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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死後嘆氣

  第12章 死後嘆氣

  我既是旁觀者清,亦是當局者迷。


  ——《了不起的蓋茨比》


  1

  我們的車還沒回到龍番,就接到了師父的電話。


  這一天,公安部盲測的試卷下來了。師父說,要搞案子,先把盲測做完才行,所以我們不得已,悻悻地回到了辦公室。


  所謂「盲測」,就是公安部每年對各省公安廳的刑事技術部門進行的考核。說具體點,就是公安部刑事技術管理部門,每年都會由各個專業的專家出幾套題,寄給各個省的刑事技術部門,限期若干天對案件進行分析和判斷,並且填寫答題卡寄回公安部。這個工作是每個省刑事技術部門通過鑒定機構資質認定的必經考核,很重要。


  對於法醫來說,每年的盲測都要做兩份題,一份是死因鑒定,就是公安部用某地的一個實際案例的案件資料,要求各地對死亡原因、死亡時間、致傷工具、致傷方式等問題進行分析推斷。另一份是傷情鑒定,就是公安部會用一個疑難傷情鑒定的病歷資料,要求各地完成具體的鑒定書。


  聽起來挺簡單的,但部里出題還是很刁鑽的,所以我們也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把盲測的答案都基本擬定,還需要花三四天的時間來製作分析意見和鑒定書。


  答案擬定后,大家的心也就放進了肚子里,陳詩羽再次提出,要面見段萌萌,搞清楚她欲言又止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是啊,刑警就要有這種鑽牛角尖的精神。於是,我同意了陳詩羽的所請,並刻意地安排林濤和她搭檔,一方面是兩人調查符合程序,另一方面,畢竟天黑了,林濤好歹能承擔一個「護花使者」的角色,即便這朵「花」不太需要保護。


  在張玉蘭出事後,經過一番調查,段世驍的嫌疑徹底被排除。他積極地辦理了張玉蘭的後事,昨天上午在殯儀館已經將屍體火化了。屍體火化后,段世驍帶著段萌萌重新回到了家裡居住。


  回到家裡后,父女倆就像往常一樣,誰也沒有先說話,只是默默地在一起吃飯,然後各干各的事情。段世驍幾次欲言又止,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晚飯後,兩人還是默默地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女兒大了,當然不能和父親同住一屋。雖然段萌萌心裡肯定是有點害怕,但她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里居住。也許她認為,畢竟在這裡死去的不是別人,而是愛自己的母親。


  然而,這一晚,似乎有點不太平靜。


  段萌萌在次卧里寫作業寫到晚上9點鐘左右的時候,有點迷糊,想睡覺,但是作業沒有寫完,只能趴在寫字檯上打個盹兒。不知不覺,她真的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媽媽回來了。


  迷迷糊糊中,段萌萌不知道自己是聽到了什麼聲音還是看到夢裡的媽媽受了驚嚇,總之她突然就清醒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抬起頭,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她寫字檯正前方拉好的藍色窗帘上,居然有一個鬼影!

  這個鬼影和她夢裡的媽媽重疊在了一起,段萌萌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那是張玉蘭。但奇怪的是,這個鬼影有兩人多高,張牙舞爪、披頭散髮,慢慢地向段萌萌這邊撲過來,越來越高大,就像是要把段萌萌吞噬了。段萌萌慌忙掐了掐自己,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做夢,於是不自覺地就尖叫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從來沒有聽過女兒如此尖叫,段世驍在第一時間就衝進了女兒的房間。可是,段世驍卻什麼都沒有看見。段萌萌已經蜷縮在自己小床的被子里,面色煞白,瑟瑟發抖。段世驍很少見到段萌萌這樣,於是坐在她的床邊,把她摟進了懷裡。


  就在這時,林濤和陳詩羽登門造訪,他們從段世驍那裡得知了情況,也看到了段萌萌全身仍在像篩糠一樣不停地顫抖。


  我們在辦公室里,聽著林濤臉色發白地描述這個場景。


  「是這個姑娘魔怔了吧?出現幻覺了?」大寶說,「哪有什麼鬼啊?」


  「是啊,我們找段世驍單獨聊了聊,段世驍是覺得自己女兒的思想壓力太大了,所以會出現這種說不清是清醒狀態還是夢魘狀態的情況。」陳詩羽說,「畢竟,張玉蘭是進入段萌萌的房間后意外觸電的,且母女二人最後的交談還是爭吵。所以,段萌萌無論怎麼說,心裡都還是存有愧疚的。」


  「不,你們不能通過自己的猜測,就說人家是夢魘狀態。」林濤爭辯道。


  「所以呢?」陳詩羽笑了一下,說,「所以你當時被嚇成那樣?」


  「哪,哪,哪有?」林濤漲紅了臉說。


  我哈哈一笑,以我對林濤的了解,我知道陳詩羽這句話大概率是真的。


  陳詩羽說,當時聽完段世驍的描述,林濤立即就出現了恐懼的反應,他雙目失神,甚至有些站立不穩,順勢扶住了身邊的寫字桌。


  陳詩羽畢竟是偵查員,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確認窗外是否有人。畢竟,身影被路燈投射到窗帘上,也可能形成這樣的影像。於是,她立刻拉開大門,想要衝出去查看。


  林濤見她要出去,也抬腳跟隨,可是不知道是因為腿發軟還是頭暈,還沒邁出去兩步,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陳詩羽立即又折返回來,一把扶住了林濤。


  「警官,你這是身體不舒服嗎?」段世驍也來幫忙。


  此時的林濤,嘴唇發青、呼吸急促,正在全力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你行嗎?不行我一個人去看。」陳詩羽關心地問道。


  「沒事,沒事。」林濤深呼吸幾口,站直了身體喃喃道,「就是感覺和我小時候遇到的情況類似……」


  在林濤調整好自己情緒之後,陳詩羽跟著他一起去勘查「鬼影」所在的地方。段萌萌家是住在整棟樓最東邊的一樓,她的房間窗戶前面是小區綠化帶,綠化帶外面就是小區的人行道,人行道另一側就是電動車棚。小區的綠化帶,是由一些灌木和雜草組成的,經常有人因為在人行道上避讓電動車而踏進這些灌木里,所以林濤到了現場就發現,這片灌木長得橫七豎八、凌亂不堪,是毫無勘查價值的。地面雖然是泥土,但是因為長時間沒有下雨,所以土質很硬,更不可能留下足跡。


  林濤和陳詩羽在窗戶外面巡視了一圈,防盜窗上並沒有什麼異常,下方地面上也沒有什麼遺留的物品和痕迹,所以只能作罷,重新回到了段萌萌家裡。


  可能是有警察來了,段萌萌此時的恐懼癥狀減輕了不少,但她依舊躲在自己小床的床角,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身體藏在縫隙里,她流著眼淚,卻咬著嘴唇沒有發聲。


  經歷過這樣一場大難,段萌萌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可能一個人壓抑在心底的情緒突然宣洩,那股子叛逆的勁兒也就泄了。


  既然是叛逆勁兒泄了,段萌萌的很多疑慮和抵觸心理也就冰消瓦解。陳詩羽知道自己選擇了一個很好的時機登門造訪,所以趁熱打鐵,像聊家常一樣,在不透露案件保密信息的前提下,把我們剛剛經歷的這一起因誤入廁所而導致的慘劇作為故事說了一遍,最後得出結論:「萌萌你知道嗎,及時溝通,有的時候是解決困境的最好辦法。我希望你能再跟我講講,你那天沒跟我們說出口的事。」


  陳詩羽這時候的想法有二,一是想探出段萌萌上次欲言又止的事情是什麼;二是陳詩羽想到了我們曾經辦理過的那一起青少年雇兇殺死父母的案件[1],有些擔心,所以也想了解段萌萌和張玉蘭之間的矛盾癥結所在,從而排除那種黑暗案件再發的可能性。


  這個關於「溝通」的故事,似乎對段萌萌很有用,她很認真地聽完了陳詩羽的故事,然後低頭思考了良久,才和陳詩羽說:「姐姐,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我們很相似,我想如果我把事情告訴你,你或許能理解我。」


  隨著段萌萌的描述,我們才知道,凌南的遭遇、張玉蘭的遭遇,其實都源於一個誤會。


  故事要從九年級上學期的期末考試之後說起。


  本來這個寒假疫情已經基本控制,大家可以歡歡喜喜過一個愉快的新年。加之國家的「雙減」政策下達,學生們擺脫了補課的煩惱,更是可以過一個快樂的寒假。可是,很多本來就有焦慮症的家長,因為看不到孩子的具體排名、找不到課外補習機構,反而更加焦慮了。


  焦慮的家長們四處奔走,一來是想方設法從學校、老師那裡得知孩子的具體排名,從而制定最後一學期的學習策略;二來是互相溝通,獲取一些偷偷進行寒假補習的老師的名單。


  因為初中是學區制,所以學生們的居住地基本都在離學校不遠的小區,生活區域也基本都在同一塊地方。因為有了「同學家長」的關係,也促進了家長們之間的聯繫。比如段萌萌的學霸同桌梁婕的媽媽是開裁縫店的,家長們都會習慣去她的裁縫店修補、保養衣服,家長們得了安心和實惠,梁婕媽媽也收穫了更多的生意。


