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虛擬解剖
第11章 虛擬解剖
人不是命運的囚徒,而是自己思想的囚徒。
——富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
1
一大早,我們準備驅車趕回龍番。上了車,我就催促著小羽毛抓緊時間聯繫市局的辦案單位,看能不能由他們出面,讓我們見一面和凌南一起補課的學生段萌萌。
這件事情我一直記掛著,如果不從段萌萌那裡了解一下給他們補課的班主任老師邱以深的情況,我總覺得沒有完全貫徹落實師父的安排,也總覺得不夠完整。
輿論熱點案件的辦理,往往比命案的辦理更加複雜。命案辦理中,我們只需要「證實」,拿到充分的證據證明犯罪,就算是齊活兒了。但是辦理輿論熱點案件的時候,往往網路上會有大量的謠言、臆測和質疑,那作為公安機關就要想盡辦法去「證否」。證否可比證實難多了,比如你懷疑同桌偷了你的錢,找證據證明他偷錢有的時候不太難;但是你同桌懷疑你偷他錢,你要找證據證明你沒有偷錢可就不容易了。再以「二土坡案件」來說,證明胡彪是犯罪嫌疑人,這一點比較容易;但是證明邱以深不是犯罪嫌疑人那就比較難了。雖然我們知道凌南的案子有太多的巧合性,根本不可能是預謀殺人,因此也就不可能是合謀殺人,但是為了讓網路熱點案件的辦理不會出現瑕疵,這些能夠調查的事情,我們也儘可能想要調查到位。
所以,調查清楚邱以深的為人處世,調查清楚他對自己被舉報的態度,算是我們為「二土坡」這個輿論熱點事件調查做的最後一件工作了。
顯然大家也都想儘快結束這一起案件的調查工作,後期對於輿情的處理,就是宣傳部門的事情了,而我們則可以順利結案了。
所以陳詩羽很快就拿起了電話,聯繫了辦案單位。她拿著手機,向辦案單位提出我們的要求之後,就沉默了,像是在仔細聽著電話那頭的敘述。她的表情逐漸凝重,眉頭像是擰成了一根麻花。
我的心裡暗暗覺得不妙,似乎有事發生。
陳詩羽掛斷了電話,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
我倒是等不及了,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嗎?」
「段萌萌現在在刑警隊。」陳詩羽回答道。
我一時沒明白陳詩羽什麼意思,追問道:「在刑警隊?什麼意思?」
「好巧不巧,她媽媽昨天晚上去世了。」陳詩羽說道。
「去世了?」我大吃一驚,「為什麼她在刑警隊?她媽媽是怎麼去世的?」
「說是意外。」陳詩羽說道。
「喲,那這種節骨眼上,不方便對她進行詢問吧?」林濤說,「她肯定傷心欲絕,沒法溝通其他的事情了。」
「什麼意外?」我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說來你們可能不相信。」陳詩羽說,「又是電擊。」
「電擊?」車上其他五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喊了出來,韓亮更是踩了一腳剎車。
「別慌,好好開車。」我拍了拍韓亮的肩膀說,「真的有這麼巧的事情?」
「我說吧,一來案子,都來同類型的案子,這事兒就是這麼邪門。」大寶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覺得,我們還是去意外死亡的現場看一看吧。」
「可以的,現場現在仍是封存的。」陳詩羽說,「我讓他們發定位。」
我們跟著陳詩羽的手機導航,一路向龍番市南部的一個小區趕去。據說,段萌萌一家是兩年前才到龍番的,目前還沒有能力在這座城市購買房子,是暫時租住在這個小區的。這個小區算是全市的一個中檔住宅小區,由二十多棟30層的高層建築組成。高層建築外觀很不錯,但是進了小區感覺「髒亂差」,說明沒有好的物業管理。物業不負責,業主就不交物業費,至此形成惡性循環。我自己住的小區也是這種情況,正在考慮換房子。
「這小區如果有個好物業,估計生活環境能改善很多。」我說。
「你又感同身受了?」韓亮指了指大門口打瞌睡的保安旁邊貼著的一張紙,說,「喏,業主委員會要開會了,估計是要換物業。」
我們在小區門口停了車,我跳下車給保安老大爺出示了警察證,說:「能讓我們把車開進去嗎?」
「哦。」大爺睡眼惺忪地按了一下手中的遙控器,打開了閘門。
「對了,大爺,咱們這大門口有監控嗎?」我順口問了一句。
「沒人交物業費,怎麼弄監控?都是擺設。」
我見大爺無意和我多說,於是點了點頭,重新上車向小區深處駛去。
龍番市局的韓法醫此時已經等在了樓前,指了指小區19棟1單元101室的門,說:「這就是段萌萌家,這棟樓一樓最東邊的一間。」
「咋沒有警戒帶啊?」大寶問道。
「一個非正常死亡,基本確定是意外,就不拉警戒帶了,怕引人注意,被人拍視頻發上網去造謠。」韓法醫說道。
「那你們現場還是封存的?」我問。
「沒有,現場基本看完了,準備交還給他們家人。」韓法醫說,「段萌萌和她父親都在派出所,一來是比較悲痛,二來是家裡剛剛死了人,不太敢回來住,所以主動要求在派出所待了一夜。」
「那我們進去看看吧。」我指了指房門。
「從段世驍,哦,就是段萌萌的父親,死者的丈夫那裡借來的鑰匙。」韓法醫揚了揚手中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房間很整潔,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家裡的擺設也是一塵不染,和普通的家庭並無二致。跟隨著韓法醫的腳步,我們來到了次卧室,也就是段萌萌的房間。段萌萌的母親張玉蘭就死在這裡。
這個房間的擺設很酷,牆壁上貼著的是籃球明星的海報,櫥子上擺著的手辦也都是復仇者聯盟的。
「段萌萌是男孩?」大寶愣了一下,問道。
「女孩。」韓法醫哈哈一笑,說道。
「女孩喜歡籃球和復聯也很正常吧?」陳詩羽搖了搖頭。
大寶趕緊說:「正常,正常,我這是又先入為主了。」
「案發當時,段萌萌不在家,去隔壁小區的籃球場打籃球去了。」韓法醫說,「只有段世驍一個人在家。」
我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拉開了次卧室的窗帘,露出了窗帘後面的推拉窗戶和窗戶外面看上去質量很好的不鏽鋼防盜窗。
「防盜窗、門鎖都是好的。」韓法醫說,「而且,段世驍也就在客廳,所以是一個封閉現場,如果是謀殺,那唯一的嫌疑人就是段世驍。反正,外人是進不來的。」
「段世驍沒有嫌疑嗎?」我問。
「調查了一大圈,段世驍和張玉蘭的夫妻關係很好,張玉蘭性格比較弱勢,一直都是以丈夫唯命是從的,兩人很少出現衝突。兩年前,段世驍決定從森原市來龍番市工作,張玉蘭一句話都沒說,就配合進行工作調動了。」韓法醫說,「調查肯定是沒有調查出來任何矛盾點的,而且這種殺人方式,也是不可能的。」
「你是說,電擊?」我問。
韓法醫向我們介紹了一下前期調查的情況。
這個家裡,大事小事都是段世驍做主,但是對於女兒的教育問題,段世驍認為自己作為父親,打不得、說不通,還是應該由張玉蘭來管教。段萌萌此時正處於叛逆期,對於母親的管教甚是不服,經常是張玉蘭說一句,她就頂嘴十句。但是鑒於這些年來段世驍在家中的權威,段萌萌即便心裡不服,表面上還是不敢和他頂撞的。
段萌萌雖然聰明伶俐,但是玩心很重,學習成績在學校也只能算是個中等。初三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段萌萌的成績是C+,也就是年級500名至600名之間。而現在出於政策的原因,每個中學指標到校,只有大約55%的學生能上普通高中,也就是說段萌萌這次期末考試,將來能上普通高中還是職業學校,都是個未知數。
