「那我先說吧。」程子硯說,「現場附近只有一百米外有一家農戶裝了監控。可是,晚上根本看不到那麼遠,不過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很多農戶家燈是亮的,如果有人翻牆進入現場,還是能看到影子的。我們做了現場實驗,在有燈光的情況下,如果有人翻牆,可以看到身影。不過,通過對監控的審閱,我們沒有發現有身影進入現場院牆。」


  「能確定嗎?」劉局長有些興奮。


  畢竟排除了外人進來作案,嫌疑人範圍就很小了。


  「不能完全確定。」程子硯說,「畢竟燈光情況很難還原到事發當時的情況。但是,我傾向於認為是沒有人進入的。」


  說完,程子硯見大家沒有問題了,就又像我們剛剛進來時候那樣,在一張白紙上畫著什麼了。


  陳詩羽接著說:「偵查這邊,也沒有發現什麼線索。庄鵬是鎮子上中學的初二學生,平時性格非常內向,不太喜歡說話,學習成績也一般。據了解,他父親和他關係正常,並沒有什麼吵嘴打架的經歷。據說庄建文平時工作挺忙的,有的時候還會直播自己的手藝活兒,有幾千粉絲,也會通過直播來獲取一些打賞補貼家用。庄建文平時有點刁鑽刻薄,得理不饒人的那種,所以工友、鄰居都和他保持距離。庄建文的妻子樂屏,性格挺懦弱的,內向話不多,平時就是務農,夫妻關係還好,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我想知道,庄鵬最近有什麼就醫的情況嗎?」我問。


  「這個我還真是查了。」陳詩羽說,「我們調查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說,大約一個月前的一天,他們下體育課回來,發現庄鵬不知道哪裡受傷了,一手的血,正在用衛生紙擦。他們關心地問他要不要去校醫院,當時庄鵬就一臉極為驚恐的表情說自己不去。後來我們去校醫院和鎮醫院都調查了,從能查到的病歷資料看,沒有庄鵬的任何就診記錄。」


  大家都面無表情,我卻歡欣鼓舞地說:「你解答了一個我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什麼問題?」劉局長問。


  我笑了笑,沒回答,示意林濤接著說。林濤說:「現場勘查也是沒有發現任何外來人員侵入的跡象。現場衛生間里,只有他們家人的指紋和足跡。血足跡,卻只有死者庄鵬自己的。這個現場和我們在龍番勘查的邱以深的現場非常相似,不知道是兇手留心了,還是巧合,兇手沒有踩到足夠多的血跡上,所以沒有留下可以鑒定的血足跡。」


  「所以,我們目前分析是他家人作案的可能性大,但是沒有任何證據對嗎?」劉局長問。


  我轉頭盯著被林濤帶回來的板凳,說:「現在,我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那就是這個板凳上,是怎麼黏附了死者的血跡的。」


  3

  就在大家都在疑惑地看著我的時候,縣局的技術員走進了會議室,說:「兩個結果,一個是死者體內沒有發現常見毒物或毒品。另一個是現場發現的雙面刀片上,檢出死者庄鵬的指紋和死者庄鵬的血跡。」


  「兇手戴手套了?」林濤失望地問道。


  我倒是靈光一閃,對林濤說:「你擦取的板凳上的DNA,是直接送去進行DNA分型鑒定的對吧?是不是沒有做確證實驗和種屬實驗?」


  林濤搖了搖頭。大家也是聽得一頭霧水。


  「走。」


  我走到會議室的一角,拿起裝了板凳的物證袋,二話不說往門外走去。劉局長不知道我賣的是什麼關子,破案心切的他也忍不住跟了上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跟著我直接到了縣局技術室的法醫學實驗室。


  「按照公安部的規範,實驗室里有抗人Hb金標試紙條吧?」我問。 「現在DNA都完全普及了,誰還做血跡的種屬實驗啊。」孫法醫一邊翻動著器材櫃,一邊說,「不過,應該有以前剩下來的。」


  好在孫法醫還真的在塵封的器材櫃里,找出了一盒不知道哪一年生產的抗人Hb金標試紙條。


  我把一小塊紗布用生理鹽水浸濕后,在板凳腿的血跡上擦拭了一會兒,又將紗布浸泡在一試管的生理鹽水中,過了一會兒,將試紙條伸進試管里。


  一條紅線,陰性!

