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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五步必死

  第9章 五步必死

  生命不可能有兩次,但許多人連一次也不善於度過。


  ——呂凱特

  1

  我們的警車風馳電掣一般地趕回了龍番。按照小羽毛給的定位,我們直接把車開到了龍番市公交公司的大院里。


  雖然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但是公交公司的辦公樓里,還亮著幾盞燈。


  陳詩羽和程子硯正坐在總經理辦公室門口的長條凳上,一人抱著一杯奶茶,一邊慢慢喝,一邊聊著什麼。


  「我們晚飯都沒吃,你們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喝奶茶?」林濤說道。


  「居然還是一種品牌、一種口味的。」大寶看了看兩人的奶茶杯,說,「你們口味都一模一樣啊。」


  「哈哈。」韓亮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陳詩羽白了韓亮一眼,說:「偵查員在裡面拷貝錄像呢。」


  「等他們拷貝完了,我帶你們看。」程子硯說。


  「奶茶有多的嗎?我都快低血糖了。」大寶說。


  「沒有。出現場都不帶我們,還想喝奶茶。」陳詩羽說,「門口右轉,自己去買。」


  「你心還真大,你能喝得下去嗎?」林濤皺了皺眉頭。大寶倒是毫不在意,真的朝公交公司大門口走去。


  「為什麼喝不下?」程子硯好奇道。


  「因為我們剛剛去的這個案子,死者喝了一杯來源不明的奶茶,就被殺了。好像就是這個牌子的。」林濤如實說道。


  「別噁心我,你說什麼我都喝得下去。」陳詩羽說,「和法醫待久了,胃口都深。」


  「不是故意噁心你,是真事兒。」林濤急著解釋道。


  「別扯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對程子硯說,「發現什麼線索了?找到第一現場了嗎?」


  「第一現場還沒有找到,不過應該快了。」程子硯比畫著說,「具體的,我在這兒和你說不清楚,得看視頻。」


  因為拷貝和播放不能同時進行,為了讓偵查員儘快固定證據,我們也只有等候偵查員拷貝完監控之後,再去看程子硯到底發現了什麼。


  低血糖的大寶倒是真的買了奶茶回來,不過他就買了一杯,而且還買了個雞腿,自己吧唧吧唧地吃著,走到了我們身邊。


  「就買一份?你好意思嗎?」林濤瞪了一眼大寶。


  「出門右轉。」大寶一邊嚼著,一邊說道。


  「晚上不吃,減肥。」韓亮哈哈一笑,探頭向辦公室里看去。


  「有大學做過研究,如果平時不注重熱量攝入,只是晚上餓著,並不能減肥。」我說,「我深有體會。」


  「那我去買了。」林濤站起身來。


  「奶茶和炸雞,都是高熱量,吃一頓抵三頓。」我說。


  林濤又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


  「他們拷貝好了。」韓亮走進了辦公室。


  程子硯立即放下奶茶,站起了身。大寶也丟掉雞骨頭,想在林濤的身上擦擦手上的油,林濤「啊」了一聲跳開了。


  程子硯在電腦上一番操作,調出了一個視頻畫面。畫面里,凌南背著書包,獨自一個人從學校大門走出來。他低著頭,但是腳步很快,甚至雙手還捏著拳頭。很顯然,他不是在猶豫中行走,而是心裡已經篤定了想法,朝著自己的想法行進。


  「我先和你們說一下監控調查的進程。」程子硯說,「我們從學校門口的監控可以看見,事發當天下午2:01,凌南從學校門口匆匆走了出來。你們看,因為當時學校門口沒有其他人,所以看得很清楚。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緊繃著的,顯然很不正常。他出校門後行走的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如果正常走回家的話,他需要15至20分鐘的時間。只可惜,因為地處郊區,這期間連續三個道路監控,都因為在檢修而無法使用。」


  「也就是說,凌南走出了學校門口的監控範圍之後,就失去蹤跡了。」我說。


  「對。」程子硯說,「一開始我們認為,他既然是朝回家的方向走,並沒有猶豫不決、選擇方向,所以他應該是要回家的,既然是回家,自然是因為那一些床墊下的畫作。按照他回家的路途,雖然中間壞了三個監控,但在第四個道路監控中,應該可以看到他的蹤跡。」