這個成績讓段世驍大動肝火,畢竟女兒如果連普通高中都上不了,那他在單位都抬不起頭。段世驍一如既往的作風,就是把這些火發在了張玉蘭的身上。張玉蘭不敢和丈夫頂嘴,自覺也很委屈,就把這些火又轉到了女兒身上。段萌萌不服,在那個時候,母女倆就大吵了一架。兩頭受氣的張玉蘭無處發泄,就在一次去裁縫店做睡衣的時候,把心裡的苦惱和巧遇的凌南家保姆小荷說了。兩個人之前因為接送孩子早已熟識,所以也就聊了起來。張玉蘭聽小荷說,現在國家不讓假期補習了,成績下降的孩子沒補習可不行,她家女主人就已經在幫孩子尋找家教老師了。被小荷點通了路子,張玉蘭連忙回家和段世驍商量。段世驍當時就拍板同意了寒假補課的提議,讓張玉蘭跟著凌南家一起找老師。
儘管段萌萌非常抗拒補課,但她拗不過父母的意志,最終還是去了。
寒假結束后,本以為可以正常上課,結果沒上兩個禮拜,學校又因為疫情停止線下教學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停止線下教學,段世驍和張玉蘭非常焦慮。段世驍當即決定,繼續找老師進行一對一的家教補課,衝刺過中考前這幾個月的時間。因為這個事情,母女倆又發生了一次爭吵,最終的結果是,段萌萌突然抱著個籃球跑了出來,說自己打會兒球去,就離開了家。
段世驍認為,因為這幾次關於補課的爭吵,母女二人的關係就一直沒有能夠恢復正常,彼此心中都存在芥蒂,到了昨晚更是徹底爆發了。
昨天晚上8點鐘的時候,家裡再次發生了爭執。
這一次,段萌萌的情緒非常激動。
「所以我要是像凌南一樣死掉,是不是你們就滿意了?」
她帶著淚光吼完,拿著籃球就跑出門去。
以前每次吵完,段萌萌都會這樣跑出去打球,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也沒有當回事。可沒想到,這一個夜晚卻與眾不同。
段萌萌離家后,段世驍余怒未消,他指責張玉蘭沒有好好管教孩子,張玉蘭不想跟丈夫爭吵,只是撫慰地說了句:「你也知道,她那個一起補課的同學死了,孩子壓力肯定很大,也沒心思補課。等她回來,咱們跟她好好說說吧,別刺激她。」
張玉蘭有點擔憂孩子,但又不好出門找孩子,免得惹孩子更生氣,於是打算給孩子整理一下房間,還能逃開段世驍接下來可能針對她的指責。
見妻子去房間整理,段世驍有火沒地方發,只好轉而去對付白天積攢下來的工作,一開始加班,他就不能分心,不知不覺就過了大約2個小時。
接近晚上10點的時候,段萌萌抱著籃球一身是汗地回來了,可是一進房間,就發出一聲尖叫。段世驍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看,發現張玉蘭俯身在段萌萌的寫字檯上面,一隻手耷拉在寫字檯和窗戶的縫隙之間,已經沒有了知覺。
段世驍呼喚張玉蘭沒有回應,而且張玉蘭此時嘴唇已經青紫,於是他連忙撥打了120。醫生抵達后,確認張玉蘭早已沒有了生命體征。
我看了看段萌萌的房間擺設,一張小床的旁邊,是一張寫字檯,寫字檯的後面就是窗戶。窗戶和寫字檯之間有20厘米寬的間隙,估計是為了窗帘可以正常開合而留出來的。房間很小,更沒有打鬥痕迹,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殺人現場。
「所以,電擊是怎麼回事?」我問。
韓法醫說:「接到120的報警電話,我們就趕過來了。120在搶救的時候,發現張玉蘭的右手手指、手掌都有明顯的灰白色的凸起,醫生都知道,那是電流斑。因為她是匍匐在寫字檯上,右手耷拉在窗帘縫隙里的嘛,所以我們就把寫字檯移開,發現寫字檯的後面果真有一根電線。電線上有一段長約10厘米的外絕緣層老化的部分,裡面的金屬線都已經裸露出來了。」
「哦,所以這樣看,是張玉蘭在整理段萌萌房間的時候,為了清理這個窗帘間隙,把手伸了進去,結果那麼不巧,一把碰到了電線老化的那一截,被電死了?」我說。
「可是她不是沒有握著電線嗎?不都說被電了,就會被電線粘住,甩不開電線嗎?」林濤問道。
「我來給你科普一下。」大寶說,「所謂『被電了、甩不開電線』,是電流經過,會導致手指肌肉的痙攣,不是甩不開,而是不會甩。」
「這不是絕對的。」我說,「因為身體重力作用,身體后移,手脫離電線也很正常。不過此時可能電流經過心臟,已經導致心跳驟停了,如果及時發現,進行CPR[1],還是有救回來的可能性的,可惜了。」
「這也太湊巧了。」林濤此時已經鑽到了寫字檯底下,正在看那一根電線。
「電線你們不提取嗎?」我問。
「沒有,準備讓他們家人收起來。」韓法醫說,「不能再出事了。要是段萌萌調皮,把手伸進去,也有可能被電死。」
「不,這根電線我們是要提取的。」我說,「為了證據的完善,就要對這一截裸露的電線進行擦拭,並進行DNA檢驗。要知道,電擊是會導致接觸皮膚面灼傷,並把表皮組織留下一部分在電線上的。」
「哦,你是說,這上面發現了死者的DNA,就是意外電死的確鑿證據了。」韓法醫說,「因為這樣的電擊,是不可能被用作預謀殺人的手段的,太不保險了,兇手不知道她會不會伸手進去,進去也不一定正好碰到這一截電線。而且,我們找痕檢部門的人看了,這一截裸露的電線,是正常老化,而不是人為破壞。」
「是的,確認就是老化,不是破壞。故意破壞電線電死別人,也不會把電線藏這麼深。」林濤的聲音從寫字檯底下傳了出來。
「屍體進行檢驗了嗎?」我問。
「檢驗了。」韓法醫說,「家屬其實對意外死亡是毫無異議的,我們現場勘查和初步屍表檢驗也都基本可以排除命案了。但是當時對段世驍的調查還沒有反饋結果,為了穩妥起見,支隊長還是決定對屍體進行解剖,還好,段世驍也同意了。」
說完,韓法醫從包里拿出一個公安內網專用的平板電腦,遞給我說:「照片都在這裡,你們自己看一下。」
我接過平板電腦翻閱了起來。死者張玉蘭,四十多歲的樣子,正常體態,穿著一身居家服,身上沒有任何損傷,除了手掌中心的一條橫行的電流斑。電流斑也很典型,解剖見內臟臟器淤血、氣管內有泡沫等一系列屍體現象也都符合電擊死的特點。而且,通過理化檢驗等輔助檢查,也可以排除其他的死因。這案子看上去確實是萬無一失的,毫無問題。
「沒有任何損傷。」韓法醫又補充了一句,說,「對了,我們還提取了死者手掌電流斑附近的皮膚,一部分作為物證保存了起來,另一部分送去做了組織病理檢查,因為組織好固定,他們連夜做的,剛剛給了我消息,皮膚細胞柵欄狀改變,確定是電擊改變。這案子,可以說所有的檢查都全了,沒問題。」
「嗯,看上去確實沒問題。」我說,「但是這兩個案子,都是電擊死,未免過於巧合了。大寶不是說過,凡事反常必有妖嗎?」
「你是說和二土坡的案子?」韓法醫說,「這兩者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吧?一個是學生,另一個是同學她媽,不算巧合吧?」
「雖然是同學她媽,但事發地卻是同學的房間啊。」我小聲說了一句。
「你肯定多慮了。」韓法醫說,「二土坡的案子,也是板上釘釘的。」
「這我知道,那案子確實是板上釘釘的,但是這案子,我覺得還是要進一步完善一下。」我說。
「行吧,我讓派出所再查一查。」韓法醫說。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段世驍和張玉蘭的基本情況調查了嗎?」
「段萌萌的父親段世驍,40歲,連鎖房產中介店長。原本在森原市工作,為了獲取更高的收入,他於兩年前調動到龍番市來當店長。干中介的,你們知道吧?工作很辛苦,每天面對不同人的挑挑揀揀,也是要受很多氣。所以他一上班就像是打了雞血,下班了,肚子里這股子氣,就撒在了家人的身上。在家裡,他很強勢,有絕對的權威,說一不二。」韓法醫翻著筆記本,說,「段萌萌的母親張玉蘭,40歲,社區居委會工作人員。本來在森原市工作,還比較清閑,但到了龍番,加上疫情一來,讓本來清閑的社區居委會工作變得無比辛苦。張玉蘭回家就說自己的領導喜歡給她穿小鞋,她每天不僅累,而且還受很多窩囊氣,回到家裡,還得看丈夫的臉色,過得挺不好的。一直以來,夫妻兩人,對段萌萌的學習,沒有太多的主意,都是參照著身邊人的做法。聽說別人補課,他們就要補課;聽說別人買什麼教輔,他們就要買什麼教輔。」