  為段萌萌補課的想法,就是母親張玉蘭從梁婕媽媽裁縫店那裡起意的。


  寒假剛開始的一天,張玉蘭在裁縫店裡巧遇凌南家的保姆小荷,從小荷的口中得知,凌南的媽媽辛萬鳳因為不知道凌南的學習成績能不能夠上一檔高中而發愁,所以這些天一直在尋找老師給凌南補一補語文,初步的目標人選是班主任邱以深。邱老師說自己可以帶學生補課,但是為了促進學生之間的競爭,所以他不帶一對一的班,只能帶一對二、一對三或者一對四的班。可是辛萬鳳除了參加家長會,和家長們交流甚少,倒是小荷和家長們混得很熟悉,所以辛萬鳳委託小荷看能不能找個願意和凌南一起上課的同學。


  這兩個人一相遇,一拍即合,張玉蘭就回家和段世驍商量去了。


  聯繫好了邱老師,段萌萌一開始是拒絕的,還和母親爭執不下,最後還是段世驍出面,強壓著讓段萌萌屈服了。其實段萌萌之所以接受,還是因為了解到能跟凌南一起補課,所以所有的課程段萌萌一次不落地都乖乖去補了,連她母親都感到驚訝。那段時間,家裡出奇地和諧,父母慈眉善目,孩子順從開心。


  寒假結束后,學生們回學校上學的第一天,段萌萌就感覺到了身邊有很多異樣的眼光。後來她才知道,這些異樣來自學校操場旁的留言板,於是就去那裡看。這個留言板其實就是一個「樹洞」,同學們有什麼內心感悟,都喜歡寫下來,匿名貼在留言板上,給其他同學觀看,也算是學校為了做好心理疏導而做的一個小玩意兒。


  可是這一天的留言板上的核心內容,居然是段萌萌和凌南的照片。


  照片是從遠處的一個角落裡偷拍的。照片上,段萌萌和凌南並肩從一座建築物里走出來,臉上充滿笑意,段萌萌一隻手還擰著凌南的耳朵,像是在說著什麼。本來同學之間的打鬧也沒什麼問題,但是這座建築物的招牌豁然成為這張照片的重點——龍番市新竹賓館。


  兩個15歲,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起去賓館做什麼?這樣的照片在剛剛性啟蒙的學生們之間炸開了鍋,學生們紛紛討論、猜測,甚至有各種不堪入耳的謠言出現。


  段萌萌看到了那張照片,哈哈一笑,就把照片從留言板上扯下來,直接撕毀了。她心裡坦蕩,並沒有把這當成什麼事。她和凌南一起進出賓館,實際上是跟著邱老師上課去了。「雙減」政策下來后,因為教育局的嚴查嚴控,所以有的老師偷偷補課,都是在自己的家裡,或者去隱蔽的場所,比如說開個賓館房間什麼的。邱老師自然也知道自己被抓住是沒什麼好果子吃的,所以在學校附近的賓館包了個房間,給學生們補課。


  當然,既然是偷偷補課,段萌萌是不能害了邱老師的,所以她也不會去和同學們解釋。主要她也認為,這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清者自清,那些喜歡八卦的人,就讓他們「自嗨」去好了,對她段萌萌來說,又不會少幾斤肉。再說了,轉學來這裡兩年,能說心裡話的,就沒幾個人,所以她即便是想解釋,也沒人說去。


  所以接下來的上課時間,即便流言依舊在凌南和段萌萌背後瘋傳著,但是段萌萌充耳不聞。


  對於大大咧咧的段萌萌來說,這根本不算什麼事兒,但是內向的凌南,卻是如坐針氈。他的如坐針氈並不是為了自己「名聲」,可能他覺得這種事兒,傷害的一般都是女孩。段萌萌說,那段時間,凌南明顯狀態不對,上課走神,下課沉默。某一天,凌南突然給段萌萌發了一條簡訊:「你放心,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的。」段萌萌當時正在因為開學期間是否繼續補課而和母親鬧著彆扭,心情很差,再說又不知道他這簡訊是什麼意思,所以也未做理睬。當然,在段萌萌的心裡,她根本沒把這事兒當成一回事兒。


  線上教學期結束后,開始恢復正常線下教學。段萌萌到了學校之後,突然聽聞自己的班主任邱老師被開除了,被開除的原因,居然是利用節假日偷偷給學生補課,獲取非法收益。這個消息讓段萌萌驚呆了,她沒有想到,只是給學生補個課而已,居然會有這麼嚴重的處罰。在歸校複課第一天上午,邱老師還專門來班上和同學們告了個別,說學校會在這周之內為他們重新選定班主任。這一次師生告別,凌南居然不在班上,而是借故離開了。


  凌南的反常舉動,立即讓段萌萌聯想起他曾經發的那條簡訊。段萌萌意識到,很有可能是凌南舉報了邱老師,事兒一鬧大,大家就都知道他倆進出賓館是去補課而不是同學們所想的那樣了。可是,自己的舉報居然讓邱老師被開除,這絕對也是凌南始料不及的,所以他心存愧疚,故意躲開了師生的告別。


  這個事件,雖說段萌萌沒有把它當回事,但是她著實因為凌南為了自己而去擔當一切而感動了一把。只是沒想到,那就是她見到凌南的最後一天。後來,聽說了凌南死亡的噩耗,又看到了警方的調查通報,再加上視頻流傳而導致的謠言,這一切都讓段萌萌完全理解,幾乎徹底摧毀了她的心理防線。她知道警方的通報都是事實情況,邱老師不可能去害凌南,而凌南之所以會出事,正是因為愧對邱老師、躲避邱老師才踏上了死亡之旅。凌南的死,多多少少是和她有點關係的。


  段萌萌曾經想把這些事和盤托出,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把這些事情和誰傾吐,又有誰能安慰她。在班上,除了凌南,她沒有幾個朋友,回家裡,父親那一如既往的嚴厲讓她望而卻步。


  凌南的事件成為輿論熱點后,本已經沉寂的流言又被人挖出來傳播,張玉蘭也聽見了流言。這讓她如雷轟頂,如果只是成績不好、愛玩的話,倒沒有什麼大錯,但是這個年齡就和男孩開房間,是絕對不可以忍受的大錯誤。她當時都嚇壞了,連忙顫顫巍巍地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段世驍。


  其實,這對父母是知道段萌萌寒假期間補課的事情的,但是一來他們沒有過問具體的補課地點,二來此時已經被焦慮和憤怒佔領了所有的思緒,所以等段萌萌一回來,他們就劈頭蓋臉且含沙射影地質問段萌萌。


  此時的段萌萌,因為凌南去世而心情極其糟糕,認為自己有責任的愧疚心理一直如影隨形。此時聽見父母的質問,立即明白了父母的用意,因此也對自己的父母如此不信任自己而絕望和憤怒。


  這一次,段萌萌不僅和張玉蘭發生了劇烈的爭吵,還和後來加入「戰鬥」的段世驍也發生了劇烈的爭吵。


  最後,段萌萌拋下了那句:「所以我要是像凌南一樣死掉,是不是你們就滿意了?」然後和以往一樣,抱著籃球離家了。


  當天晚上,張玉蘭就出事了。


  因為那一次爭吵非常激烈,這也讓後來的段萌萌悔青了腸子。但是為了保護段萌萌的「名聲」,在我們之前對他們進行訪問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把這一次劇烈爭吵的真正原因告訴我們。


  陳詩羽一邊聽著,一邊在筆記本上唰唰地記著,心裡卻百感交集。她相信在場的所有聽眾,包括段世驍,都是這樣的感受。因為,她看得見段世驍的眼中,閃著淚光。


  「萌萌,我給你辦理休學一年,不參加今年的中考了。我會去公司請個長假,我們一起回老家住一段時間。之後不管你是繼續參加中考,還是去學習其他的技能,我們都利用這段休息的時間,好好思考,規劃一下。你看如何?」段世驍用商量的語氣,問段萌萌。


  可能是很少聽得見父親用這種口氣說話,段萌萌猛地抬起頭,雙眼立即就有了神采,眼神里儘是感激。


  2

  「希望他們父女的關係,能因為這一場劫難而轉變。」我感嘆了一聲。


  「是啊,這次還真的是不虛此行。」陳詩羽說,「一來搞清楚了凌南舉報邱老師的真實動機,二來確認了邱老師不可能有作案的動機,三來也為一個不幸的家庭鼓了氣。他們回老家去調整一段時間,確實挺好的。」


  「這個事件的網路輿情,最近也基本平息下去了。」林濤說。


  「官方不再發通報了嗎?」我問。


  「第一次通報就是事實與真相,沒有任何瑕疵和紕漏,為什麼還要發通報?」林濤說,「因為有一些網民不相信,就要不停通報?不相信的人,無論你出示多少證據,都是不會相信的。」