  「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我笑著說完,拉著林濤和劉局長就往回走。


  劉局長又是著急又是迷惑,只好跟著我一起回到專案組的會議室。


  「我可以斷定,這一起案件,是一起意外案件。」我說,「死者腹部的創口,是自己形成的,不慎割破了腹膜,導致腸道外露。他反覆幾次把膨出的腸道塞回腹腔,終因劇烈疼痛和失血的綜合作用而休剋死亡。」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別急,你們聽我說。」我說,「首先,死者身上的創口,因為過於密集,所以我分析必然是處於一個很穩定的體位形成的。如果是外人形成的,他不可能站在那裡不動,給別人割。」


  「也許是躺下了呢?」林濤說,「我分析,兇手應該是用板凳砸暈了死者,然後下手的。這才是兇手要把板凳拿出去的原因。不是為了墊腳,而是為了讓警察注意不到這個除了銳器之外的兇器。」


  我扭頭看看大寶,說:「我說有人要質問死者是不是頭部有傷了吧?」


  大寶恍然地點點頭,說:「這個我仔細檢查過了,我可以肯定,他頭部沒受到任何打擊。」


  「不僅僅是死者沒有被致暈的因素,更是有血跡分析可以佐證。」我說,「死者的褲子上黏附了大量的血跡,鞋底里也有大量的血跡,大腿小腿上血跡的流向方向都是從上往下。結合死者唯一的開放性創口是右腹部,這說明死者受傷流血的時候,是處於站立位的,血液才會從上往下流。沒有人會在昏迷的時候保持站立位,因此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死者是在很清醒的狀態下,被切割腹部的。那麼,一個清醒的人,怎麼會保持不動,被切割腹部呢?如果只是輕微的切割,倒是有可能在逼迫或者控制下進行。但是這種切割完了,反覆塞迴腸道的動作,就解釋不過去了。遭受著能導致死亡的劇烈疼痛,卻依舊不敢動?這我是不信的。所以我覺得,這樣的損傷,應該是死者自己形成的,這樣才最合理。」


  我頓了頓,在劉局長和大家驚訝的表情中,接著說:「當然,我們剛開始認為是命案有兩個最重要的依據,一是現場沒有兇器,二是板凳被挪出了室外,但室外沒有血跡。現在,我們在現場找到了恰好被踢入玻璃隔斷底部的刀片,而且做出了死者自己的指紋和血跡,這個反而變成了證實死者自傷的依據。」


  「可是,第二點,你依然沒法解釋啊。」劉局長說。


  「剛才我做的種屬實驗,就是為了解釋第二點。」我說,「小羽毛,你是不是調查過,最近死者家裡殺豬了,還是殺雞了?」


  陳詩羽露出意外的神色,說道:「確實調查了。因為死者家的豬圈裡沒有豬,所以我們順道問了一下。半個月前,他們家在院子里殺豬了。」


  「那就對了。」我笑笑說,「板凳腿上的血跡,是豬血。」


  「那不可能!」林濤叫道,「DNA做了,是死者庄鵬的血,這還能搞錯嗎?」


  「過分依靠DNA,是我們現在工作中的一個隱患。」我說,「DNA不是證據之王啊!」


  「怎麼說?」林濤說,「DNA可以看基因分型,甚至可以看出性別,準確率那麼高,這個不會錯的。」


  「DNA結果,並不是直接的『是』或者『否』,而是一個圖譜。」我說,「對圖譜的分析,就是在圖譜中,找出人類的『峰值』,從而得出結論。因為動物血的圖譜和人類血的圖譜完全不一樣,所以在結果做出來后,首先就會把這些不是人類血的圖譜給過濾、篩除掉。如果這個板凳上,只有豬血,那麼DNA就啥也做不出來,得出的結論是未檢出人的DNA分型。但是如果這個板凳上黏附了並不是血跡的其他人體組織細胞。比如說,庄鵬經常拿這個板凳腿蹭腳,腳上脫落的皮屑就會黏附在板凳腿上。當你提取板凳腿上的血跡的時候,也提取到了那些脫落的皮屑。DNA做完之後,把豬血的結果直接過濾掉,得出了人皮屑的數據,而你卻認為,那些數據是你提取的血痕的DNA數據。這就是我們說的DNA的『誤判』。後來,我補充做了血痕種屬實驗,確定這些血不是人的血。那麼值錢的DNA結論就沒有意義了。」


  大寶一拍大腿,點頭說道:「是啊!以前我們看到疑似血跡,是有一系列工作程序的:第一,我們要進行預試驗,確定那可疑斑跡是血。第二,再進行種屬實驗,確定那是人血。只有確定了這兩點之後,那可疑斑跡才有證據價值。唉,有了DNA檢驗,我們就把這套老一輩留給我們的檢驗方法給放棄了。」


  我接著說:「大寶說得對,因為從理論上講,DNA檢驗既可以分辨是不是血,又可以分辨是不是人血,所以我們習慣性地省略了預試驗和種屬實驗,直接進行DNA檢驗。可是,現在DNA檢驗的靈敏度很高,反而容易出現污染和錯誤,比如這起案子就是,豬血裡面有人的脫落細胞,就誤導偵查和判斷,認為那就是人血。問題就出在這裡。」