「這就是生活吧,誰家都是一地雞毛。」韓亮靠在門邊上感慨道。
「段萌萌這小女孩,還挺叛逆的,脾氣也很倔。」韓法醫說,「從去了派出所到現在,苦著臉,似乎還在生氣,看著不像傷心,一滴眼淚都沒掉。」
「總是和母親吵架,就連母子親情都吵沒了?」大寶說。
「不掉眼淚不代表不傷心。」陳詩羽說,「我覺得她只是想讓自己強硬起來,所以無論有多悲傷,都不會表現出來而已。」
「所以在作案時間這一塊,段世驍和段萌萌都沒有問題吧?」我問。
「是啊,封閉現場,除去家庭成員的嫌疑,才讓人放心。」陳詩羽補充道。
「段萌萌打了兩個小時籃球,這個找打球的人查實了。」韓法醫說,「偵查部門還調閱了段世驍公司系統平台的信息,他在那兩個多小時里,一直在系統平台里修改房屋買賣合同,是在線文檔,一直在操作,沒有空檔期。」
「嗯,所以作案時間都是沒有的。」我放下心來,說,「那,我們想從段萌萌這裡了解一些邱以深,也就是他們原來班主任的情況,你覺得這個時候,合適嗎?」
「沒什麼不合適的。」韓法醫說,「我帶你們去。」
2
因為昨天晚上段世驍還沒有被充分調查完,所以不能回家。而段萌萌則主動和民警提出自己也不想回家,所以派出所民警就安排段萌萌在派出所的「醒酒室」住了一宿。
現在的派出所大多都有這樣的設置,那些酒後鬧事的人,被帶回派出所,會在這種小房間里關到酒醒。有的派出所醒酒室里還配備有「約束毯」,就像睡袋一樣,把人卷在毯子里,外面用約束帶約束起來,防止他酒後繼續鬧事或者自傷。
我們人太多,所以我提出由我和陳詩羽進去和段萌萌談。當到達派出所醒酒室的時候,見到段萌萌正裹著張約束毯在醒酒室里睡覺。法醫不太了解這些基層派出所的裝備,見毯子外面寫著「約束毯」三個大字,還以為她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所醒酒室在地下室,晚上睡著冷,所以找了這個給她蓋。」一名女警也看到她裹著毯子的樣子,說,「估計是冷,不然不至於裹成這樣。」
聽到我們的聲音,段萌萌突然醒了,想要翻身下床,但因為毯子的質地比較硬,差點絆了一跤。
「慢點,姑娘,別著急。」我連忙扶住了她。
段萌萌雖然只有15歲,但是個子比我矮不了多少,她留著很短的頭髮,面色蒼白,下嘴唇還在微微地顫抖,用警惕的眼神看著我們。
「姑娘,是冷嗎?」女警走到房間牆壁上的空調面板處,看了看,說,「20度,不冷啊。」
段萌萌還是裹著毯子,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這兩位是省公安廳的叔叔阿姨,他們想找你了解點情況,你現在,可以嗎?」女警問。
「我媽呢?」段萌萌突然抬起頭問。這一問,她原本警惕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渴望,似乎渴望我們告訴她,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陳詩羽走到段萌萌的身邊坐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節哀。」
「不……不可能,她昨天還在和我吵。」段萌萌搖著頭喃喃,又猛地抬起頭來,眼神里儘是哀求,說,「是不是你們串通好來嚇唬我的?別嚇唬我了好嗎?我爸說什麼我都聽,還不行嗎?」
女警心有不忍,鼓了一會兒勁,說:「初步查明,是你房間有根電線壞了,意外觸電了。」
「意外觸電。」段萌萌低下頭,低聲重複著。
「事情已經發生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已經不是小孩了,你應該去面對,對不對?」陳詩羽柔聲說道。
「都是我害死了我媽,我不去打球,她就沒事了,對嗎?」段萌萌的眼睛里是一汪悔恨。
之前韓法醫說她一滴眼淚都沒流,那只是她不願意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罷了。不過,她的問題我們沒法直接回答。
「這是一場意外,不是你的責任。」陳詩羽說。
「你們真的不是騙我的?」段萌萌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姑娘,人生中就是充滿各種意外,也會有很多挫折和坎坷,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面對最殘酷的答案。」陳詩羽說,「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勇敢的女孩子,但這種時候,你不用逼自己勇敢。想哭就哭吧,哭多久都行,我們陪著你。」
段萌萌咬緊了自己的嘴唇,喉頭一抽一抽的,終於掐著自己的手指哭出了聲。她像是一隻孤獨的小獸,默默地嗚咽,我們坐在她的身邊,耐心陪著她無聲地宣洩著自己的悲傷。最後,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好像咽下了所有的痛苦,抬頭迷離地問陳詩羽:「然後呢?我該怎麼做?」
陳詩羽把手覆蓋在她的手上,輕輕地說:「媽媽沒有了,你還有爸爸。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很長的人生,你們要相互照顧。」
「不,我不需要他照顧,他也不需要我照顧。」段萌萌搖著頭,「從小到大,我只聽過他的命令,從來沒聽過商量的口氣。我媽沒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我不想回家,我可以跟你走嗎?」
段萌萌閉著眼睛,緊緊攥住陳詩羽的手。
陳詩羽也有些哽咽了。
「我小時候也怕我爸爸,不喜歡我爸爸。因為一年到頭也見不了他幾次,就像沒有爸爸似的。我和你一樣,每次好不容易見到他,他總是很嚴厲,總是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說話,告訴我應該怎麼樣,不應該怎麼樣。原先,我認為在我爸爸的心裡,根本就沒有我,或者說,他壓根就不關心我。等我長大了,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愛我,而是不知道如何去表達。你們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如果再把對方推開,那缺掉的遺憾就沒有機會填補了……」
段萌萌沒說話,但顯然呼吸平穩了很多,似乎在靜靜消化著陳詩羽的話。
又過了好一會兒,段萌萌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抬起頭來,用手背擦去面頰上的淚水,說:「姐姐,你們來找我,還有別的事情想問嗎?」
「嗯,凌南的事情你知道嗎?」陳詩羽問。
段萌萌的臉上又出現了一絲痛苦的表情,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邱以深是你們的班主任,為什麼被開除你知道嗎?」
段萌萌十指交叉握在一起,盯著前方的地板,沒有說話。
「那你告訴我一下,邱以深的為人如何?」
「雖然我語文很差,但邱老師是個好老師。」段萌萌說話了,「他上課很認真,業餘時間也給同學們補課,他經常說,想要學習好,就得不停地學習,不斷地灌輸,不懈地刷題,所以對我們要求也很嚴格。我經常寫不完作業,邱老師也從來沒有責怪我、懲罰我,都是好言相勸。他後來被學校開除,我們都挺捨不得的。疫情之後開學,也就是凌南出事的那天上午,邱老師還來了班上,我還追出去和他說挺捨不得他的。他說沒事,以後有緣還能做師徒。」
「你知道他為什麼被開除嗎?」
「聽說是給我們補課。」
「那偷偷補課的事情,教育局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不能確定。」段萌萌突然有些結巴。