  「可惜,並沒有。」林濤猜測道。


  「對,看了很久,一直都沒有。」程子硯說,「所以我們就很奇怪,這中間,都是大路、商鋪,白天人流量很大,不可能是我們分析的作案現場啊。那凌南在這期間,到哪裡去了呢?」


  「中途的岔路,都分析了嗎?」我問,「有地圖嗎?」


  「開始我們也分析了,但並沒什麼用,不過我們又找到了新的線索。」程子硯說,「在偵查員們分析岔路走向的時候,我和小羽毛就沿著凌南回家的路線逛一逛,沒想到有了新的發現。我們發現,在這條路線上,有一個公交車站,車站的頂棚掛著一個監控頭。所以,我們就抱著試試看的態度,開了介紹信來公交公司查監控,沒想到,還真查到了。」


  程子硯打開一個視頻,調整到對應的時間,說:「你們看,這就是公交公司的探頭。」


  視頻里,走進了一個穿著校服的男孩,從體型上看,就是凌南無疑了。凌南先是沿著人行道快步走著,經過公交站台的時候,突然像看到了什麼,受到驚嚇,停下了腳步。然後他一個箭步向旁邊跳了出去,躲在了公交站台的廣告牌後面。


  「他在躲誰?」大寶也看出了端倪,眯著眼睛看著監控。


  「應該是躲這個人。」程子硯指了指剛剛走進監控畫面的一個穿著運動衫的男子。


  這是個瘦高個兒,梳著分頭,戴著眼鏡,但面容看得不是很清楚。這個男人似乎並沒有發現凌南,而是徑直向公交站走來。


  凌南一開始在公交站廣告牌後面躲著,手扶著廣告牌向外探視。當他看見這個男人徑直走過來的時候,似乎還想繼續躲避。可是公交站台是開放式的,他幾乎躲無可躲,因此顯得十分慌張。


  正在這時,來了一輛114路公交車,凌南像見到救星一樣,一個箭步就跳上了公交車。而那個男人似乎從頭至尾都沒有什麼異常,而是徑直穿過了公交車站,走出了監控畫面。


  「所以,監控看不到凌南,是因為他坐上了公交車?」我問。


  程子硯點了點頭,說:「好在現在公交車上都有監控,所以我們就有跡可循了。」


  程子硯又打開了一段視頻,用16倍速播放著,說:「這輛公交車的行駛方向,是向西走的,也就是說,越走越偏僻。公交車最後的終點站是山澗站,也就是龍番山腳下了。」


  「嗯,車是沿著龍番河向上遊走的,這個符合。」我說。


  從監控中可以看到,凌南慌張地跳上了公交車,車門就隨即關閉了。在車輛起步后,凌南和駕駛員說了幾句什麼話,就找到一個座位坐下,然後看起來心情十分低落,低頭坐在座位上,過了一會兒,好像就睡著了。


  「公交車的駕駛員我們也找到了。」陳詩羽說,「給他看了這段錄像,他就想起來了。說是這個中學生上車后,駕駛員讓他出示健康碼,並付車費,他說自己沒帶錢、沒帶手機,以後補上。駕駛員見是個孩子,就讓他到後面找個位置坐下,因為車有些顛簸,免得摔跤。直到車輛開到了番西村,車上的人都下光了,駕駛員喊他,問他是不是坐過了站,凌南似乎才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說沒有過站,於是在番西村這一站下了車。這一站是終點前面一站,也是現場上游的一站。」


  「感覺事情都要連起來了。」林濤摩拳擦掌。


  「番西村也有個挺繁華的小集市,畢竟是城郊嘛,和農村不太一樣。」程子硯說,「於是我們就趕到了番西村公交站,順著公交站在各個方向找到了很多監控,並且按照凌南下車的時間,一一排查,最終我們找到了凌南的蹤跡。」


  「厲害!」我讚歎了一聲。


  沿著幾個監控的畫面,程子硯基本上還原了凌南的活動軌跡。凌南在下車后,就來到了對面的公交站台,似乎想等一班公交車,再折返回去。但等車來了之後,他又猶猶豫豫地沒有上車。過了一會兒,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一跺腳,沿著折返的路線向回走。