  「說得也是。」我點了點頭,說,「那行吧,二土坡的案子,我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該做的工作都做了,該放下了。對了,張玉蘭那案子,我讓他們做電線上的DNA,他們做出來沒?」


  「沒有。」大寶說,「市局的DNA實驗室就一條檢測線,每天排期都是滿的,畢竟現在連個盜竊案都需要DNA來作為證據嘛,天天忙得要死。你這案子,雖然是非正常死亡,但是轄區刑警部門已經有了定論,你說的DNA檢測,只是一個驗證的手段,肯定往後排了,不著急,等等吧。」


  「好吧。」我說,「那我們還是把盲測的答題文書都先認真處理好得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幾個人全心全意地把盲測任務完成,然後按照師父的指令,一起去青鄉市督導一起命案積案的偵破。


  最近幾年,因為命案發案數大幅度減少,破案率又一直能夠保持100%,所以很多刑警部門的精力就轉移到命案積案的偵破上。每年也都會有命案積案偵破的督導工作,說白了,也就是派員到各地,給正在追查的命案積案出出主意。


  這一起案件的主要工作是我和大寶承擔的,因為案件關鍵是死因問題。


  犯罪嫌疑人殺完人後潛逃二十多年,最終被抓獲。他的DNA和現場物證比對認定同一,他也交代了殺人經過,可是交代的殺人經過和當初的法醫給出的死因鑒定不符,這樣證據就會出現問題。事隔久遠、時過境遷,受害者的屍體早已經火化很多年了,現在只能通過當時的解剖照片再進行一番推定。


  這種工作不難,也很輕鬆,當年的死因鑒定也沒有任何問題,可能是年代久遠,嫌疑人對行兇過程記憶有誤。在支持了當年的死因鑒定后,我讓陳詩羽配合當地偵查部門,對嫌疑人進行新一輪審訊,說不定他還背著其他的命案,把殺人方式記混淆了。


  在陳詩羽參與審訊的這一天,我們應該是可以在賓館里休息休息了,可是省廳法醫出差,一般都是「買一送多」,當地法醫會抓住我們在的機會,將拿不準的傷情鑒定、非正常死亡案件也都找出來和我們一起探討。


  這天也不例外,一大早,我就接到了青鄉市公安局孫法醫的電話說,一個小區里,有個高中生墜樓了。畢竟涉及學生,需要我們一同前往把關。


  閑著也是閑著,尤其是身邊有大寶這個工作狂,所以我也沒有推託,直接和大寶、林濤、程子硯坐著韓亮的車,趕往現場。


  事發現場是一個回遷的多層小區,小區內有十幾棟6層的住宅,雖然是建成不足五年的小區,但是因為質量一般,外牆已經斑駁。每棟樓的周圍都有一些綠化帶,種植著灌木,但可能因為常年得不到照料,也是雜草瘋長、凌亂不堪。


  死者是在小區5棟的北側面綠化帶中被發現的。


  程子硯在小區門口就下了車,去保安室調取監控資料。她覺得有點可惜,現在的高層住宅小區內,幾乎都安裝了高空拋物攝像頭,一旦有高墜案件,大概率是能夠看清楚高墜的情況的。可惜這是多層住宅,一般不會安裝監控。


  我們下了車,向樓北側綠化帶內的警戒帶走去。警戒帶外圍圍著很多人,這個點正好是上班高峰時期,大家都不顧遲到的風險,圍觀這一起高墜事件。


  「屍源明確了嗎?是這棟樓的居民嗎?」我走到警戒帶邊,一邊戴著手套,一邊問孫法醫。


  「肯定不是這棟樓的居民,周圍的居民都說沒見過這個孩子。」孫法醫走過來,說,「還好,這孩子有手機,已經送回去解鎖了,很快就能明確身份。嗯,估計是搞清楚了。」


  說完,孫法醫脫下右手的手套,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正在振動的手機,接通了電話,不一會兒,他又掛斷了電話,說:「是距離這裡一公裡外另一個小區的居民,叫焦昊,18歲,高三男生,過不了多久就要高考了。我估計啊,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


  「跑一公裡外的別的小區來跳樓?」我示意林濤進入居民樓,去樓頂看看是不是墜落點,接著說,「把死者的身份和體貌特徵給程子硯,讓她查一下小區大門的監控,看看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是不是一個人進來的。」


  孫法醫點了點頭,安排技術員去把屍體照片交給保安室的程子硯。


  「現場通道剛剛打開,我們的技術員正在周圍尋找死者的痕迹。」孫法醫說,「屍體,要不要先看看?」


  「高墜案件中,屍表檢驗沒那麼重要,主要看起跳點是死者一個人的,還是有其他人的。」我一邊說著,一邊蹲在屍體旁邊,按照屍表檢驗的順序,先看屍體的屍斑、屍僵,再看眼瞼、口鼻和頸部。


  「怎麼發現的啊?」我問道。


  「清早5點鐘,晨練的大爺聽見『咚』的一聲。」孫法醫說,「當時他就覺得很奇怪,於是在小區里到處尋找,看哪裡掉了東西,7點鐘不到的時候,發現了屍體。」


  「現在是8:10。」我說,「5點鐘死亡的話,屍殭屍斑都只是剛剛開始形成。可是,死者的屍僵已經挺明顯的了,屍斑也出現大片狀的了,而且再看角膜混濁的情況,也有點狀混濁了,要是我靠經驗推斷,我覺得至少死亡了6個小時。」


  「這個不準,3個小時和6個小時,差不多。」大寶說,「個體差異是一件很頭痛的事情,沒法推斷那麼准。」


  我見死者穿著鬆緊帶的衛衣褲子,腰間似乎有點扭曲,於是讓技術員拍完照,褪下了死者的褲子和內褲,把屍體溫度計的探針插進肛門,過了一會兒,屏幕上顯示是31攝氏度。


  「你看,屍體溫度下降6度,也應該是死亡6個小時。」我說。


  「明明都到清明節了,可這天氣還是挺冷的。」大寶說,「尤其是大清早,氣溫低,屍溫下降也就快。」


  我抬頭看看大寶,說:「那也不至於下降那麼快吧?」


  「不好。」孫法醫叫了一聲,說,「你們看看屍體頭部的損傷。」


  從屍體頭部的損傷看,有一處挫裂創藏在枕部的頭髮里。死者的頭髮較長,所以不扒開頭髮是看不到的。由此可以看出,死者高墜是枕部著地的。


  但是,這一處損傷之所以沒那麼容易被發現,是因為幾乎沒有多少血。屍體身下也沒有血泊,頭髮也只是輕度血染。再看創口周圍,居然看不出什麼生活反應。


  「這沒有……」大寶脫口而出,被我立即制止了。


  「現場圍觀人員多,少說話。」我說。


  我把屍體翻過來,背部朝上,仔細看了看背部的皮膚。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屍體的背部皮膚也有很多刮擦傷,是著地的時候,被灌木硬枝划傷的。問題是,這些划傷也都呈現出黃色,而不是應該有的淡紅色。這說明,這些划傷也是沒有生活反應的。


  「我的天,今年的案子怎麼就這麼趕巧啊。」大寶壓低聲音說,「剛辦了一個看似不可能高墜卻恰恰是高墜的案子,這又來了一個看起來是高墜,恰恰又不是高墜的案子。」


  我豎起食指放在唇邊,讓大寶別再說話了。


  「行了,用物證袋保護起死者的手腳和頭部,送殯儀館準備解剖。」我直起身子說道。


  「我看誰敢動我的兒子!」人群外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呼號,接著傳來號啕大哭的聲音。


  圍觀人群自覺地向兩側散開,讓出了一條通道。一個略顯肥胖的四十多歲女人,從通道中沖了過來,完全無視警戒帶,衝進了現場。


  「你們怎麼不拉住她!」我對負責警戒的民警喊道。


  「拉,拉不住。」兩名民警撲過來想拽住女人,依舊沒能拽住,女人一把撲在了屍體上,繼續號啕大哭起來。


  「一個人都拽不住,要你們幹什麼?現場破壞了,你們誰負責?」青鄉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劉支隊此時也來到了現場,怒斥警戒民警。


  「沒事,慢慢來。」我讓劉支隊息怒,然後對女子說,「這位大姐,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是我們警方辦案,是要對現場進行封鎖的,你不能這樣進來。」