「不能確定?」陳詩羽接著問,「那就是說,你也有猜測?」
段萌萌低著頭,慢慢搖了搖頭。
「好,我們加個微信,你要是想起來什麼,及時告訴我。」陳詩羽看出了段萌萌對這件事的抵觸心理,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掏出了手機。
從派出所出來,陳詩羽對我說:「孩子是個好孩子,但我總覺得她有什麼話沒和我們說。對了,來之前我調取了邱以深的詢問筆錄,我們辦案這兩天,辦案單位直接接觸了邱以深。」
「怎麼說?」
「通過與邱以深的直接接觸,可以排除他和二土坡案件有任何關係。」陳詩羽說,「我們偵查員的直覺一向很準的,更何況他確實沒有作案時間,也沒有作案動機。根據調查,邱以深是農村長大的,學習成績特別好,被稱為『卷王』。名校畢業后被分配在這個中學,一直認為刷題是應試教育最好的辦法,這一點和段萌萌說的一樣。對於凌南的事情,他向偵查員表達了愧疚。」
「愧疚?」
「是的,偵查員沒說,他就猜到是凌南舉報他的。」陳詩羽說,「開學后第一天,他確實去了學校,可是去他們班的時候,凌南借故離開了,不在班裡,這時候邱以深大概就知道是他舉報的了。不過,他說一點也不怪他,他認為是自己逼學生逼得太緊了,所以學生才會產生逆反心理。後來聽說凌南出事了,他就一直在反思,『卷王』真的是褒義詞嗎?刷題、補課真的好嗎?如不是自己逼急了孩子,就不會有後來的意外慘劇,所以很愧疚。」
「嗯,這樣看,應該就是這樣了。」我點點頭說,「行了,這我們算是徹底放心了。」
「不,我總覺得,段萌萌還有什麼話想說但是沒說出來。」陳詩羽說。
「對,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欲言又止的。段萌萌只是在隱瞞凌南舉報邱以深的事情嗎?我總感覺沒這麼簡單。」我說,「要不,你先和她微信聊著,看能不能開導出來。」
「好的。」陳詩羽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林濤從韓亮的車上跳了下來。
「邪門了,雲泰市發生了一起強姦殺人案件!」林濤說,「嫌疑人不明確!」
「強姦殺人?」我有些驚訝,感覺很久沒有發生這樣的案子了。
「是啊!還是野外。」林濤說,「師父問我們還能不能跑得動。」
「我們這麼年輕,怎麼跑不動?我一口答應下來了。」大寶說,「出勘現場,不長痔瘡!」
雲泰市公安局的黃局長已經等候在高速路口了。因為現場距離高速路口比較近,所以我們決定在抵達雲泰后,先到現場去看一看。
黃局長一臉焦急,我知道是因為多年前的「雲泰案」實在是給他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一旦發生疑似強姦殺人的案件,他總是會心事重重。
路上,黃局長和我們介紹了案件發案的情況。
事發現場是雲泰市一片新開發的區域,因為拆遷工作還沒有做完,所以開發商還沒有進場。這裡幾乎是一片廢墟,有一些談好的住戶已經搬離,原來的平房已經推倒;仍有幾戶沒有談好條件的,還在這一片區域里住著。
因為是沒有開發的地段,所以周圍的配套幾乎是零,道路也沒有修繕,更不用說什麼監控了。黃局長說,犯罪分子一定是熟悉這一片的環境,才選擇在這個城市的死角里作案。只是,不太明白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性為什麼會一個人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畢竟,這裡方圓5公里沒有通公交和地鐵,就連計程車都懶得來。
當然,這一切源於屍源還不清楚,否則對受害者的軌跡就會有一定的了解。
發現屍體的人,是仍住在這個區域里的一個老太太。因為她的家裡沒有抽水馬桶,所以每天晚上都是用痰盂方便,早上就會到這片區域的一個沒人居住的角落倒痰盂。今天早上,老太太依舊向這個地方走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一雙在陽光下閃著光的高跟鞋。
「是誰大清早的躺在這麼髒的地方?」老太太很是好奇,於是走過去看看。
一走近,老太太立即發現了不對勁,滿是青苔的骯髒土地上,側卧蜷縮著一個年輕的女性,長發蓋住了側臉,但是可以看得見長發上黏附的殷紅血跡。
「殺人啦!」老太太喊了一句,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掉到地上的痰盂都不要了,連滾帶爬地跑回家裡,用手機報了警。
「這個區域,不是個小區,沒有圍牆,沒有監控,什麼人都能來,對吧?」我說。「是的。」黃局長從剛剛停下來的警車上跳了下來,帶著我們徒步向一片廢墟走去。
遠處,警察用警戒帶圍起了一圈圓形的區域,應該就是案發現場所在了。
這裡果真是很骯髒,地面上長滿了青苔,滑溜溜的,土壤也很軟,踩上去有一種隨時可能摔倒的錯覺。這塊區域上空的空氣里,都瀰漫著臭氣,我忍不住用胳膊揉了揉鼻子。幾名勘查員正在警戒帶內尋找著什麼。
「你們來的路上,屍體已經運走了。」黃局長說,「現在在外圍搜索。」
「局長,什麼都沒有,這裡的腳印實在是太複雜了,不太可能找出什麼線索。」一名勘查員說。
黃局長點點頭,帶著我們走進了警戒帶,在圓形區域的正中間,有一攤血。血泊很小,只有一個巴掌大,但可以提示出屍體原來就是倒伏在這裡的。
「身上有開放性創口啊?」我說。
「是啊,在頭部。」黃局長說,「我之前看了一下,估計是硬物打的,創口內有組織間橋,旁邊有挫傷帶。」
屍體上如果有創口,法醫第一要務是分析創口是銳器創還是挫裂創。大多數情況下,比較好判斷。挫裂創的形成原理是,身體受到鈍性物體的打擊,皮膚張力超過了承受度,最後撕裂開來,這樣的創口裡面有很多沒有被拉斷的神經、血管等軟組織,也就是組織間橋。而鈍器兇器的作用面一般大於創口,所以會在創口兩側形成皮膚挫傷,就像是給創口鑲了一個紅色的邊,被稱為「鑲邊樣挫傷帶」。
「打頭強姦?」我左右看了看,這裡還真的是人煙稀少,地勢廣闊,如果在這裡突然發難,受害人即便是有力氣呼喊,周圍的兩三家住戶也未必聽得見。
黃局長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說:「周圍的住戶都問了,沒人聽見異響,也沒人見到過可疑的人,詢問了一圈,什麼都沒有發現。」
「關鍵現場幾乎提取不到任何物證,主要看你們法醫了。」一名痕檢員走了過來,說。
「不一定,我一會兒和你們一起再找找現場,說不定有發現。」林濤不死心。
「你們說懷疑是強姦案件,有什麼依據嗎?」我問。
「女孩穿著連衣裙和『光腿神器』。」痕檢員說。
「光腿神器?」我問。
「就是那種比較厚的肉色連褲襪,穿上以後感覺是光著腿的。」韓亮說。
「哦,這個天也快熱起來了,所以這個裝扮也很正常。」黃局長補充道。
「但是女孩的光腿神器被褪下來了,和內褲卷在一起往下褪的,褪到了臀線以下的位置。」痕檢員接著說道。
「以前的『雲泰案』就是這樣,把受害者壓迫至俯卧位置,褲子和內褲不用完全褪下,就可以實施強姦行為。」黃局長說,「所以看到這個場景,我就想到了過去的『雲泰案』,有點慌。」
「不用慌,水良都死了好多年了。」我笑了笑,說,「可是我記得你不是說,報案人發現屍體的時候,屍體處於側卧蜷縮的體位嗎?」
「這個我們還沒有仔細分析,有可能是強姦后殺人,體位也就會有一些變化。」黃局長說道。
「可是,這裡的土質這麼軟,如果發生劇烈的搏鬥,或者強姦行為,會在土壤上留下土坑啊。」我說,「你們發現了嗎?」
「沒有。」黃局長說,「雖然土壤很軟,但是這裡的雜物很多。」
我順著黃局長的手指看去,確實,這一片區域里,有很多門板、塑料布、蛇皮袋等雜物,還有幾塊地方都是密集的小石子。如果在這些物件或者石子面上實施強姦,確實有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這附近,最近的監控有多遠啊?」程子硯小聲問黃局長。