  「我們分析,凌南可能是因為自己沒有錢、沒有手機,所以不太好意思再坐車回去了。」程子硯說。


  「按照駕駛員說,他不僅沒有怪凌南沒錢,反而還關心他。」大寶說,「凌南應該不害怕再坐一次『霸王車』啊。」


  「監控沒有聲音,剛才說的只是駕駛員的一面之詞。」程子硯苦笑了一下,重新調回駕駛員和凌南說話的場景,說,「你看看駕駛員的表情,顯然不是關心他。駕駛員雖然沒有把凌南趕下車,但是肯定說了難聽的話,並不像他自己交代的那樣。」


  「是啊,出了這事兒,這駕駛員也戰戰兢兢,肯定害怕自己的言語刺激了凌南,自己要擔責任。」林濤無奈地搖搖頭。


  「所以,凌南可能是被羞辱了。」陳詩羽說,「這樣的富家公子,恐怕從小就沒有因為錢被人家羞辱過吧?這也是他沒有選擇重新乘車回家的原因。如果他重新乘車回家了,也許現在啥事兒也沒有。」


  韓亮打斷道:「不過也有點奇怪,凌南不是急著回家救畫嗎?為什麼上了車就睡著了呢?」


  大寶笑了:「這好解釋,凌南怒氣沖沖地出了校門,先是被什麼人嚇了一跳,逃上公交車,然後又被司機罵,情緒一下子就變成了沮喪。這時候,公交車搖搖晃晃的,嘎嘎吱吱的聲音像搖籃曲一樣,車上又沒有多少人,這不很容易就犯困嘛——韓亮你不是自己開車就是坐私家車,從來沒體驗過公交車吧?」


  「確實有些道理,人在激動、憤怒之後,一旦冷靜下來,就會產生疲憊感,睡著也無可厚非。比如我們全身心投入案件偵破,回程的路上總是都在睡覺,就是這個道理了。」我深以為然,又問道,「這裡距離凌南家,有多遠?」


  「也不是特別遠,我用導航查了一下,大約7公里,步行1個小時50分鐘就行。」陳詩羽說,「這時候是下午,大白天,如果他真的能夠走回去,也沒什麼大事兒。問題是,這裡不像是城裡容易辨別方向,還有人可以問路。這條路線上,有不少人跡稀少的地方,而且路也不直,還有很多岔路,不容易分辨方向。」


  「所以他迷路了。」我嘆了口氣,說。


  「是啊,關鍵問題是路牌的問題。」程子硯說,「因為是城郊,監控不可能無縫對接,不可能追蹤凌南的軌跡。所以,我和小羽毛繼續試了試,從番西村公交站,向回走。」


  「你們是真強!」林濤說。


  「我們一邊看導航,一邊看路牌,找到了可能存在的問題。」陳詩羽打開手機,調出一張照片,說,「按照導航,凌南如果繼續沿著大路走,是能回到市裡的。但是在這個路口,有個路牌,上面指示了『市區』的方向,可是路牌年久失修,居然因為路牌桿的轉動,導致『市區』的指示牌指向了進山的方向。後來我們調查了,這個路牌壞了好幾年了,只是大家都認識附近的路,也沒人報修。」


  「我的天!可見公共設施的維護有多重要!這是血淋淋的人命啊!」大寶驚叫道。


  「所以凌南應該是沿著這個路牌走上了小路,進了山?」我問。


  「是的。」陳詩羽把手機導航放大,說,「我們分析了一下地圖,進山後,就不好找了,很容易迷路。但是根據你們屍檢時發現的線索,有櫻花的區域,可能只有兩個區域。而只有一個區域,附近有人住。」


  「所以這裡是嫌疑最大的地方?」我問。


  「對!」陳詩羽說,「而且我們設想了一下,如果凌南真的是在這個區域被電擊致死,電擊器的主人很有可能會騎車沿著這條小路,來到番西村的村口,也就是龍番河邊。這裡人跡也很少,如果是晚上,根本沒人。」