  女子繼續大哭,完全不理睬我。


  「還有,我們得對屍體進行解剖,你別再碰屍體了,會毀滅證據。」大寶說。


  「什麼?解剖?我看你們誰敢?」女子緊抱著屍體,大聲喊道。


  圍觀人群開始議論紛紛,都在說警方為什麼要解剖一個自殺的孩子。


  「少說兩句。」我低聲對大寶說完,又對女子說,「大姐,你先到警車裡坐一下,我們慢慢和你說。」


  「不行,誰也不準碰我,不準碰我兒子!」女子繼續撲在屍體上大哭。


  「劉支隊,這案子有問題,我們需要對屍體進行解剖,你安排人做工作吧,我們去保安室等你消息。」我說,「給林濤打電話,讓他繼續仔細勘查現場。」


  大寶點了點頭。


  到了保安室,程子硯正在看著監控錄像。


  「怎麼樣?」我問。


  「量比較大,需要時間。」程子硯說,「可惜了,現場周圍沒有監控,只有大門和幾條主幹道的監控,我們都已經拷貝了。這裡電腦速度太慢,我準備回去看。」


  「也行,我們一起回局裡,等候這邊的處置和調查、勘查的結果。」我說,「得等家屬工作做好了,我們才能解剖屍體。」


  說完,程子硯收拾好硬碟,和我們一起重新上車,回到了青鄉市公安局。


  等了一個多小時,劉支隊滿頭大汗地回到了辦公室,和我們握完手,立即嚴肅起來,說:「家屬死活不同意解剖屍體,還帶了幾個所謂的網路大V,說要曝光我們。」


  「我們做錯什麼了?」我一臉莫名其妙,「又要曝光什麼?」


  「說我們沒有及時通知家屬,就動屍體了,說我們想要包庇隱瞞什麼。」劉支隊無奈地搖搖頭。


  「我們什麼都沒說呢,隱瞞什麼?」我更是莫名其妙,「再說了,我們要解剖屍體,不就是為了真相嗎?」


  「現在都是這樣,用曝光來威脅公安。」劉支隊說,「我估計啊,她自己心裡覺得死者就是自殺,所以這樣鬧是為了讓政府給一些補償。」


  「那怎麼辦?」我說,「刑訴法規定了,對於死因不明的屍體,公安機關有權決定解剖。你直接下決定,我們解剖完再說。」


  「我來就是想問問你們,你們確定這是一起命案嗎?」劉支隊說,「如果解剖完了,發現不是命案,而我們又是強行解剖的,那這家人可就有理由鬧了。要麼說我們強行毀壞屍體,要麼說我們搞不清情況就亂解剖,要麼說我們隱瞞事實。比如說,都不是命案你解剖什麼?要是命案,那就是你們為了包庇別人,故意不說。」


  「你這是被輿論裹挾了吧?這麼怕輿論?」我無奈地笑道,「不能因為有人在網上鬧,就不依章辦事啊!不解剖,我沒辦法給你保證什麼的。但是我現在高度懷疑是死後高墜。」


  「也不能排除是高墜死亡后,出於某種原因,形成了頭部的死後損傷。」大寶說,「這都得解剖后才能知道。」


  「這可為難啊。」劉支隊說,「這樣,外圍調查,現在正在進行,一會兒會來和你們彙報。我繼續組織相關人員去做家屬工作,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家屬的突破口,讓家屬簽字同意,這樣解剖才比較妥當保險。」


  說完,劉支隊又急匆匆離開了,留下我們幾個面面相覷。


  「如果網路上的信息不嚴加管束,讓謠言滿天飛,讓節奏那麼好帶,勢必會影響到公安機關的正常工作。」大寶義憤填膺地說,「這些自以為『正義』的人,會把『正義』淹沒的!」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只能等結果了?」韓亮問。


  「林濤那邊勘查的結果,子硯那邊視頻的結果和偵查部門調查的結果,都是至少需要兩個小時才能出來的,有這個時間,我們法醫的屍檢結果也都出來了,案件真相很快就能明確。」我也有些著急,「現在少了我們這邊的屍檢結果,即便查出來啥,等於還是一無所知,案件還是不能推進,如果真的是預謀殺人,會耽誤破案的黃金時間的!」


  大寶也跟著使勁點頭。


  韓亮看了一眼手機,說:「少安毋躁,我看到小羽毛那邊發來好消息了。」


  「什麼?什麼好消息?」我和大寶都愣了一下。


  「看群里,」韓亮揚了揚手機,說,「那個命案積案的嫌疑人,果然招了,他在外省還做過一起搶劫殺人案,殺了兩個人,作案手法記混淆了。還真被你說中了,帶破一起外省的命案積案,便宜他們省了。」


  「你告訴小羽毛,讓偵查部門繼續深挖,說不定還能挖出其他的隱案。」我說,「但小羽毛得回來,幫我們做這個案子的工作。小羽毛有經驗,又是女同志,好溝通。」


  「行,我讓小羽毛這就去家屬那邊。」韓亮說,「看她有沒有本事讓你們儘快解剖。」


  「我這心裡不停地打鼓啊。」我說,「看屍表的時間太短了,才開始就被家屬干擾了,我現在想想,總覺得屍體是有窒息徵象的,而且屍體脖子的皮膚看起來也不對勁,感覺有傷。」


  「沒能仔細看,這個可不怪你,是家屬搗亂,我們有什麼辦法。」大寶說。


  「所以,必須重新屍表檢驗,必須解剖!」我拍了拍桌子,喊道。


  3

  喊歸喊,但畢竟我只是個法醫,所以喊完之後的幾個小時里,依舊一點消息都沒有。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飯之後,我焦急的心情漸漸也就平靜了下來。等到了下午時分,各路人馬幾乎都完成了工作,返回了市局。


  最先返回的是林濤。


  通過現場勘查,整個現場單元樓道里找不到什麼明顯的痕迹,林濤他們上了樓頂,卻發現這個樓頂不像現在很多高層建築的樓頂可以隨意上去。因為這些多層建築的樓頂架設了很多太陽能熱水器,所以為了防止有人偷配件或者破壞,樓頂的小門是鎖閉的,鑰匙只有物業那裡才有。


  既然樓頂上不去,林濤覺得墜落點就只有可能是這個5棟2單元某戶的窗戶了。可是,死者既然不是這個小區的居民,那他是如何進入某戶家裡的呢?因為林濤也發現了疑點,所以他就組織了力量對著落點附近進行了勘查。


  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


  在死者墜落點附近,有一根排水管,其作用就是讓屋頂的積水可以排下來順便灌溉綠化帶。這根排水管直徑大約30厘米,管子上有固定的鐵條。排水管的兩側,就是每層樓房間窗戶下的空調架了。這樣的管子、鐵條和空調架,就形成了一個室外通道,只要有一定的攀爬能力的人,就可以順著管子向上攀爬,直達目標窗戶的。


  好在現在經過公安機關的嚴厲打擊,入室盜竊的案件少了很多,否則這樣的排水管結構,就是盜竊分子的天然梯子,對這些沒有安裝防盜窗的住家,盜竊分子是可以隨意進出的。


  而林濤的發現,就在這條排水管上。從管子上的擦蹭痕迹來看,符合一個人不久前從這個管子向上攀爬的特徵。林濤讓物業在管子旁邊搭了梯子,自己則一點點向上勘查。經過勘查,在多處管壁上發現了死者的指紋,在二樓空調架上也發現了和死者鞋底花紋一樣的足跡。


  因為梯子長度有限,林濤只能看到攀爬痕迹繼續向三樓延伸,而無法具體確定痕迹抵達了幾樓。不過這一發現讓林濤心裡有了底,可以說明死者生前是順著這根管子往上爬的,爬到了三樓或三樓以上,可能就墜落了。具體他為什麼要爬管子,為什麼會突然墜落,林濤知道這不是痕檢能解釋的了。


  緊接著,偵查部門也傳回了調查結果。


  焦昊,是青鄉市三中高三學生,學習成績一般,但是品行沒有什麼問題,普普通通的一個高中生,性格不算外向也不內向,除了長得很帥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點。焦昊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母親帶著他生活,還要賺錢,所以對他管束不多,但他本人還算自覺,沒有讓母親操過什麼心。


  焦昊昨天一天都在學校上課,下午按點下課回家,沒有什麼異常情況。


  明確了死者身份,就比較方便調查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小區里。通過對事發小區5棟2單元3樓及以上住戶的調查發現,4樓04戶也是一個單親家庭,女孩跟著父親生活。而這個女孩和焦昊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年級不同班的同學。


  女孩叫張雅倩,18歲,高三學生,學習成績在班上靠後,但是品行還是不錯的,為人也乖巧。她的父親叫張強,是銀行信貸部經理,三年前因車禍喪妻之後,沒有再娶,而是一個人帶著女兒。其社會關係簡單,主要精力都在工作上,沒有什麼前科劣跡。


  調查結果出來后,同年級的男生和女生,自然會讓大家想到戀愛這方面了。所以劉支隊立即向局領導進行了彙報,獲取了對張雅倩家搜查的手續,並準備請張雅倩和張強到派出所詢問。


  張雅倩和她的班主任,從學校被兩名便衣女警請到了派出所,而張強卻神秘失蹤了。根據調查,張強是乘坐早上8點的高鐵去了北京。青鄉警方立即通過省廳聯繫了北京警方,希望他們可以配合先將張強控制住,同時青鄉警方急派一組人前往北京把張強帶回。