「正在找,幾公里之內肯定是沒有的。」黃局長說,「而且這個地方比較特殊,開發商之所以看上這塊地,是因為地理位置四通八達,只要以後路都修通了,去哪條大路都比較方便。所以,附近通向這裡有很多種辦法,有的路上有監控,有的卻沒有,想正好從監控里找到受害者或者兇手,那可是大海撈針了。」
「唉,這種毫無監控支持的案子,確實很少了。」程子硯輕聲嘆了口氣,感慨道。
「別急,別擔心你無用武之地。」我笑了笑,安慰道,「等屍源查清,就可以順著她的行動軌跡來研判了。我覺得,這案子應該不難。」
「你有這樣的信心當然是好事。」黃局長說,「那我們現在去殯儀館?」
我點了點頭,留下了林濤、陳詩羽和程子硯,讓他們一邊勘查現場,一邊聯絡偵查部門,隨時給我們通報調查進展,然後帶著大寶一起,坐著韓亮的車,和黃局長一起,向雲泰市殯儀館趕去。
3
殯儀館內,新風空調和排風系統正在隆隆作響,圓盤狀的無影燈照射在解剖台上面那具年輕的屍體身上,把屍體的皮膚照射得慘白。 屍檢前的拍照和錄像工作正在進行,高法醫他們還沒有開始檢驗屍體。我心想我們來的時間正好。
「屍體呈蜷曲狀,屍僵在大關節形成,我們費了挺大力氣才把她掰直。」高法醫指了指屍體說。
怪不得屍體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姿勢,躺在解剖台上。
我先戴上了手套,試了試還沒有被破壞的肘關節屍僵,又抬眼看了看解剖室牆壁上的掛鐘,說:「現在是上午11點,如果按照全身屍僵15小時達到最硬來算,應該是昨晚8點鐘左右的事情了。」
「8點多,嗯,天黑了。」黃局長說道。
「拍完照了吧?先除去衣服吧。」我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到隔壁更衣室穿解剖服。
我和大寶穿戴整齊后,重新回到了解剖室,發現高法醫他們正在赤裸的女屍旁邊,研究剛剛褪下來的衣物。
「發現什麼了?」我問,「是覺得屍體上太乾淨了嗎?」
我剛才走進解剖室,就有這樣的感覺,屍體的衣服上確實沾了不少灰塵,但是很明顯,這些灰塵並不是從現場那種泥巴土壤上黏附上去的,即便現場有一些用小石子鋪墊的地面,但也不應該有這些灰塵。只有屍體的右側面黏附了一些青苔和泥巴,這和她右側卧位蜷縮在現場的情況是一致的。
很明顯,如果死者曾在現場躺著掙扎搏鬥,身上不可能這麼乾淨,如果死者被強姦的土地下方有塑料布、蛇皮袋襯墊,則不會有這麼多灰塵,除非是塑料布、蛇皮袋上沾有很多灰塵,可是我們在現場並沒有看到乾燥、可以沾灰塵的塑料布和蛇皮袋。
這是疑點。
「不是。」高法醫說,「我們在看這個衣服的牌子,估計可以從這裡作為突破口尋找屍源。」
因為對現場勘查、屍體檢驗后,我們沒有發現任何被害人的隨身物品,就連手錶、首飾這樣的物品都沒有,因此無法立即尋找到屍源。法醫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通查屍體未發現身體特徵如痣、胎記、文身等之後,決定從衣服下手了。
「沒有隨身物品,說明兇手也有可能是沖著搶劫去的。」大寶說。
我點了點頭,說:「我來看看是什麼牌子。」
「還是我來看吧。」韓亮哈哈一笑,說,「你又不陪鈴鐺姐姐逛街,你能知道個啥?」
「難不成你知道?」我不屑地說。
韓亮低頭看了看,說:「這個品牌不便宜哦,好像很多白領都喜歡這個品牌,在龍番,這個品牌只有那麼幾家大型商場有,雲泰我就不知道了。」
「你還真知道?不愧是活百科!」我驚訝道。
韓亮微微一笑。
我看了看屍體,皮膚保養得非常好,臉上也有精緻的妝容,加上這一件衣服,是一名公司白領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
「把這信息通報陳詩羽,讓她帶偵查部門的人去查。」我說,「找最近失蹤的白領,發現線索立即加急進行DNA檢驗。破案的最大突破口,就是屍源了。」
說完,我開始對屍體進行屍表檢驗。
屍體的皮膚很好,幾乎沒有任何瑕疵,也沒有影響法醫判斷的生理性或病理性缺陷,所以屍表檢驗的速度很快,結果是:死者的雙手腕有輕微皮下淤血,口唇有輕微損傷,掌根部還有一些輕微擦傷,除此之外,就只有頭頂部的一處挫裂創口了。其餘身體各部位,都沒有任何損傷。
包括會陰部。
因為懷疑是強姦案件,所以我們在對屍體表面其他部位進行全面檢查之後,著重對會陰部進行了檢查。
死者的處女膜陳舊性破裂,陰道擦拭物精斑預試驗陰性,也沒有見到任何可疑分泌物和損傷。
「戴套強姦?」大寶問,「畢竟死者遭受了約束手腕和捂嘴的過程。」
屍體手腕的輕微皮下出血和口唇黏膜輕微損傷,確實可以提示死者經受過這樣的過程。
「不,以我的經驗看,因為避孕套表面有大量的潤滑液體,所以即便是戴套發生性行為,我們依舊是可以有所判斷的,但是這個真沒有,不信你可以提取陰道擦拭物送到理化部門去確認。」我說。
「那,就是猥褻了?」大寶繼續猜測,「用手指什麼的。」
「這個也沒法判斷,但至少有一點,死者會陰部是一點點損傷都沒有的。不僅僅是生前損傷沒有,就連死後的黏膜損傷也完全看不到。」我說,「說是猥褻,沒有依據支撐啊。」
「我剛才就在想,說不定兇手是為了搶首飾,把人打倒后,順便猥褻了一下,動作輕,沒留下傷。」大寶還在猜測。
我不停地搖著頭,否認著。
「死者也不是生理期,難道是犯罪中止?」大寶說,「比如正準備強姦,結果來人了,於是他就跑了。」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為什麼不會?」韓亮也很好奇。
「因為現場是個移屍現場。」我說,「所以,不可能是路遇搶劫,因為路遇搶劫,完全沒有必要移屍。搶了東西跑了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
「你怎麼知道?」大寶瞪大了眼睛,顯然粗心的大寶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問題。
我把屍體上沾了灰塵卻沒有黏附青苔泥土的原因和大寶再重複了一遍,然後說道:「如果死者生前是自己走來的,必然要經過那一大片青苔泥地,不僅會在鞋子上黏附青苔,泥地里也會留下她的高跟鞋足跡。而那種地方,一般不會有人穿著高跟鞋過去,所以我在現場的時候就安排林濤重點尋找高跟鞋的足跡,然後和死者的足跡進行比對。剛才,我已經把鞋子拍照發給林濤了。」
「如果是移屍現場,現在也很麻煩。」黃局長說,「不管是車輛還是徒步,都可以輕鬆躲過市區的監控。不過,既然移屍,有很大可能是熟人,這倒是給我們打了一針強心劑,比路遇搶劫案要容易破。」
「我說現場怎麼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呢,原來不是第一現場,當然沒有了。」高法醫說。
「是不是熟人,還不能定論,因為移屍的動機有很多種,熟人只是比較多見的一種罷了。不管是不是熟人,總之我們找到屍源是第一要務,而順著屍體的軌跡找第一現場是第二要務,因為在第一現場可以發現更多的犯罪證據。」我說,「咱們也不要太悲觀,假如第一現場是有監控錄像的,那豈不是省事兒了?」
「說得也是。」黃局長欣慰地笑了。
此時韓亮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屏幕,說了句「林濤」,然後免提狀態接聽了電話。
「老秦在解剖吧?」林濤說,「我可以肯定,現場絕對沒有高跟鞋的鞋印。」
「知道了,果真是個移屍現場。」我說。
「那我們怎麼辦?」林濤問。
「休息吧,在拋屍現場搜查,是徒勞。」我說。
「不,也許兇手就是在附近殺人的,圖方便扔這裡了,我組織力量進行外圍搜查,不能浪費黃金時間。」林濤執拗地說道。
「也行,隨便你吧。」我說完,韓亮掛斷了電話。