  「我懂了。」林濤恍然大悟,「這條板凳和現場無關,本身就在院牆下面。是上面的豬血,以及庄鵬曾經遺留的DNA,給了我們誤導。」


  「因此,這兩條證明是命案的依據都不成立了。」我說,「加上子硯的監控偵查實驗,加上林濤現場勘查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血足跡,加上調查沒有殺人的動機,我們完全可以排除他殺。對了,我還得補充一下。龍番市邱以深被害案中,現場是個客廳,很寬闊,死者是瀕死被割頸,噴濺血很少,所以兇手躲過血跡不去踩踏是可以實現的。但是這個案子,現場是一個狹小的衛生間,死者流血后多有走動,滴落狀血跡到處都是,這樣的情況下,要是有兇手,想不踩踏血跡是不可能的。」


  「所以解剖的時候,你一直在說創口太密集,不管是為了殺人還是虐待,在同一個部位反覆切割,確實不太合理。」大寶說。


  「自殺,那自殺的動機呢?」劉局長也跟上了我們的思路,緊接著問道。


  「不,我一直沒說是自殺,我說是意外。」我說。


  「意外?難道是性窒息那種意外?」林濤思索著,也有些疑惑,「但我沒見過用切割自己來獲取快感的啊。」


  「不太一樣。」我說,「是小羽毛給我釋疑了。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個孩子是有嚴重心理問題的。什麼心理問題呢?諱疾忌醫!也可能是從小被嚇唬慣了,所以一說就醫,就非常驚恐。但是,如果身體不適,需要就醫而不敢就醫怎麼辦呢?就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什麼意思?」劉局長一臉蒙。


  我接著說:「根據屍體檢驗,死者闌尾位置腸道粘連,闌尾的大小和顏色都不正常,還有腸道脹氣很嚴重,所以我分析,他患有慢性闌尾炎。慢性闌尾炎發作的時候,會很疼。在這種疼痛下,庄鵬不敢和別人說,不敢去醫院就診,就用刀片切划自己的腹部,用皮膚的疼痛來緩解內髒的疼痛,無異於飲鴆止渴。昨天晚上,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幹了。我們解剖的時候,發現他的右腹部皮膚有淺表疤痕,結合小羽毛的調查,可能在一個月前,他就這樣幹了。而那次,炎症暫時消退,疼痛緩解,他就認為是自己割肚皮治好的。所以這一次,他用了同樣的辦法,站立位置,自行切割腹部。也許上次他是在學校,用的是文具,不銳利,而這次用的是剃鬚刀片,很銳利,所以這一次,失手割破了腹膜,導致腸道外露。看到腸子,他肯定更加驚恐了,反覆把腸道塞進去,最後因為過度疼痛刺激神經,導致神經源性休剋死亡。」


  「他吃飯的時候,肚子應該就疼了。」大寶說,「所以他晚上吃得很少,就喝了一點粥。」


  我看著大寶點了點頭。


  「簡直匪夷所思。」劉局長感嘆道。


  「下一步,應該先對他的父母和哥哥進行問話,固定下來從小他被嚇唬從而害怕醫生的可能性的證詞,固定下來他從小到大沒有去過醫院的證據。」我說,「然後根據現在的現場情況,就可以答覆死者家屬,排除他殺了。」


  在清晨的鳥叫聲中,我們回到了各自的房間,美美地睡了一覺。直到中午吃飯的時間,我們才陸續醒了過來。


  劉局長已經等候在了自己的辦公室里,一臉愁容。


  「怎麼樣?解決了嗎?」我一走進辦公室,就問道。


  「我們調查了,和你推斷的一致,這孩子確實有心理問題。」劉局長說,「他的同學、老師們都說,這孩子特別怕醫生,就連學校每年的例行體檢,他每次都託詞不參加。我們也調查了附近所有的衛生院、醫院,都沒有他的就診記錄。庄建文夫婦對此緘默不言,但庄鵬的哥哥庄鯤供述說,庄鵬幼兒園的時候,就經常說自己身體這不好、那不好,但是到醫院檢查什麼毛病也沒有。所以他們認為是這孩子為了獲取更多的關注,故意這樣說的。於是乎,從此之後,只要孩子說身體不舒服,庄建文就會說醫院有多恐怖多恐怖,要動手術割腸子什麼的。從那時起,就不能在他面前提到去醫院什麼的了,他哪怕是高燒到40攝氏度,都不敢和父母說。」


  「諱疾忌醫的推斷是正確的。」我說。


  「在獲取了這些印證的材料之後,我們就答覆了庄建文,把所有能證明真相的證據都出示給他了。」劉局長說,「但是,因為之前我們問過他是不是在孩子小時候用去醫院來嚇唬孩子的問題,所以庄建文知道這件事情的背後原因其實是他們夫妻造成的。一件事情發生后,很少有人會認為責任在自己。於是,他們拒不接受警方的答覆。」