  接到通知的林濤,還沒有回到局裡,就重返了現場,對張雅倩家裡進行了搜查。畢竟跟著我們一起勘查現場這麼多年,對於法醫勘查的要點,林濤也是熟記在胸。對張雅倩的床單進行勘查后,林濤用生物發現提取儀發現了多處可疑斑跡,初步懷疑是精斑。同時,林濤還發現了少量血漬。林濤一方面將床單上的可疑斑跡處用紅筆圈了出來,再將床單整體提取送到了市局的DNA檢驗室,另一方面告訴派出所同志,讓他們帶張雅倩去醫院進行一次婦科檢查。


  經過婦科檢查,確定張雅倩是處女膜新鮮破裂,對其會陰部擦拭物和床單斑跡的初步檢驗,檢出人精斑陽性。DNA檢驗正在進一步進行中。


  但是有了這些線索,對於事件的大概經過,大家心裡似乎都有了一些底。


  程子硯那邊卻收穫甚微。從小區門口的監控可以看到死者焦昊昨天晚上11點鐘獨自進入小區,直接朝5號樓的方向走去,沒有人尾隨或者伴隨,至此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通過對小區各個主幹道監控的觀察,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監控,也看不到焦昊的身影。


  「所以,墜落點,你找到了?」我盯著林濤問。


  林濤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水,說:「沒有,家裡很乾凈,不可能穿鞋進入,張雅倩的窗台上找不到任何痕迹。」


  「所以,還是得等屍體解剖結束,才能知道結果啊。」我說。


  「我們現在都在分析過程應該是這樣的。」林濤說,「男孩子和女孩子談戀愛,學那些言情劇、童話里的故事,男的爬窗戶來到4樓張雅倩的窗戶外,進入女孩子房間,兩人發生了關係之後,男孩子還想從排水管爬管子離開,結果不慎墜落。女孩知道這一切,但是因為害怕,所以什麼都不敢說。」


  「為什麼不走大門離開?」我問。


  「張強是早晨8點的高鐵離開的,估計7點鐘才會從家裡出發。」林濤說,「在此之前,張強一直在家裡,男孩子是來『偷情』的,怎麼從大門離開?」


  「現在我們揪心的是,男孩子脖子上有非高墜形成的損傷,有窒息徵象。」大寶說,「而且高墜形成的枕部挫裂口,沒有生活反應,我們怕是死後高墜。」


  「啊?是命案啊?」林濤瞪大了眼睛,想了想,說,「這也能解釋。男孩子爬管子來強姦女孩子,被她爸發現了,她爸掐死了男孩子,然後扔下樓。」


  「強姦?」我搖搖頭,說,「女孩父親和他們就隔了一道門,女孩子發出聲音大一點,她父親也能聽見的。」


  「那就不是強姦,還是偷情。」林濤說,「偷情完了,被女孩父親看見,一氣之下,也有可能掐死。畢竟,他們都還只是18歲的孩子。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我是女孩的父親,我也有可能去掐死那小兔崽子。你還記得那繼父想要抓住性侵自己女兒的男孩的案子[2]嗎?」


  「為什麼不能是女孩子乾的?」大寶說,「假如這倆人談戀愛,有了第一次,結果男孩又想要分手,女孩子一怒之下,趁他睡著的時候,掐死了他。男孩子也瘦瘦弱弱的,被掐死估計也不難。」


  「你們推斷的都有可能。」我說,「但這都得等到屍體解剖工作能夠正常進行之後再說,到時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一目了然了。」 「小羽毛正在做工作呢。」林濤說,「其他偵查部門的同事也都撲下去了,圍繞兩個孩子在學校的生活情況進行全面調查。」


  「不屍檢,光調查也沒用啊,就算問出了什麼,也沒有證據支撐啊。」我嘆了口氣,說道。


  直到天色已黑,晚飯時間已過,陳詩羽那邊還是沒有傳來消息,我的情緒也是越來越焦躁。


  偵查部門正在不斷地傳回消息,調查情況逐漸明朗了起來。


  根據學生們的反映,焦昊和張雅倩確實是戀人關係,兩人經常會在學校課間偷偷約會,放學也會一起離開。但是焦昊因為長得比較帥,最近有其他女生主動在追焦昊,而焦昊也表現得有些曖昧。張雅倩的同桌反映,張雅倩最近情緒有一些低落,但是沒有和別人吐露心聲。


  事發當天,兩人都是正常上學、一起放學,然後也是各自回家,並沒有任何異常的表現。而焦昊的手機密碼被破解后,我們看到了他和張雅倩的聊天記錄。聊天記錄應該被刪除過,留下的信息不多,但是可以看出在事發當晚,兩人是約好的在張雅倩家裡見面。


  「感情糾紛,那張雅倩的嫌疑可就提升了。」大寶說。


  「如果是張雅倩乾的,張強為什麼要跑?」林濤問。


  「也許是故意跑的,一來試探警方的調查情況,二來即便警方發現了真相,他也可以為自己的女兒頂罪。」大寶解釋道。


  「那張雅倩本人怎麼說?不是被帶去派出所詢問了很久嗎?」我問。


  一名偵查員說:「她情緒崩潰了,在派出所一直哭,全身都在發抖,我們很擔心她的身體受不了,現在是一名女警和一名醫生陪著她,但是她一個字都沒說。」


  「情緒崩了,肯定是有問題的。」我沉吟道,「唉,關鍵還是屍檢啊。」


  話音剛落,陳詩羽滿頭大汗跑進了會議室。


  「怎麼?工作做通了?」我立即站了起來。


  「嗯。」陳詩羽點了點頭,說,「我的天,這家人,可真是難纏,好話歹話說了一大籮筐,就是各種繞。說白了,她可能覺得自己孩子是自殺的,怕我們查清之後,就不管了。焦昊的親戚給他媽出主意,現在就要開始鬧,政府怕輿情,多多少少會賠一些錢,所以他們才這樣鬧的。」


  「這,都是什麼邏輯!」我感嘆了一聲,說,「她自己作為監護人,不負責?」


  「焦昊的母親是護士,昨晚夜班,家裡沒人。」陳詩羽說,「這也怪不到她,一個女人,拉扯一個孩子,不容易。」


  「所以,你是怎麼說服她的?」我問。


  陳詩羽抬起頭,一臉疑惑地問:「案子都破了,你們不知道?」


  「案子破了?」我更是詫異,「什麼叫案子破了?」


  「張強在北京落網,到了當地的派出所,就交代了,現在正在辦移交手續,明早帶回來。」陳詩羽說,「張強說,他早晨5點鐘去叫女兒起床,看見女兒在哭,旁邊睡著一個男子。他勃然大怒,就順手拿了一根手機充電線,一把繞在男人的脖子上,使勁勒。勒死之後,他把屍體從樓上扔了下去。就這麼簡單。」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思緒如麻,我重新坐下來,整理著腦海里的各種線索。


  「因為是命案,焦昊的母親這不就有追究的目標了嘛,所以同意解剖了。」陳詩羽說,「畢竟她也清楚得很,既然是命案,如果因為她干擾了辦案,吃虧的還是她自己。」


  「好嘛,要麼就是不讓我們解剖。讓我們解剖的時候,就已經破案了。這太沒存在感了,太沒存在感了。」大寶攤開雙手說。


  我搖著頭,說:「不,有問題啊。」


  大家一起抬著頭看我。


  我清了清嗓子,說:「死者頭枕部的那一處沒有生活反應的高墜傷口,倒是可以解釋了,但是,頸部沒有索溝[3]啊。」


  「你不是說頸部皮膚有些不正常嗎?」林濤說。


  「不,我說的不正常,是指可能存在皮下出血。」我說,「如果是壓、扼、掐,是有可能形成這樣的損傷的。但是用繩子勒,可就不一樣了。如果不在頸部皮膚上留下索溝,怎麼可能壓閉氣管呢?別說用充電線這種細繩索勒了,就是用絲巾這種粗的繩索勒,能勒死人的話,就一定會留下索溝。」


  「嗯,接觸面積小,壓強大。」林濤說。


  「所以,這個張強的證詞肯定是有問題的。」我接著說,「還有,死亡時間也是對不上的。我之前在現場對屍體溫度進行了測量,對屍體現象也進行了觀察,我總覺得應該是夜裡2點鐘左右死亡的。但是張強說是5點多殺人的,感覺也有問題。」