在解剖室工作了一個小時,我們甚至都還沒有動刀,是因為大家可能比較清楚,死者的死因應該就是頭頂的這一下鈍器傷。頭部的挫裂口不大,但是透過滿是組織間橋的挫裂口,我們能看到下面的顱骨是有明顯的放射狀骨折的,這樣的損傷,結合屍體身上其他位置沒傷、沒有窒息徵象,基本可以斷定就是致命傷了。
「即便屍體上可能發現不了什麼,我們還是要抓緊把屍體解剖工作做完,畢竟領導們還在等我們的基本判斷呢。」我說完,指了指屍體的胸腹部,示意大寶和高法醫對胸腹部進行解剖,而我同時對屍體重點部位——頭部進行解剖,這樣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死者頭部的損傷位於頭頂部,可能是用鈍器從上至下揮舞打擊所致。」我一邊剃除屍體的頭髮,充分暴露創口,一邊說道。
「很正常,重物砸頭,一般都在頭頂部。」大寶說。
「嗯,下面顱骨粉碎性骨折,打擊的這一下子,力氣很大,說明兇手是個身強體壯的傢伙。」我說。
「那肯定的,這姑娘再瘦,也有小一百斤,能移屍,肯定是青壯年男性。」大寶說。
我用開顱鋸鋸開了顱骨,把整個顱蓋取了下來,果然,在挫裂口對應位置的硬腦膜下,有一大塊血腫。我小心翼翼地清除了血腫,發現對應位置的腦組織挫傷也很嚴重。很顯然,死者就是被打擊后,導致重度顱腦損傷而死亡的。
「死因是可以確認的。」我說,「腦組織損傷很重。」
說完,我小心翼翼地把腦組織從顱內取了出來。腦組織取出來后,我總感覺枕骨大孔裡面似乎有些不正常,可是又說不出所以然,而且位置太深,所以不好觀察。我用手指伸進枕骨大孔內探了探,也沒有摸出什麼異常。
「哎呀。」大寶突然喊了一聲,嚇了我一跳,我連忙走過去看。
大寶指著死者肝臟的一個裂口說:「肝臟破裂。」
「肝臟怎麼會破裂?」我訝異道,連忙仔細觀察那一處很明顯的肝臟裂口。
肝臟位於右側季肋部,被肋骨完美地保護著,如果普通的外力打擊到肝臟的位置,只要被打擊人沒有肝臟腫大、硬化等疾病,還是很難造成肝臟破裂的。而且死者的肝臟破裂口在肝右葉上部靠近韌帶的位置,這個位置更加靠上方,不容易受傷。
「肋骨沒有骨折,上腹部皮下組織無出血,肝臟破裂怎麼來的?」我問。
「是不是大寶的刀誤划的?這也正常。」高法醫說。
法醫在打開胸腔的時候,需要沿著肋軟骨切開肋骨,這個時候,確實很容易刀尖過深誤劃到肝臟。
「沒有,我什麼時候劃破過肝臟?」大寶漲紅了臉否認。
「不會是誤傷的。」我說,「你看這個破裂口,和頭上的創口一樣,都是撕裂形成的,而不像是手術刀划傷那般銳利。」
「這倒也是。」高法醫說,「可是,腹腔內沒有什麼積血啊,死後傷才不會出血,生前傷,肯定有很多出血的。」
「難道是,人死了,兇手又在這個位置踹了幾腳?」大寶問。
「不太可能。」我說,「死者的裙子是白色的,薄薄一層,哪怕是死後遭受暴力,暴力程度能夠導致肝臟破裂,也一定會在裙子上留下足跡、在皮膚上留下死後損傷。但是你們剛才都仔細看了,並沒有。」
大家都沉默了。
我接著說:「別忘了,肝臟附近是有韌帶的,如果身體發生劇烈震動,因為肝臟的慣性震動,被韌帶拉扯,也有可能導致肝臟的撕裂傷。」
「那是什麼情況才能造成這樣呢?」高法醫一臉疑惑。
我搖了搖頭,說:「老實說,我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情況,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得好好想想。既然肝臟破裂處幾乎沒有出血,懷疑是死後傷,那麼這一處並不是破案的重點,不會構成死因,死因還是重度顱腦損傷。」
「內褲褪下來,沒強姦,顱腦損傷致死,肝臟卻有個莫名其妙的破口。」大寶說,「這案子還真是匪夷所思啊。」
「沒關係,我們回頭好好想想。」我說,「知道死因、死亡時間和致傷工具就行了,先和專案組彙報一下,畢竟這個案子的重點是屍源的查找,找到屍源,也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那我們是不是要鋸下恥骨聯合來看看年齡啊?」大寶說,「屍僵強直,嘴巴都撬不開,也看不見牙。」
「來吧,鋸下來看看吧。」說完,我把電動開顱鋸遞給了大寶。鋸取屍體的恥骨聯合,我們一般也是用這個電動鋸。
「等等。」韓亮叫了一聲,說,「小羽毛來電話了。」
同樣,他把電話調整成了免提。
「我們剛才去了雲泰商城,找到了這個品牌,這個品牌在雲泰只此一家。銷售記得這件衣服是賣給他們店的一個常客。」陳詩羽急匆匆地說,「我們從店裡拿到了電話,聯繫這個顧客,可是接電話的是一個男的,這個男的說,是手機機主的同事,見電話在她寫字檯上響個不停,就接了。」
「什麼意思?」我聽得莫名其妙,說,「那機主呢?」
「問題就在這裡,這個男的幫我們問了一圈機主的同事,確定這個機主今天上午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可能沒有來上班,但是包和手機在單位,很是奇怪。」陳詩羽說,「我覺得機主很有可能就是死者,我和子硯正在往這個公司趕。」
掛斷了電話,韓亮說:「我也預感屍源要找到了,要不恥骨聯合就別鋸了吧。這姑娘看起來生前很愛美,給她留個全屍吧。」
我也贊同韓亮的意見,於是脫下了解剖服,和大家一起向市局的專案指揮部趕去。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工作,各路人馬應該都已經有所收穫了。這案子我們法醫發揮的作用可能不大,所以我們需要根據各路人馬調查回來的情況,再決定如何提取相關物證。
屍源得到了突破,調查工作也就立馬跟上了。
當我們抵達專案組的時候,偵查部門的調查消息也就接踵而至了。
雖然DNA檢驗驗證的結果還沒有出來,但是通過對屍體照片的辨認,已經基本對屍源進行了確認。這名死者,正是文安集團銷售部的一名年輕白領。
死者梅梓,今年24歲,單身,大學畢業后,入職文安集團銷售部,現在已經工作了將近兩年。梅梓工作非常認真,每季度的工作績效在公司里都是名列前茅。她為人也非常忠厚,雖然話不多,但是對人彬彬有禮,在公司里人際關係很好。
梅梓的父母都是雲泰農村的,不在雲泰市區居住,於是梅梓一個人在公司附近租住了一間大約40平方米的公寓。因為銷售工作需要一個很好的形象,且自己收入也不低,所以梅梓在穿戴上也很捨得花錢。不過,她每個月省下來的工資還寄回一半給父母家用。此時,林濤接報,已經趕赴她租住的公寓進行勘查了。
另一路對梅梓昨天軌跡進行調查的偵查員回報:梅梓昨天上午10點鐘準時到公司上班,後來一直在公司里忙忙碌碌,公司員工都可以證明。直到下午6點半下班,公司員工紛紛下班,但是梅梓因為要做一個銷售策劃案,決定留在公司加班。經過對所有公司員工的調查,確定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是人事部的一個女孩。女孩清楚記得,她離開公司的時候,大約晚上7點,梅梓依舊在工位上加班,此時公司已經沒其他人了,梅梓和她說,公司的燈自己會在離開的時候關閉,讓她放心。今天一早10點,公司員工來上班的時候,就沒有看到梅梓了。大家覺得她昨晚加班,可能是調休了,所以也沒在意,直到她工位上的手機響個不停,有員工才發現她隨身的包和手機都在工位上,於是員工接聽了電話,才知道出事了。
「會不會就是在公司出的事啊?」大寶說,「你想,哪有回家連手機和包都不帶的?」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黃局長說,「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因為她公司所在的大樓,只有一個進出口,進出口的監控錄像是無死角的,很完善。」
「不要高興太早吧。」我憂心忡忡地說,「在一個監控完善的地方強姦殺人,完事後還費盡心思把屍體運走到野外,這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4