  「沒關係,我們給他不予立案通知書,我們有充分的調查依據。」林濤說,「他如果不服,可以申請檢察機關啟動立案監督程序。」


  「我們已經告知他有這個權利了。」劉局長說,「但是他們似乎並不相信司法機關。」


  「我覺得吧,雖然他們可能會意識到背後的原因,但畢竟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自殘方式,如果不能夠去冷靜思考,是很難接受的。而剛剛承受喪子之痛的家屬,讓他們去冷靜思考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了。」我說,「我們還是要滿懷誠意,把真相給家屬解釋清楚,這才是重要的,且是必要的。」


  「你說得對。」劉局長說,「之前我們做了大量的解釋工作,死者的母親和哥哥都已經信服了。」


  「只有庄建文不服?」大寶心寒地說,「要不是我們搞清楚了真相,他是唯一的嫌疑人。」


  「我搞偵查也不少年了,識人還是沒問題的,庄建文可能並不是不信。」劉局長說,「只是想獲取某些利益吧。」


  「真的有人吃自己孩子的人血饅頭啊?這種人不怕遭天譴嗎?」大寶怒氣沖沖。


  「行了,別說了。」我說,「不管庄建文是真的不信還是故意裝作不信,我們都得做好自己的工作,為生者權,為逝者言,問心無愧,這就足夠了。其他的,我們沒能力去管。」


  不知道第多少次,我們即便是查清了真相,依舊悶悶不樂。


  「我現在發現了,」坐在車上的林濤說道,「從小養成孩子對健康的正視,『如有不適,及時就醫』的態度很重要。絕對不能因為孩子喜歡裝病,就把醫院妖魔化。」


  「是啊,不能讓孩子害怕就醫。」大寶說,「有病不治,那才是最可怕的。」


  「被妖魔化的絕對不僅僅是醫生這一職業。」我說,「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家長容易實施『懶政』。比如孩子鬧脾氣、哭鬧的時候,有些家長並不想找到根本原因,也不想去引導孩子如何處理情緒。因為那樣太麻煩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跟孩子說『別哭了,警察來了』『別哭了,再哭去醫院打針』。表面上看,這個辦法很容易奏效,但是對孩子的心理造成的影響卻是不可估量的。」


  「說得是。」陳詩羽說,「不過,不僅僅是教育引導問題。你們說,這孩子為什麼小時候總要裝病引起父母的關注?」


  「從案發當時的情況,就可見一斑了。」大寶咬牙切齒地說,「7點鐘就吃完飯洗完澡了,孩子9點鐘死亡,從自己割自己肚子到死亡至少還有1個小時的時間。8點鐘開始,到庄建文自己上廁所時已經10點半,他才發現庄鵬死亡,這中間兩個半小時,父母二人都沒去看自己孩子一眼。你說,他們關心這孩子嗎?」


  「和凌南、段萌萌這種被嚴格管束的孩子們相比,庄鵬倒是自由得很。」林濤說,「可是過度苛刻的管束,對孩子不好,而對孩子漠不關心,則更不好。」


  「就是這個問題。」陳詩羽說,「給予孩子恰如其分的關注,和孩子有暢通無阻的溝通,真的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他們一直關注庄鵬,庄鵬就不會裝病;如果不裝病,就不會有拿醫院嚇唬孩子的行為,孩子也就不會諱疾忌醫了。這就是老秦剛才說的,要找到孩子出問題的根本原因。」


  「小羽毛說得好。」我說,「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教育孩子真的是一個非常深奧的課題。不說別的,就說如何把控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距離,就很不容易。簡單來說,把孩子的人生當成自己的人生,強迫孩子走自己喜歡走的路,這就是距離過近了。不知道孩子在做什麼,也不想知道孩子在做什麼,是放任和漠視,這就是距離過遠了。我覺得最好的親子關係,就是父母時刻關注孩子的動向,對孩子的選擇給予支持和幫助吧。」


  「紙上談兵。」林濤說,「不干涉孩子的選擇,很多家長都很難做到啊。」


  「所以,做父母不容易啊。」我伸了個懶腰。


  「做孩子也不容易啊。你說這個庄鵬,一個慢性闌尾炎,也許吊吊水就治好了。」大寶說,「可惜了,一條年輕的生命啊。」


  「哎,最近我認真思考了一下,為什麼我總是對古墓里白影的事情念念不忘。」林濤突然轉了話題,「那次,我心裡認定是見鬼了,之後,我回家就很怕黑。正好要上小學了,我爸媽讓我一個人去小房間睡。可是一關燈,我總覺得我又會看到那兩個白影。所以我就把那次經歷告訴了爸媽,想再和爸媽一起睡一段時間。」


  「你好像說過,你和你爸媽一起睡到10歲。」大寶說。


  林濤點點頭,說:「當時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爸媽的眼神就告訴我,他們完全不信我說的話。我爸還告訴我,以後有要求可以提,但是絕對不能撒謊。我知道,他們是以為我不想一個人睡,才編造出謊言。」