  「他都交代了殺人的過程,還有必要和我們隱瞞什麼嗎?」陳詩羽好奇道,「畢竟屍體還沒有檢驗,會不會檢驗以後,就知道癥結所在了?」


  「隱瞞也是有可能的,剛才大寶提醒了我。」我說,「如果真的是張雅倩殺死了焦昊,那麼張強就有可能為自己的女兒頂罪啊!」


  「可是他要是為女兒頂罪的話,也肯定得按照女兒說的死亡時間和殺人方式來招供啊。」陳詩羽說。


  「你剛才也說了,張雅倩去了派出所之後,一直在哭,一直在發抖。」我說,「那她在學校的表現如何?」


  「這個也問了。今早去了學校,張雅倩就一直趴在座位上,大家以為她來例假,所以沒去過問。」陳詩羽說。


  「就是啊。」我說,「如果真的是這個張雅倩殺人,那對她的心理衝擊是不言而喻的。很有可能張強只是發現了焦昊的屍體,而張雅倩因為過度恐懼,無法把過程和自己父親描述清楚,所以張強就只能根據自己的想象來了。如果我是張強,看到這一幕,又看到死者頸部的損傷,他肯定認定是女兒勒死了死者。只是,他不懂什麼是頸部擦挫傷,什麼是索溝。我相信,把屍體拋下樓,應該是張強幹的,因為張雅倩搬不動屍體。然後張強故意逃離青鄉,就是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


  「一個小女孩,剛剛和男朋友那啥,而且她還是第一次。過後,就去把他掐死,這個,不合常理啊。」陳詩羽百思不得其解,說,「不管怎麼說,就算是有疑點,也是可以通過屍檢來解決的吧?」


  「希望可以解決。」我說,「不要緊,等我們屍檢結束,一切就水落石出了。對了,現在已經晚上8點了,解剖室的照明沒有問題吧?」


  「雖然是老解剖室,但照明還是勉強可以的。」孫法醫撓了撓腦袋說,「不行的話,我就用強光手電筒輔助照明。」


  「嗯,好,還是你了解我。」我說,「畢竟人命關天,等到明天再解剖,我是等不及的,走,我們出發。」


  4

  青鄉市殯儀館內的解剖室還真是有一些年頭了。照明全靠屋頂的那幾根日光燈管,有的燈管還不能常亮,更別提什麼無影燈了。


  這大晚上的,一進解剖室,就像是進了恐怖片現場,周圍一片漆黑死寂,唯獨這一間小房子亮著,還忽閃忽閃的。大老遠的,林濤就開始念叨起來,說燈管壞了,怎麼也不修一下,這樣的地方不適合夜間工作什麼的。


  大家都暗自笑著,沒有接話。


  屍體已經被停放在解剖台上了,依舊呈現出在現場那樣半側卧位的姿勢,但是屍僵已經形成,所以顯得姿勢很奇怪。


  我穿戴好解剖裝備,見林濤已經把屍體的原始姿態照相錄像完畢了,於是開始檢驗屍體的衣著。


  「死者的內褲是扭曲的,衛衣褲子的褲腰也沒有整理好,顯然不是正常衣著姿態。」我說,「這種衣著情況,不可能在高墜的時候形成,所以他死亡的時候,可能是全身赤裸的,只是有人給屍體穿好了衣服。」


  「結合張強交代的,應該是他拋屍之前穿的。」大寶說。


  我點了點頭,說:「大寶,你把屍體的屍僵破壞,擺正了,然後林濤給屍體照正面照。」


  說完,我開始挨個剪下死者的指甲。雖然我知道,死者和張雅倩發生了性關係,指甲內當然能檢出張雅倩的DNA,但這也是屍檢的必須流程,要照做。


  而對屍體的照相也是有規範流程的,那就是對死者的正面、兩個側面、背面、頭頂、腳底和面部正面都要進行拍照。這些拍照完成之後,才會對屍體的重點部位,比如眼瞼、口鼻、頸部進行特寫拍照。


  大寶費力地把屍體擺正,然後破壞他屈曲的頸部的屍僵,想讓屍體把頭「抬」起來,讓林濤可以拍攝清晰的正面照。林濤則端著個相機,站在拍攝凳上,把鏡頭對著屍體的面部。


  我正在專心致志地剪死者的指甲,突然聽到林濤「啊」的一聲慘叫,拍攝凳突然倒了,林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凳子高度只有40厘米,他摔下來也只是屁股著地,看起來並沒有受傷。


  「怎麼了?凳子壞了?你不是天天嘲笑我的體重嗎?你也有壓壞凳子的經歷了吧?」我笑嘻嘻地把前臂伸過去,想讓林濤扶著我站起來。


  可是林濤半天沒有動彈,坐在地上,抱著相機依舊在瑟瑟發抖。和之前小羽毛描述的一樣,嘴唇發青、呼吸急促。


  我意識到林濤這表現顯然不太對勁,連忙脫下手套,蹲在林濤身邊說:「怎麼了?沒事吧?哪裡不舒服嗎?」


  「他,他,他沒死。」林濤指著屍體說道。


  「怎麼可能沒死?」我說,「屍斑屍僵都出現了,確證死亡了。」


  「那,那就是詐屍。」林濤依舊哆哆嗦嗦地說道。


  「你瞎說什麼呢?」我笑了起來,我知道林濤能這樣害怕,就是身體沒大事兒。


  「他,他剛剛,剛剛嘆氣了!嘆氣了!」林濤說道。


  我一把把林濤拉了起來,問大寶:「真的?」


  大寶幾乎沒有理睬林濤的摔倒,而是用兩支止血鉗夾起死者的眼瞼,正在仔細觀察。見我問他,於是回答道:「少見多怪,死後嘆氣而已。啊,不過死後嘆氣的確很少見。就連我和老秦都見得少,林濤你是第一次見到吧?」


  「啊?死後,還能嘆氣?」林濤這才停止了發抖,怯生生地問道。


  「是真的死後嘆氣?」我的臉色倒是嚴肅了起來。


  「是的,死後嘆氣,就剛才。」大寶說道,「你看,他的雙側眼瞼球結合膜都有出血點,窒息徵象還是很明顯的呢。」


  「可是,問題就來了。」我看了看一臉茫然卻又忍俊不禁的陳詩羽和程子硯,說,「死後嘆氣,一般多見於縊死或者勒死。因為這種死亡的屍體,頸部呼吸道被鎖閉,所以胃內因為屍體輕度腐敗而產生的氣體,無法通過呼吸道自然排出,當法醫把頸部繩索一打開,氣道瞬間通暢,擠壓在體腔內的氣體就會噴涌而出,而屍體就會發出嘆氣的聲音。這就叫作『死後嘆氣』,是頸部受壓致死死者容易發生的一種現象。聽起來挺嚇人的,但是見多了,也就沒什麼了。」


  「難道,死者還真是被張強用充電線勒死的?」陳詩羽問道。


  「不會。」我說,「我說了,勒死得有索溝,他頸部明顯是沒有索溝的。連索溝都沒有,何來閉塞的呼吸道?所以,我覺得你們不太可能聽得見死後嘆氣。」


  「真的有!真的嘆氣了!」林濤聽我這麼一說,立即又緊張了起來。


  「是的,嘆了。」大寶也抬起頭,看著我,確定地說道。


  「那我就不知道怎麼回事了。」我心存疑慮地說道。


  「DNA那邊傳來了消息,張雅倩體內提取的擦拭物和現場床單上,都檢出死者焦昊的精斑,床單上的血跡是張雅倩的,這和我們預估的一樣。」陳詩羽看了看手機,說道。


  「好的,死者焦昊的生殖器擦拭物也要送檢。」我和大寶合力脫下死者的衣物,對屍體進行了簡單的屍表檢驗,然後把檢驗重點放在了死者的頸部。


  「酒精魔法!」大寶喊了一聲,用酒精棉球開始擦拭死者的頸部皮膚。


  經過幾輪擦拭,死者頸部的一條條紅色印記就顯現了出來。


  「看,死者的頸部皮膚多處擦挫傷,現在很明顯了吧。」大寶一臉成就感地說,「喏,這兒還有新月形的表皮剝脫,很明顯是指甲印啊。」


  「嚯,還真是被掐死的。」陳詩羽說,「結合我們辦的命案積案,我現在更能感受到法醫的重要性了。命案積案,因為兇手的交代和法醫的檢驗不符,挖出了隱案。這案子,張強的交代和你們的檢驗不符,說不定能破解一個父親為女兒頂罪的真相。」


  「別急。」我說,「我來量一下。」


  說完,我用比例尺測量了一下死者頸部皮膚上新月形的表皮剝脫,說:「這個指甲印的弧度比較平,應該是拇指的指甲印,我量了一下,弧邊長1.8厘米。咱們這兒有男有女,你們自己量一下自己的,哪兒有女性的拇指弧邊有這麼長的?」


  大家都紛紛用比例尺量了量自己的。


  「我只有1.3厘米。」陳詩羽說。


  「所以從這個指甲印的弧度和長度看,怎麼看都是男子的手指形成的。」我說。


  「啊?還真是張強幹的啊?」大寶說,「這家裡,不會進來別人了。」


  「是啊,那要真是張強幹的,他為什麼要在殺人方式上撒謊?」陳詩羽追問道。


  「這,我也不知道。」我說,「不要緊,解剖屍體,尋找答案,法醫工作的魅力就在於此了吧。」


  屍體上唯一的損傷是在頭部,所以我決定我來解剖頭部,而孫法醫和大寶一起對胸腹部同時進行解剖,算是加快解剖進度。


  在我剃除死者頭髮、切開死者頭皮、鋸開顱骨之後,大寶他們也打開了屍體的體腔。


  「死者頭部的這一處損傷,很明顯是死後傷,頭皮下都沒有出血。」我說,「顱骨也沒有骨折,顱內沒出血和損傷。男性的顱骨通常比女性的厚實,高墜的那個白領是從2樓摔下來的,頭部損傷非常重。而他是從4樓下來的,顱骨都沒骨折。」