等待的過程很漫長,但是我沒有浪費時間,抱著個筆記本電腦,在看屍檢的照片。尤其是死者頭部的創口、肝臟的破裂口最吸引我的注意力。
天色將黑的時候,陳詩羽和程子硯一起回來了。
「怎麼樣?」黃局長笑眯眯地問道,看起來他似乎胸有成竹了。
陳詩羽倒是一臉茫然地說:「第一次遇見這麼奇怪的事情……」
黃局長的表情陡然嚴肅起來,說:「怎麼了?」
「是這樣的。」程子硯一邊打開電腦,一邊說道,「死者所在的公司,在文安集團自己建築的文安大廈裡面。大廈有17層,其中一樓是文安集團的前台大廳所在,是個挑高6米的大廳,除了前台和保安,沒有別人上班。二樓就是銷售部了,也就是梅梓的辦公室所在。我們可以看到梅梓從上午9:50進入大廈之後,除了下午1點到門口拿了個外賣之外,一直沒有離開大廈。而且我們已經確定了,大廈只有大門這一個進出口,一樓連窗戶都沒有,想出去必須從進出口的監控下面經過。問題來了,她是怎麼出大廈的呢?」
「她們二樓銷售部,沒有監控?」
「辦公室里都是沒有監控的,樓道里有,我們還沒來得及看。」程子硯說,「現在關鍵是她是怎麼離開大廈的?」
「會不會是被人用行李箱、垃圾車之類的容器帶出去的?」大寶問道,「我們以前也遇見過行李箱移屍的案件。」
「這個問題我們也考慮過了,所以我們想從監控中找到所有經過大門並且攜帶大型包裹、紙箱、行李箱的人。」陳詩羽說,「你猜怎麼著?一個都沒有!這是寫字樓,不是賓館,哪有人拖著大包裹、行李箱進出?都是帶著隨身小包或者公文包的。」
「那就奇怪了,難不成還是飛出去的?」林濤此時也從大門走了進來,說,「梅梓家裡勘查完了,什麼線索都沒有。她確實是一個人獨居,沒有任何可能是同居人的物品。」
我拍了一下桌子,說:「對,有可能就是飛出去的。」
「你又沒個正經了。」大寶用手肘戳了我一下。
「我是正經地在說。」我嚴肅道,「你們沒有考慮過,死者是從二樓某個窗戶跳出去的嗎?」
「二樓確實有窗戶,但是,挑高6米啊!你跳跳看。」陳詩羽說。
「所以我現在要更改一下之前的死因結論。」我說,「死者不是死於鈍器打頭,而是死於高墜。」
「高墜?」所有人都驚叫一聲。
「是的,我一開始就懷疑是高墜傷。我們再溫習一下高墜傷的特點,外輕內重、一側為甚、損傷一次可以形成、內臟破裂處出血少。」我說,「再看看梅梓的損傷,只有一處頭皮的挫裂傷,但是傷口下方損傷嚴重,導致顱骨粉碎性骨折。肝臟雖然破裂,但是表皮沒有任何損傷,符合強烈的振動,肝臟因為慣性運動,使得肝臟的韌帶拉扯肝臟而形成裂口,裂口處出血很少。你們說,這不是高墜傷是什麼?之所以大家都沒有往高墜這一點想,是因為受到了現場的誤導。現場一片廣闊,沒有高處,所以我們潛意識裡就認為這不可能是高墜傷。但大家都忘記了一點,從最開始,我們就確定了案發現場不是第一現場,而是移屍現場。既然是移屍現場,死者為什麼不能是高墜死亡?」
「匪夷所思。」程子硯獃獃地聽著。
「高墜和摔跌一樣,形成損傷那一刻都是減速運動。」大寶說,「有對沖傷嗎?」
「如果摔在額部和枕部,一定會形成對沖傷。」我說,「但是死者是倒立位,頂部著地,受力點的對側是小腦天幕,怎麼形成對沖傷?」
「說得也是。」大寶說,「可是,死者的雙手腕是有約束痕迹的,口唇也有捂壓痕迹,這怎麼解釋?」
「和死者為什麼內褲被褪下一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但是我剛剛想起來一個方法,可以進一步驗證死者的死因。如果死者的死因真的是高墜,我想我們可以從對她工作地點的窗戶進行勘查,來進一步發現線索。」
「什麼辦法?」黃局長好奇道。
「去醫院,虛擬解剖。」我說。
「啊,要虛擬解剖?」黃局長面露難色。
所謂「虛擬解剖」,就是對屍體進行CT全身掃描,可以在計算機里重建出屍體內部的影像。可是因為公安機關一般都不具備CT檢驗室,沒有設備就做不了,那麼就只有藉助醫院的CT了。可是,每天都是給絡繹不絕的活人進行CT檢查的機器,怎麼能給死人進行檢查呢?如果哪家醫院用CT給死人檢查,估計一傳出去,這醫院就門可羅雀了。所以醫院對於公安機關這樣的要求,通常是拒絕的。這時候,就要看公安機關領導人的交際能力了,看他能不能說服醫院領導,偷偷地給這麼一次機會。
實際上,在對屍體進行CT檢查的時候,我們都會用多層防護包裹好屍體,絕對不可能污染CT機,但是畢竟中國人忌諱死亡這麼多年,對於這種事情還是相當抵觸的。
好在這個時間點,醫院已經下班,除了急診CT,其他CT室都不工作了,這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黃局長大概花了一個小時軟磨硬泡,總算說服了雲泰市一院的院長,這個院長是黃局長的同學。
林濤和程子硯被我差去文安大廈分別進行現場搜尋和視頻進一步偵查了。而我和大寶趁著夜色,用警車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屍體運到了一院門診,又在多名便衣的掩護下,偷偷摸摸地把屍體用平車推進了CT室。
隨著CT機的啟動,很快電腦屏幕上出現了死者的頭頸部影像。
「頸椎壓縮性骨折?這倒還是挺少見的。」幫助我們操作CT機的醫生說道,「一般我們常見到的是因為年紀大骨質疏鬆,一屁股坐在地上導致胸椎或者腰椎壓縮性骨折的,這頸椎的壓縮性骨折,應該是怎麼受力的?」
「倒立高墜,頭朝下。」我說。
「哦,那就可以解釋了。」醫生恍然大悟。
我回頭看了看和我一起來的大寶,大寶一臉欽佩地看著我說:「又給你蒙對了。」
「行吧,既然確定了是高墜死亡,那麼接下來就看林濤和程子硯的了。」我說,「走,我們也去文安大廈,看看他們發現了什麼沒有。」
夜色下的文安大廈,在高聳的建築群中,並不出眾。但是文安大廈的周圍,則是燈火通明。四輛現場勘查車的頂燈,把文安大廈的四個面照得雪白。
我下了車,繞著文安大廈走了一圈,在走到文安大廈的背面的時候,發現一圈人圍在那裡。
我快步走了過去,發現人群中林濤正趴在地上。
「血!是血!提取回去做DNA。」林濤的聲音在人群中冒了出來,緊接著就是一片喧嘩的議論聲。
「找到墜樓點了?」我微笑著說道。
「嗨,你還真神了,你們法醫確定了死因,大大縮小了我們的勘查範圍。」林濤拍了拍我的馬屁,又站起身指了指上方,說,「你看,那扇窗子,就是大廈二樓銷售部女廁所的窗戶!她是從女廁所里被扔下來的。」
「我的天,去寫字樓的廁所里,公然猥褻殺人!」大寶說,「這簡直匪夷所思啊。」
「先別急著下結論,我們等等子硯她們的視頻偵查。」我打斷了大寶,說。
「我問了,大廈裡面是一個『回』字形結構,四個角都有監控,但是壞了倆。」林濤說,「我一開始還很擔心,但是既然出事地點是女廁所,那就好了,因為女廁所門口走廊的監控是好的。」
「我總覺得,這麼膽大包天,有點不可思議。」大寶繼續猜測,「你說,會不會是偷窺啊?」
「不管那麼多,既然在女廁所作案,我們就去女廁所看看吧。」林濤一揮手,引著我和大寶走到了二樓的拐角處。
「裡面有人嗎?警察辦案!」林濤朝裡面喊了一嗓子,低聲說,「長這麼大,第一次進女廁所。」
「是什麼光榮的事兒嗎?」大寶奚落道,也喊了幾句。
確定裡面沒人之後,我們走了進去。
林濤很有經驗,率先走到了窗檯邊,用多波段光源觀察著窗框,不一會兒,就說:「雙手四聯指指紋,非常新鮮。」
他興奮地摘掉濾光眼鏡,比畫著,說:「你看,這樣的姿勢,是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的姿勢,你說誰閑著無聊在廁所里看風景?」
「這個窗戶也太矮了。」我的關注點和林濤不一樣,我走過去比畫了一下,窗檯只到我的腰間。
「是啊,這棟樓的窗檯都很矮,很危險。」陳詩羽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說,「我上去看了一下,為了防止意外,五樓以上的窗戶都是限制開合度的,只能打開10厘米。而二樓就沒有限制,其實這個高度摔下去也會死人。」