  「哦,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爸隨口的一句話,不小心傷害了你。其實你的心裡不是真的怕黑、怕鬼,對你來說,被父母不信任其實是一件很受傷的事情,於是恐懼和傷心共同促成了你的童年陰影,成了你往後餘生一聽到『鬼』就會害怕的夢魘。」陳詩羽分析道。


  「有道理。」我說,「如果當年你的父母選擇相信你,安慰你,去感受你的恐懼,而不是質疑,甚至給你一個懷抱,告訴你,沒事的。也許這些事情你到現在早就忘記了,也不會留下什麼心理陰影。」


  我們說中了林濤的心思,他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別人幫不了你,但是假如你真的能夠解開心結,自然也就不會怕鬼了。」我說,「恐懼,會蒙住你的雙眼,而我們是最需要敏銳雙眼的職業啊!」


  「你以前說克服心結,我沒有信心。」林濤抬起頭來環視了我們一圈說,「但是現在,我有一點信心了。」


  我回頭準備和林濤擊個掌,卻看見程子硯一直寫寫畫畫、低頭不語,於是問道:「我發現這兩天你一直在畫畫。你在畫什麼呢?給我們看看?」


  4

  程子硯一直在發獃,被我這麼一問,頓時紅了臉,連忙說:「沒什麼,就是亂畫。之前你讓他們市局去調查,那張造謠凌南和段萌萌的照片是什麼樣子的。市局同志調查了好幾個同學,把供詞發給我了,我就按照他們的供詞,想把照片畫出來。」


  「然後通過畫出來的照片,尋找拍攝人的位置,從而獲知拍攝者,也就是造謠者會是誰。」我豎了豎大拇指,說,「所以,你畫出來了嗎?」


  程子硯「嗯」了一聲,從自己的筆記本里拿出一張A4紙,然後遞給了我。


  我一邊接過白紙,一邊問林濤:「防盜窗和卷閘門上的證據搜索,有發現嗎?對凌三全、辛萬鳳的調查和跟蹤工作呢?」


  「證據?難。」林濤搖了搖頭,說,「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防盜窗和卷閘門上都沒有發現有效的指紋,說明兇手是戴著手套的。但是畢竟身體其他位置有可能和金屬發生接觸,提取DNA的工作還在持續進行,說不定能有突破。」


  「一直有人在對這兩口子進行監控,男人目前好像在跑保險的事情,女人依舊是卧床,偶爾出門也是去做中醫理療。」陳詩羽說。


  「凌三全急於獲取保險金,是為了救他的公司。」林濤說道,「辛萬鳳目前簽沒簽字,也可以去保險公司調查一下。」


  「嗯,回去之後,我們就分頭行動。」我指著程子硯的畫作說,「子硯,你畫的這個,怎麼感覺視角是從二樓拍下來的?」


  「是,我也感覺應該是這樣。」程子硯說,「所以,我想去凌南、段萌萌補課的那個賓館附近去看看。」


  「那就這樣分工……」我還沒說完,就被林濤打斷了。


  「我和小羽毛去保險公司。」林濤說。


  「那也行。」我笑了笑,說,「抵達龍番后,我、大寶和程子硯去補課的那個賓館,林濤、小羽毛和韓亮去保險公司。」


  因為有一上午的睡眠,此時大家的精神頭都很好,也沒有人提出要回家休息。車開回省廳后,我、大寶和程子硯就又找師父要了一輛警車,由我開著,向龍番市東面的那個邱以深開房補課的賓館駛去。


  我們還沒有抵達,陳詩羽就打來了電話,說:「偵查那邊的跟蹤人員發現問題了。凌三全昨天向工商管理部門提交了申請,申請對公司法人代表進行變更,變更成辛萬鳳。他今天又把保險申請表交到了保險公司,說辛萬鳳自己來簽完字,就可以打錢了。我們剛才到了保險公司,公司說已經派出了一個姓方的核保員和一個姓梁的駕駛員駕車去找辛萬鳳簽字了,說是上門服務。」


  「反常行為啊!那凌三全現在人呢?」我看了看手錶,時間指向下午3點半。


  「凌三全去了一棟居民樓。」陳詩羽說,「根據社區的資料看,這間房是一個出租屋,可能是凌三全自己租下來的小房子。市局偵查部門派出了無人機,通過無人機偵查,發現凌三全在房子里擺弄一個儀器之類的東西,上面好像還有電線。」


  「電擊器!」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心情十分激動。困擾我們很久的案件,看來終於有眉目了。只要能找到電擊器,就有可能通過接觸電極上的理化檢驗,找到現場防盜窗和卷閘門上的金屬顆粒,經過比對就能確定是不是兇器了。


  「市局已經抽調精幹警力趕赴現場了,估計很快就有抓獲凌三全的好消息了。」陳詩羽說。


  「辛萬鳳呢?」我說,「不能把人都抽走了,辛萬鳳那頭也得留人。」


  「這是當然,有人跟著的,說她又去中醫理療了。」陳詩羽說,「就是她之前去過好幾次的中醫理療店,小荷帶著她打車去的。理療店在一棟寫字樓裡面,有一名民警跟到了理療店外面守著。」