  「不一樣。」大寶說,「那個白領的案子,摔在水泥地上,他是摔在土地上。而且白領那案子的現場是辦公樓,因為1樓挑高了,所以2樓和這個民宅的4樓其實差不多高。」


  「說得也是。」我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死者的頭部,除了腦組織血管淤血之外,沒有其他損傷和可疑現象了。我取下了腦組織,看了看顳骨岩部,很明顯有出血徵象。


  「死者的內臟器官淤血,心血不凝,很明顯,是機械性窒息致死。」大寶說道。


  「嗯,顳骨岩部出血也明顯,死因是窒息應該是沒問題的。」我示意林濤照相,然後把死者的大腦放回腦殼內,開始縫合頭皮。


  「胃內,有一些食物殘渣,但是不多,殘渣成形,幾乎沒有什麼消化程度。說明死者在死亡前不久,還吃了一些零食。」大寶從死者的胃內,舀出一些米湯一樣的東西,用手捏了捏,說,「感覺脆脆的,像是膨化食品。」


  「死者的肝臟撕裂,是震蕩傷,但是毫無生活反應。」孫法醫說道。


  「這個損傷,和白領那個很像。」我說,「都沒有什麼出血,但是這個死後墜落導致的肝臟破裂口處沒有生活反應,而白領那個破裂口處還是有充血發紅的情況的。」


  「看來屍檢也就這樣了,沒什麼其他發現了。」大寶說。


  「頸部不是還沒看嗎?」我把手套上的血跡清洗乾淨,拿起手術刀走到了屍體頸部旁邊。


  「頸部損傷從體表就能看出來啊。」大寶說。


  我沒理睬大寶,用手術刀劃開了頸部皮膚。皮膚下面的暗紅色肌肉色澤均勻、條理清晰,沒有任何損傷跡象。


  「不對啊。」我說,「扼頸導致死亡,怎麼可能不傷及肌肉?」


  「皮膚損傷就很輕,會不會是有什麼東西襯墊啊?」大寶也奇怪道。


  「有東西襯墊,怎麼可能留下指甲痕?」我說,「這樣的損傷只能用『抓撓』來解釋。因為抓撓可以形成頸部皮膚的損傷,但是形成不了皮下肌肉層的損傷。」


  「可是抓撓,不至於機械性窒息啊。」孫法醫也急了。


  「是啊。」我沉默了,腦子裡又是一團亂麻。


  我用最快的速度逐層分離了頸部的肌肉,暴露出了氣管。可是,整個頸部的肌肉,都沒有任何損傷出血的跡象。


  頸部只有皮膚損傷,沒有肌肉損傷,死因卻是機械性窒息,而且還有死後嘆氣的現象。這些疑點該怎麼用一種方式來解釋呢?

  突然我靈光一閃。


  「來吧,掏舌頭,看看喉部的情況。」我說,「我現在很是擔心,我們抓錯人了。」


  「抓錯人了?」陳詩羽連忙問道。


  「別急。」我拿起手術刀,沿著死者的下頜下,切開肌肉。


  「你是懷疑,他是意外哽死?」大寶說,「那是不是太不合理了?畢竟張強拋屍還認罪了。」


  「合不合理,得眼見為實。」我切開了下頜下的肌肉,把手指伸進屍體的口腔,拽住舌頭,從下頜下掏了出來。


  當我把屍體的整個喉部取出來、切開之後,並沒有發現氣管或者食道內有任何可以阻塞氣道的異物。


  「你看,我就說不可能嘛。」大寶說,「哪有東西。」


  我看了看手中的屍體喉部,又看了看大寶,說:「難道,你還看不出問題所在嗎?」


  「什麼問題?」大寶又伸過頭來看了看,說,「喉頭有充血?」


  「死者的喉頭部位明顯增大、發紅,你再看看呼吸道。」我把喉頭內側翻過來給大寶看,幾乎看不到什麼縫隙。


  「喉頭水腫?」大寶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他是喉頭水腫死的?」


  「是的,他不是被掐死的,也不是被哽死的,而是因為喉頭水腫,堵塞了呼吸道,導致無法呼吸而窒息死亡的。」我說。


  「我們以前倒是遇見過一個案件,一對新人結婚,新娘當天重感冒,走完結婚儀式、鬧完洞房后非常疲勞,晚上重感冒進一步加重,因喉頭水腫而窒息死亡了。」大寶說,「他也感冒了?」


  「沒有。」陳詩羽肯定地說道。


  「喉頭水腫經常見於過敏。之前的死後嘆氣,就是因為喉頭水腫導致呼吸道閉塞,體內的氣體出不來。在我們破壞屍僵后,調整死者的頸部位置,讓喉頭出現了一些縫隙,氣體就排出來了。」我說,「感冒的時候造成喉頭水腫,也是因為過敏癥狀。所以一旦感到喉頭堵塞呼吸困難,是要及時就醫的。」


  「過敏?」陳詩羽沉吟著。


  「不會錯的。」我自信地說,「林濤,你在對張雅倩家進行搜查的時候,是不是在房間里,找到了零食袋子?」


  「哦,是的,好像是有一個蝦條的包裝袋。」林濤見我對死後嘆氣有了解釋,也就不那麼害怕了。


  「小羽毛,你去查查,死者的母親應該是心裡有數的,死者對蝦子過敏。」我說。


  「那張強為什麼會承認殺人?」陳詩羽疑慮未解。


  「這個,你只需要好好詢問張強和張雅倩,一定會找到他冒認殺人的真實動機的。」我說,「我看啊,又多半是一個不恰當的『父愛如山』。」


  「也就是說,你要定這是個意外!」孫法醫說,「我們怎麼和焦昊家屬交代?他們會信嗎?」


  「我們只要尊重事實真相,別人信不信不是我們能左右得了的。」我說,「剛才提取的幾管心血,送一管去醫院,進行IgE檢驗。根據IgE的數值,可以證實死者就是死於因過敏引起的喉頭水腫,造成呼吸道堵塞從而機械性窒息死亡。」


  「那他頸部的損傷呢?」大寶問。


  「那是他自己形成的。」我說,「你測量一下他拇指的弧長,1.8厘米。他呼吸困難,痛苦萬分,用手抓撓頸部,是下意識反應。」


  說完,所有的疑點似乎都有了解釋,大家都沉默了,好像都不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我脫下了解剖服,洗完手,拍了拍陳詩羽和孫法醫的肩膀,說:「你們受累,一方面好好問問張強和張雅倩,另一方面,好好給家屬進行解釋。拜託了。」


  5

  心底的疑慮放下了,我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矇矓中,我能感受到同屋的林濤一晚上都在輾轉反側,也許是因為對我們的結論不放心吧。


  這樣出乎意料的結果,更是讓陳詩羽無法入眠,直到第二天一早,我們才知道陳詩羽是徹夜未眠參與了調查工作。


  陳詩羽最先是和焦昊的母親又談了一次,他母親坦言,從焦昊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他對蝦子過敏,過敏癥狀是打噴嚏、流鼻涕之類的。因為他母親本身就是醫護人員,對這一方面很重視,所以之後就一直杜絕他吃蝦子,他自己也慢慢形成了習慣。拿到這份口供對於整個案件證據鏈的組成非常重要,因為之後他母親聽說有可能是過敏致死後,立即改了口供,說並沒有對蝦子過敏這回事。但此時改口供已經來不及了,因為白紙黑字紅手印,加上醫院的IgE檢測結果,可以明確焦昊確實是死於過敏引發的窒息。


  對張雅倩的詢問也慢慢地順利起來。時間是良藥,過了一整天的時間,張雅倩開始克服了自己的恐懼心理,思維也漸漸清晰起來。在陳詩羽的細心勸說和詢問之下,她也把事情的經過斷斷續續都陳述了出來。


  其實這一晚的事件,源於張雅倩的吃醋。


  從高二時候開始,張雅倩和焦昊就確立了戀愛關係,本來兩人可以在一起互相促進學習,倒也不是壞事。可是上了高三后,焦昊似乎和其他幾個女生也有了一些曖昧的關係,這讓張雅倩坐立不安。到了事發前幾天,焦昊和他們班的一個女生在學校小樹林里接吻,被張雅倩看到了。張雅倩此時並不是想著如何分手,而是想著如何把焦昊從那個女生的手裡奪回來。於是,她想到了焦昊曾經向她提出的性需求。張雅倩在事發當天中午找到了焦昊,告訴他如果能回到她身邊,就可以滿足他的需求,焦昊興高采烈地同意了。