「關鍵是沒人會到窗戶邊上啊,除非自殺。」大寶指了指廁位,說,「廁位那麼遠,誰閑的?」
「關鍵就是這裡。」我說,「受害者身上是有約束和控制損傷的,如果是在窗戶邊上搏鬥,而且窗戶又開著,她很容易掉下去。」
「這個我剛才問過了,窗戶一直是開著的,為了散味道。」陳詩羽說。
「有了指紋,又有監控,這案子還怕破不了嗎?」我笑著說道,「走,去大廳等結果。」
其實在我們說話的時候,程子硯就已經發現了端倪。
從程子硯發現並提取出來的錄像可以看出:事發當天晚上,梅梓在晚上7:40左右,經過了樓道拐角的攝像頭,走進了女廁所。大約9分鐘之後,也就是7:49,一名身材瘦弱的男子徑直經過攝像頭,也一路小跑進了女廁所。大約10秒鐘之後,男子衝出了女廁所,但是僅僅是走出了女廁所的門不到兩米,就又折返了回去。再過了40秒鐘,男子又是一路小跑重新跑出了女廁所。
從這一段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梅梓走出女廁所的影像了。
「有監控,還真是清清楚楚啊。」大寶說,「這人顯然就是犯罪分子,是可以根據監控追蹤到他的吧?」
「可以的。」程子硯說,「我們重新核對了大廈大門的幾個監控。從正對正廳的監控可以看到,這名男子是7:48從大廈正門進入,沿著一側的樓梯上樓的。7:51,這名男子跑出了大廈正門。於是我們又調取了大廈大門口對外的監控,可以看到這名男子是騎著電動車到大廈門口停下的,拿下頭盔后,小跑進了大廈。但是離開的時候,是向大廈後面步行過去的。」
「大廈後面沒有監控,但是從行為軌跡,可以確定他的作案嫌疑。」我沉吟著說。
「是的。」程子硯說,「他在大廈後面待了大約5分鐘,然後又步行到前面騎走了自己的電動車。」
「有清晰的面部影像嗎?」林濤說。
「沒有。」程子硯說,「不過,案子很好破。這個男人之所以騎著個電動車,是因為他是個外賣員。電動車上有明確的外賣平台的logo,所以也很容易排查了。」
「那就好,那就好。」林濤嘿嘿一笑,說,「排查到人,就把指紋拓過來,證據確鑿。我估計啊,明天早上我們就能回龍番了。」
「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說,「如果是偷窺、猥褻案件,這個嫌疑人會這樣大搖大擺徑直進入女廁?而且怎麼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后就又出來了?」
「你是說,預謀殺人?」大寶問道。
「如果是預謀殺害梅梓,那也應該先去她辦公室找她才對啊!嫌疑人怎麼知道她在廁所里?」我說,「從嫌疑人的行動時間和方向來看,他就是直接去的女廁。」
「這……」大寶的思維卡住了。
「沒關係。」我說,「我們就在這裡等,我相信嫌疑人到案之後會很快就交代的。」
「那是,指紋證據,不由得他不交代。」林濤信心滿滿地說道。
「不是這個原因。」我神秘一笑,走出了文安大廈。
在專案組會議室等了大約兩個小時,正當我們開始哈欠連天的時候,前方傳來消息,嫌疑人已經鎖定。
當警方找到他的時候,他就一邊說「我認罪」,一邊說「我冤枉」。
訊問工作還沒有開始,但是在抓獲后立即捺印的指紋,已經被帶回了專案組會議室。林濤從勘查包里拿出個馬蹄鏡,趴在會議桌上仔細看了10分鐘,說:「就是他,沒跑了。」
「那就奇怪了,他到底是認罪呢,還是覺得冤枉?」大寶說,「這人不會有精神分裂症吧?」
「別急,訊問結果很快不就來了嗎?」我哈哈一笑,說道。
又等了一個小時,偵查員滿頭是汗地跑進了專案組會議室,陳述了這個名叫熊平的犯罪嫌疑人的供述。
熊平今年20歲,是個在校大學生,老家是雲泰市農村的,距離拋屍地點很近。他經常利用業餘時間勤工儉學,送送外賣來賺取生活費。根據偵查員對熊平的老師、同學的調查,只知道他性格內向,沒有談女朋友,平常在學校不引人注意,像是個透明人,但是絕對沒有過前科劣跡。
據熊平自己的供述,事發當天,他和往常一樣去利用下課時間送外賣。一直到晚上快8點的時候,他突然感到尿急,正好經過了文安大廈,他以前給這裡二樓的銷售部送過外賣,知道這裡有廁所,而且門崗也不太管外來人員。所以他就停好車,直接上了二樓。殊不知,在「回」字形的大樓結構里,男女廁所在兩個不同的方向。而熊平則憑藉著印象,直接進了大樓北側的廁所,其實這裡是女廁所。
據熊平的解釋,廁所門口並沒有醒目的標識,他進去的時候還在奇怪,為什麼這裡的廁所不是男女兩間呢。
進入廁所后,熊平直接拉開了一個廁位的門,結果當時一個年輕女性正蹲在裡面。四目相對,熊平感到十分尷尬,連忙向廁所外面跑去。可是這位女性卻以為遇見了色狼,於是在廁所里大聲喊叫起來。熊平害怕被別人發現,萬一告到了學校,自己的學籍不保,自己從農村走出來的願望也就泡湯了。於是熊平又重新返回了女廁,而此時的梅梓已經從廁位跑了出來,連褲子還沒有提上來。眼見熊平去而復返,她覺得這人肯定要欺負她了,於是一邊大聲喊叫,一邊向內側的窗戶跑過去。為了不讓她喊叫,熊平衝上去抓住她的雙手,另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口唇。
這些約束行為都是在窗邊進行的,窗檯很低,窗戶大開,加之梅梓是本能向後躲避,而熊平是下意識向前約束她,於是在這個過程中,一不小心,梅梓在窗邊被掀翻出去,墜落了下去。
突發的事件讓熊平方寸大亂,他連忙跑出大廈,想看看梅梓傷勢如何。可未承想,他跑到大廈後面的時候,梅梓早已氣息全無。
於是熊平觀察了大廈監控,發現墜落點附近並沒有監控,他連忙去大門口把電動車騎了過來,再用附近的蛇皮袋把屍體裹了起來,拆下外賣箱,把屍體像貨物一樣馱在電動車後座上,趁著夜色向郊區駛去。
他知道自己老家附近有一處荒地,一般沒有人去,所以把屍體就拋在了那裡。他認為,警察發現屍體后,只會對現場進行勘查,而絕對不會想到人是在別處高墜的。
偵查員訊問了幾遍,熊平都是這樣供述。偵查員覺得他可能有避重就輕的想法,於是來專案組求助。
「他沒有說謊,根據監控顯示,他的行為軌跡,和整個過程是相符的。」我淡淡地說道,「如果是偷窺、猥褻,不可能沒有徘徊、踩點的過程。他確實是無意識進入女廁所,從而引發一系列慘劇的。」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啊。」偵查員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說,「如果第一時間解釋清楚多好!」
「在那種緊急的情況下,熊平和梅梓都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就不可能正常交流了,這就讓誤會越來越深,最後一發不可收拾,鑄成大錯。」韓亮說。
「是啊,這也是一個課題。昨天小羽毛和段萌萌說,人生中會有很多挫折和坎坷。」我說,「確實,我們一輩子,會面臨很多危急時刻,而在這種時刻的處置正確與否,很有可能決定了人生道路會不會發生改變。」
「嗯,對,確實是一個課題。」林濤說,「教育學家應該去研究研究如何培養青少年應對危機的能力,這真的有可能會挽救很多人。比如熊平,就是這樣。」
「說到這兒,我覺得自己迫不及待地想去見段萌萌了。」陳詩羽低聲說道。
「段萌萌?」大寶疑惑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我感覺,她就是心中有話,沒有和我們說出來。」陳詩羽說,「受到這一起案件的啟發,我一定得想辦法,讓她把心中的話說出來!」
註釋
[1]CPR:即心肺復甦,是針對驟停的心臟和呼吸採取的救命技術。這一整套技術里包含檢查患者是否有呼吸、脈搏,對患者進行胸外按壓,給予人工呼吸等一系列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