  「那就行。」我頓時放下心來,「別做得太明顯,被發現又該掀起波瀾了。」


  「那我們還需要去賓館附近看嗎?」大寶問道,「這不都快破案了嗎?」


  「都開到這兒了,不如去看看。」我沒有減緩車速,徑直向賓館開去。


  等我們的車開到賓館門口的時候,陳詩羽又發過來一條簡訊:凌三全被捕,被捕后立即承認了之前兩起殺人的犯罪行為,電擊器已送檢。


  「真就這麼破了?」大寶看了看我的手機,有些興趣索然。


  事情還沒做完,我沒打算就這樣回去。我站在賓館門口,左右看看,指了指東邊遠處的一座二層小樓,對程子硯說:「如果你畫得不錯,就是那裡了。」


  二層小樓的一樓,掛著「龍東土菜館」的招牌,是一個飯店。


  我們三個人走到飯店樓下,出示了人民警察證,然後被老闆引著,上到了飯店二樓。


  「這一間是洗碗房,臟盤子臟碗都放在這裡洗。」老闆說。


  我走進了洗碗間,見裡面有三四個洗碗工正在洗碗,我看了一眼窗外,不錯,這個角度和程子硯畫的角度基本是吻合的。如果程子硯能高度還原出那張造謠照片的畫面,那麼拍攝者就一定是在這裡拍攝的了,但如果拍攝者是學校里的孩子,他們又怎麼會出現在洗碗間呢?


  我胸有成竹地回頭對老闆說:「僱用16至18歲的未成年工人,是需要向勞動部門登記的,你登記了嗎?」


  飯店老闆頓時慌了神,說:「這,這,我們這兒頂多只有學生來幫幫忙,當小時工啊,我們沒有長期僱用童工啊。」


  「別慌,16歲以上就不是童工了。」我笑著拍了拍老闆的肩膀,說,「你說的小時工,有幾個人啊?」


  「就一兩個吧。」老闆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道。


  「有沒有一個孩子,是龍番市二十一中的?」我問。


  「這,這,哪個學校的,我真不知道啊。」


  「來打小時工的小孩子,不就陸肖肖和梁婕兩個嗎?」一名洗碗工插嘴說道。


  「梁婕?」我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轉頭走出了飯店。


  「梁婕,是不是那個母親開裁縫店的學霸?她也是段萌萌的同桌?」程子硯說。她的記性不錯。


  既然有了這層關係,就可以猜到,梁婕打工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凌南和段萌萌進出賓館,那拍攝照片的人是她的可能性就極大了。


  我走出飯店,就撥通了陳詩羽的電話,說:「你聯繫一下凌南和段萌萌班上的梁婕,今天是周末,不上學,看看她在哪裡,找個女民警去保護一下。在電擊器做出結果之前,不要放鬆對她的保護。要是聯繫不上她,就聯繫她的父母。」


  剛掛了電話,飯店老闆就跑出了飯店,說:「警官,警官,忘了告訴你們,前不久,有一個中年女人也來過我們飯店,拿著梁婕的照片問我們是不是有這麼個女孩子在這裡打工。」


  「中年女人?」我心裡一驚。


  「是啊,聽店裡的人說,這個女人沿街問過好幾家了,有人說在我們店見過梁婕,她就找過來了。她一問我,我也沒多想,就告訴她了。」老闆說,「還有,今天是周末,梁婕應該來打小時工的,但是這時間已經過了,她到現在還沒來。她……她不會出事吧?我可跟這件事沒關係啊!」


  這一個信息,實在是非同小可。


  我忍住雙手的顫抖,打開了警務通,找出了辛萬鳳的戶籍照片,給老闆看,說:「來打聽梁婕的,是不是這個女人?」


  老闆伸頭看了看,說:「是,就是她!看起來特別弱不禁風的樣子。她還問是不是周末傍晚梁婕都會來上班……我真不知道她是什麼人,這要是出事了我真的是無辜的啊……」


  「糟糕!」我暗叫一聲,打斷了滔滔不絕的老闆,立即又撥通了陳詩羽的電話,「快,讓跟蹤辛萬鳳的民警,立即找到辛萬鳳本人!要見到人!」


  「她在做理療……」


  「衝進去找,快!」我說。


  大寶顯然也意識到了怎麼回事,說:「怎麼辦?去哪裡找?」


  「快,子硯,聯繫視頻偵查支隊,在辛萬鳳做理療的寫字樓附近找。」我說,「她要到這裡來,肯定要打車。」


  話音剛落,林濤打來了電話,說:「我也知道怎麼回事了,凌三全這是調虎離山啊!防盜窗上做出了女性的DNA,和凌南有親緣關係,十有八九,這就是辛萬鳳的DNA啊!你說我粗心不粗心?你們記得段萌萌在家裡看到窗帘上的鬼影那事情吧?她描述的鬼影,其實就是一個女人的影子啊!我們最早就應該懷疑辛萬鳳啊!」