  按照約定的時間,焦昊抵達了張雅倩家的小區。可是原本應該去北京出差的張強,因單位有事兒延誤了一天去北京,此時也在家中。但焦昊根本無法再等一天,於是決定從水管上爬去張雅倩家裡。水管的結構特殊,這個年輕的小夥子無驚無險地順著水管進到了張雅倩的房間。張雅倩也被焦昊這種「冒險」精神而感動,如約和他發生了關係。


  完事後,大約凌晨1點鐘,睡在張雅倩身邊的焦昊說自己肚子餓了。張雅倩就說床頭柜上有零食,自己拿著吃。為了不引起張強注意,他們在房間里沒有開燈,所以焦昊摸黑拿了一袋零食,一會兒就全部吃完了。吃完后,焦昊又來了精神,再次提出需求。張雅倩雖然感到很疼,但還是勉強同意了。


  在發生關係的時候,張雅倩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掐住了焦昊的脖子,可是就在此時,焦昊突然倒了下去,雙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抓撓,說不出話。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張雅倩嚇壞了,她連忙學著電視里的樣子,給焦昊進行心肺復甦。可是越壓焦昊的胸,他掙扎得越劇烈,最終驚動了張強。


  張強進入房間的時候,焦昊已經沒有了呼吸心跳。


  張雅倩此時大腦一片空白,幾乎說不出話來。張強急問這是怎麼回事,張雅倩只是斷斷續續地說自己「勒」死了焦昊。張強也瞬間就崩潰了,他坐在張雅倩的房間,看著一直在哭泣、顫抖的女兒看了一個多小時,決定偽造現場。他給屍體穿好衣服,從窗口把屍體扔了下去,然後對女兒說,警方如果找到她,就什麼都別說,一個字也不能說,由他這個父親來應付警方。


  對張強的訊問,也基本上證實了這件事情。事情發生后,張強是想兩步走,第一步就是看能否誤導警方認為這是一起普通的高墜自殺案件,如果不可以,警方也有可能會懷疑焦昊是攀爬水管不慎跌落的。第二步就是如果警方已經掌握了焦昊是被「勒死」的信息,那麼最有可能懷疑到「脫逃」到北京的張強。


  也就是說,從那一刻起,張強已經做好了為自己女兒頂罪的準備。這才有了後來的不實口供。


  「我知道了,老百姓對於『掐』『扼』『勒』『縊』這些特定的動作名詞是沒有辨識度的。」大寶說,「當時張雅倩想和張強說的是,自己掐死了焦昊,卻說成了『勒死』,這就給張強造成了一個誤解,是用繩子勒的,才會編出那樣一個謊話。」


  「真的是頂罪啊,這就是所謂的『父愛如山』?」陳詩羽說,「這小丫頭也真是可悲,是不是自己弄死的,心裡一點數都沒有嗎?」


  「畢竟還是個孩子。」我說,「當時的狀況,本身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偷情的,這種事情是絕對不能給自己父親知道的。出了事之後,她的心理肯定是瞬間崩塌了,而焦昊發病又恰恰是張雅倩掐住他脖子的時候,所以她就會認為是自己害死了焦昊。」


  「還做CPR呢,其實啊,真的有很多人都知道CPR怎麼做,但是並不知道什麼時候做。」大寶說,「當時的焦昊有意識、有心跳,只是呼吸困難,做什麼心外按壓啊?如果及時通知120,能及時打開氣管通道,這個焦昊是有救的。」


  「慌亂的時候,是無法正常思考的。」我說,「有些事吧,就是那麼湊巧。比如過敏這件事,他以前吃了蝦子,也不過就是打噴嚏、鼻塞而已,這次只是吃了蝦子含量很少的蝦條,為什麼會致死?」


  「我知道。」大寶舉了舉手,說,「一來是空腹,吸收程度高;二來是因為爬管子、熬夜加上做那事兒,過度疲勞導致抵抗力嚴重下降;三來是蝦條吃得太多,蝦子含量再少,也足以引發過敏。」


  「是的,可能是有這些原因。」我說,「個體有很大的差異,即便是同一個體,在不同的時間對某種同樣的事物的反應也可以天差地別。」


  「通過各方面的調查取證,撤銷這一起殺人案件是證據確鑿的。」陳詩羽說,「但是偵查部門也在就張強涉嫌侮辱屍體罪進行調查。」


  「是啊,證據確鑿,各個證據可以組成完整的證據鏈,說服力很強。」我說。


  「那只是說服偵查部門。」陳詩羽撲哧一笑,說,「可是焦昊的母親完全不理解這個結論,先是推翻了自己之前說焦昊對蝦子過敏的證詞,後來又提出了各種質疑。」


  「可以理解,畢竟一開始警方告訴她是命案,現在又說是意外,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我說。


  「你們法醫的工作不容易啊,估計又得質疑你們的鑒定結果。」韓亮笑著說,「師父又得找你們了。」


  「法醫專業內容多且深,有很多民眾不理解的地方。」我說。


  「張強的態度倒是很誠懇的。」陳詩羽說,「他對自己侮辱屍體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也主動提出,會傾盡家產,對焦昊家裡進行賠償。只可惜,焦昊的母親並不買賬,堅持要求公安機關以故意殺人罪懲處張強。」


  「沒關係,我相信孫法醫他們會耐心解釋好的。」我說,「畢竟焦昊母親是學醫的,能說明白醫學問題。」


  「是啊,還有張雅倩的心理輔導也得跟上。」陳詩羽說,「我和派出所說了,他們會找心理醫生,對她進行心理輔導。」


  「好嘛,人家都說公安就是這個社會的『兜底』職業,這明明不是警務工作,咱們倒還真是考慮細緻得很。」韓亮微微一笑,說道。


  「怎麼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人於心理障礙之中,那也是積德。」陳詩羽說。


  「恐懼來源於自己內心的心結,只有及時解開心結,才不會留下心理障礙。」我看了一眼林濤,說,「你說是吧?」


  林濤抬起頭茫然地看看我,說:「啥意思?」


  「有些人啊,因為拔過一次牙,很疼,所以以後一到牙科診所就會恐懼。其實啊,並不是因為口腔治療有多恐懼,而是這個人的心結讓他恐懼。」我說,「怕鬼也一樣,其實怕鬼的人,多半是因為某種心結,或者模糊的記憶,讓自己對所謂的『鬼』念念不忘。」


  「哪有鬼?要是有鬼就好了,我直接問他,你是誰殺的?那我就成神探了。」大寶哈哈笑著說,「我閱屍無數,從來沒見過靈異事件。」


  「那是因為你們法醫身上煞氣重,小鬼不敢靠近。」林濤說,「而且古代的時候,仵作都有很多乾兒子乾女兒。那是因為很多小孩中邪了,就要找仵作當乾爹,這樣仵作身上的煞氣就可以幫小孩驅邪了。」


  「那是迷信!」大寶說。


  「是啊,古籍中,確實有這樣的記載,不過那都是人們不信科學信鬼神而找出的一些話頭罷了。」我說。


  陳詩羽說:「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啊,我就是想問,林濤你的心結真的解不開嗎?」


  林濤低著頭,身體隨著車輛的搖晃而搖晃著,一言不發。


  「就是啊,你以前說過,不就是小時候去古墓裡面『探險』,看到什麼什麼白影了嗎?」大寶說,「有必要記掛一輩子嗎?」


  林濤曾經和我們說過,他小的時候和幾個玩伴一起到一個山洞裡面探險。那個山洞裡,有一口棺材,在靠近棺材的時候,幾個小夥伴似乎一起看到了有「人形白影」從眼前飄過。後來我們也討論過,既然幾個小夥伴都看見了,那也就不是幻覺了。很有可能是某種光的折射,造成了這樣的現象,讓並不懂事的孩子們心驚肉跳。也正是因為這一次的經歷,讓我們的痕檢員林濤同志,總是不敢一個人去黑暗的現場,或者在出現場的時候經常會一驚一乍。


  「是啊,你們說的心結的問題,我也在思考。」林濤低著頭默默地說著。


  「行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拍了拍林濤的後背,說,「這麼多年了,咱們幾個誰不是知根知底啊?以後去黑暗的現場,這不是有我們陪著你嘛。」


  「就是,下次我給你開路。」大寶說。


  「你那普通話能不能標準點?」韓亮笑著說,「我還以為你要給他開顱呢。」


  笑聲在勘查車裡回蕩著。


  註釋

  [1]見法醫秦明系列眾生卷第一季《天譴者》「血色教育」一案。


  [2]見法醫秦明系列眾生卷第三季《玩偶》「繼父之愛」一案。


  [3]索溝:人體軟組織被繩索勒、縊后,皮膚表面受損,死後會形成局部皮膚凹陷、表面皮革樣化,會完整地保存下被繩索勒、縊時的痕迹。這條痕迹被稱為索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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