  「你們通知我所在的這一片區域的轄區派出所,讓他們組織警力先行搜索。我估計他們不會太遠。」我說。


  時間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知道,林濤說得對,我們從一開始就應該懷疑辛萬鳳。但是,我們見了辛萬鳳,卻被她偽裝的病體所欺騙。邱以深被殺案,我們一開始認為至少是個身強力壯的人才能作案,但是後來其實我們已經發現了他是被電擊擊暈后再被動手割頸的,那就不需要身強力壯的人來做了。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被先入為主的印象欺騙,沒有去懷疑辛萬鳳。


  又是先入為主!我自以為經歷了這麼多案子,早就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了,結果還是被輿論中所展現出的那個病弱母親的形象給誤導了!


  我捏緊了拳頭,坐在車裡焦急萬分地等待著電話的響起。


  煎熬之中,我看到了陳詩羽的來電顯示,鈴聲幾乎還沒響起,我就已經接通了。


  陳詩羽帶來的正是壞消息。


  負責跟蹤辛萬鳳的民警衝進了理療店之後,才發現出事了。跟來的保姆小荷,此時已經在理療店的接待室里的按摩椅上睡著了。而理療店的每個隔間都沒有辛萬鳳的身影。經過詢問,理療師說辛萬鳳聲稱自己肚子不舒服,讓理療師先給別的客人做,而她自己則從後門離開了。這個理療店有個後門,可以去衛生間,也可以直達寫字樓的貨梯。辛萬鳳說肚子不舒服,從後門走,也沒有引起理療師的注意。


  因為不了解理療店的空間結構,負責跟蹤的民警一直在理療店外等著。可沒想到,這一切都已經在辛萬鳳的算計當中了。


  好在現在的視頻偵查技術已經十分成熟,程子硯很快從視頻偵查部門獲知,辛萬鳳從寫字樓垂直貨梯下來后,直接上了一輛計程車。根據計程車的牌照追蹤,發現計程車來到了我們現在所在的賓館附近后,就返回了市區。這說明辛萬鳳確實在這裡下車了,可能攔截了前來上班的梁婕,坐其他計程車走了。


  目前,視頻偵查工作仍在進行。


  在我們更加焦急的時候,陳詩羽打來了第二個電話,說市局110指揮中心獲取了消息,有人報警在二土坡附近,有人持刀傷人,目前派出所民警正在全力趕赴二土坡。


  「二土坡!凌南被發現的地方!我們怎麼沒有想到?」我跳上車,踩上油門向二土坡的位置風馳電掣駛去。


  到了二土坡附近的公路上,我們先是看見了一輛警車停在一輛保險公司出險車輛的前面,透過路邊的灌木叢,看到了幾個人影。


  我們停好車,越過灌木叢,這裡距離二土坡發現凌南屍體的河邊,只有幾十米了。從地面上的殷紅血跡看得出,這裡剛發生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打鬥。


  灌木叢的後方平地上,兩名民警正摁住地面上不斷掙扎、歇斯底里叫喊的辛萬鳳,另一名民警正在持槍戒備。瘋狂的辛萬鳳完全沒有了我們上次見她時的那種頹廢和柔弱。


  一旁的大樹下,一個女孩正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瘦弱男人,哭泣著,他們的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正在哆哆嗦嗦地用紙巾擦著沾滿了血跡的手。


  「120叫了嗎?」我喊道。


  「叫了,馬上到。」持槍的民警說道。


  我走到大樹旁,蹲下來看瘦弱男人的傷勢。他的肩膀、上臂和雙手都有創口,血糊糊的,但是出血量不是很大,應該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你還行嗎?」我急切地問。


  「沒事,皮外傷,沒事。」男人擦了擦眼睛。


  「怎麼回事?」我看他的氣息也還比較平穩,頓時放下心來,問向旁邊還在擦血的男人。他的衣服上還別著名牌,正是那個姓方的核保員。剛剛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他喘息未定,好不容易才跟我們介紹道:


  「這個瘋女人本來是我們的客戶……今天我和梁師傅出車,就是為了找她簽一個保險單,一開始到她家,沒人,到隔壁鄰居那一打聽,說可能是去做中醫理療了。打她手機,又關機了,我們本來是商量著明天再找她的。但公司說這一單,投保人很著急,讓我們去她經常去的中醫理療店找找看。所以,我們就駕車去了那個寫字樓。」


  「還沒停下車,我們就看見辛萬鳳——就是這個女人——從寫字樓急匆匆走出來了,直接坐上了一輛計程車。喊她也沒聽見,於是,我們就駕車跟著計程車。可是周末路太堵了,我們被甩了好大一截,等辛萬鳳從計程車下來,攔住了一個小女孩,又重新上了一輛計程車的時候,我們剛追上,離他們的車距離也就只有幾十米,但怎麼按喇叭都引不起她的注意。我也納悶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要追。」


  「可這時候,梁師傅眼尖,一下子看到那個被辛萬鳳攔住的小女孩,居然是他閨女!他閨女叫梁婕,成績很好的!按說今天應該在家裡寫作業的,居然會出現在街上,還被辛萬鳳帶上車了,當時梁師傅就有不祥的預兆,連忙加速跟著計程車。」


  「開到了這裡,路邊都是灌木叢,也不知道辛萬鳳帶梁婕幹嗎去了,我都覺得害怕,梁師傅想都不想就直接跟著衝進去了。我跟上去之後,就看見辛萬鳳正拿著刀,梁婕在躲閃。還好,梁婕這孩子運氣比較好,砍了一兩下都沒有被傷到要害。我還沒反應過來,梁師傅就撲上去了,他一把把梁婕推給我,自己就和辛萬鳳打鬥起來。我們梁師傅體格雖然瘦弱了點,但他真的好勇敢啊!我看那個辛萬鳳跟發瘋似的,一刀刀胡亂揮,嚇得我腿都軟了!後來幸好你們警察來了,他沒被那個瘋女人刺到要害部位,真是萬幸萬幸!」


  「爸爸,我錯了……對不起,是我連累你了……」


  劫後餘生的梁婕,雙手按在父親身上的創口處,哭著說道。


  「傻孩子……」梁師傅忍著痛,用手輕輕安撫著女兒。梁婕卻哭得更厲害了。


  此時的辛萬鳳自知不可能掙脫警察的束縛,已經平靜了下來。


  她被兩名警察反剪雙臂,俯卧在地上,頭髮里夾雜著灌木和雜草,凌亂地遮蓋了臉龐。她似乎在那一瞬間,又恢復成了那個卧病在床的失獨母親,面色蠟黃,雙眼無光。


  警察見她已經不再掙扎,於是把她的雙手反銬之後,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了起來。可是在警察一鬆手之後,她又立即癱軟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這個瘋狂之後過度疲憊的母親,此時已經失去了靈魂,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的心口一陣刺痛,問道:「你用的電擊器在哪裡?」


  她對我的問題置若罔聞,只是喃喃自語道:「就差一點,就差一點,都是你們壞事。」


  「說,電擊器在哪裡?」民警再追問了一句。


  辛萬鳳抬眼看了看那個為她上手銬的民警,卻好像只是看著空氣,繼續喃喃自語:「南南,媽媽一直都很努力,媽媽沒有自己的業餘時間,不逛街、不打麻將,都是為了你啊,媽媽這一輩子吃了沒學歷的虧,所以才會對你要求嚴格……這十幾年,媽媽全部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說這世上還有做得比我更好的媽媽嗎?可是你為什麼就是不聽媽媽的話呢?我讓你不要和那些壞孩子玩,不要和他們學畫畫,你就是不聽。如果你早聽媽媽的話,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呢?」


  「你一意孤行,讓凌南按照你的喜好去生活,這真的是為他好嗎?」我想用言語刺激她,讓她恢復理智。


  可是並沒有作用。


  辛萬鳳繼續說道:「南南,那天你交了白卷,是想回來和媽媽說什麼呢?是說有人造你謠對嗎?是希望媽媽幫你闢謠對嗎?要不是你那個該死的教你畫畫的同學,和那個縱容你和壞孩子打交道的老師,你哪有今天啊?你那天是後悔學畫畫了,要回來和媽媽認錯,對嗎?」


  聽著辛萬鳳的喃喃自語,我胸口就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


  大寶咬著牙說:「你真的一點責任都沒有嗎?責任都是老師和同學的嗎?」


  辛萬鳳就像沒有聽見大寶的話一樣,依舊雙眼無神地盯著遠方的水面,喃喃道:「你要是一直都聽媽媽的話,該多好,該多好?」


  一周后,案件真相徹底查明了。


  經過對辛萬鳳家進行搜查,我們發現辛萬鳳別墅地下室內有一個暗門。從暗門裡搜出的電擊器,小巧靈便,但威力十足。這個電擊器出自辛萬鳳父親的一個老跟班之手,他也因為涉嫌參與故意殺人,被刑事拘留了。電擊器的兩個電極上,發現了與電極金屬片成分不符的金屬顆粒,經過檢驗,和張玉蘭被害案現場的防盜窗、邱以深被害案現場的卷閘門上的金屬成分相符。防盜窗上提取到的接觸DNA也確定就是辛萬鳳的。


  因此,即便凌三全在供詞中說自己是殺死邱以深和張玉蘭的主犯,警方也並不相信他的證詞了。他不過是想把罪責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而已。因為,他的出租屋內的那個電擊器,還沒有製作完成。


  辛萬鳳在冷靜下來之後,承認了自己殺死兩人的犯罪行為,她在供述完之後,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和凌三全再見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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