  「在這裡把屍體扔進河裡,會沿著河流向下游漂流,在二土坡的位置擱淺,也很正常了。」林濤湊過去,滑動著陳詩羽的手機屏幕,看著現場的地理位置。


  「這人也是,費這麼大勁,還要移屍拋屍,直接扔山裡,誰也不知道啊。」大寶質疑道。


  「不管怎麼樣,偵查部門現在的調查如何?」我問。


  「現在幾名偵查員正在定位,尋找櫻花樹、尋找田地附近有零散住戶的具體位置。」陳詩羽話還沒說完,電話就響了起來。


  她接完電話,說:「走吧,可能找到了!」


  我們坐上了韓亮的車,開了大約10公里,來到了番西村附近的一座小山下面。


  「車開不上去了,走上去吧。」來帶路的民警示意我們下車,然後跟著他沿著山間小道,向山上爬去。


  路上,民警介紹了調查的情況。


  根據「有櫻花」「田地附近有零散住戶」的條件進行排查,民警很快就發現了這一戶獨居的村民。當事人叫胡彪,男,31歲,未婚,父母雙亡,一個人生活。他家的土地一直都是在山裡,主要是種茶,也有一大塊地是種蔬菜。隨著政府「移民建鎮」政策的深入開展,他的鄰居慢慢地都搬去了鎮子里生活。但是性格內向的胡彪一直不願意搬,首先是因為他平時就不愛與人打交道,其次也是因為不願意遠離自己的茶葉地。


  經過初步調查,警方暫時沒有掌握胡彪架設電網的證據,搜查了他的家裡,也沒有找到電擊器。目前當地派出所因胡彪前幾天參與賭博,將他暫時行政拘留了。


  「不可能搜不到。」我說,「上警犬搜。」


  「是的,我們考慮過了。」民警說,「當地派出所就配備了警犬,目前正在胡彪家和他家田地附近進行搜索。」


  將警犬隊的警犬和訓導員下沉到最基層,是龍番市局最近在做的一項試點工作。原來警犬只是在警犬基地訓練加待命的機制,變成了現在到各個派出所、基層刑警隊以實戰代替訓練,同時也可以最大限度發揮警犬的效能。


  尤其是這種轄區面積大的農村派出所,人少事多。警犬到了之後,還真派上了不少用場。那些酒後鬧事、打人的醉漢,以前即便是警察來了,也依舊有恃無恐,該怎麼鬧還是怎麼鬧,可是看到警犬來了,頓時會收斂不少。如果哪家孩子貪玩跑丟了,以前全靠人力在山裡尋找,現在則有了這個好幫手,找得也快。


  沒有想到,在這種重大刑事案件中,派出所的追蹤犬也就近發揮出了作用。在我們爬了半個多小時山後,看見幾名民警和一條威武的德國牧羊犬正在田地里慢慢地邊走邊搜尋。


  「你每次看到警犬,不都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嗎?不都會去騷擾一下它嗎?」我見大寶老老實實地跟在我後面,於是說,「今天怎麼這麼低調?」


  「這個,德牧,太大,算了,算了。」大寶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體型大,不影響嗅覺靈敏。這種山地里的「細活兒」,「人形警犬」大寶就是完不成的。根據訓導員的引導,我們來到了田地邊緣的一個區域。


  「剛才警犬在這裡有反應。」訓導員指了指地面,說道。


  我點點頭,示意大家都打開強光手電筒,照射這一片區域,讓林濤好尋找痕迹。


  林濤和警犬一樣,趴在地上看了良久,說:「是的,這裡曾經長期放置了什麼東西,後來被撤走了。你們看,土地表層的壓痕是有新鮮被擦蹭的痕迹,說不定就是電擊器的位置。」


  「這一片是蔬菜地,對吧?位置也符合。」我說,「有一些農民為了防止野豬來拱菜地,會設置電擊器。」


  「那為什麼警犬會對電擊器有反應?」大寶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警犬,問道。


  「不是對電擊器有反應,是對人體氣息有反應。」訓導員說,「我們是以屍體的鞋子為嗅源的。」


  「也就是說,死者很有可能在這個位置躺了很久。」我說。


  訓導員點點頭。


  「可惜,天氣乾燥,土地乾燥,看不出什麼痕迹了。」林濤可惜地搖搖頭。


  「對了,經過我們的分析,兇手很有可能是利用交通工具運屍的,他家裡有三輪車什麼的嗎?」我問。


  「我們剛剛把田地里搜索完,現在一起去他家和他家院子里搜一下。」訓導員說道。


  我們一行人,走了10分鐘山路,來到了一個破落的小村落。據說,這就是胡彪家所在的位置。原本這個小村落住著五六戶人家,後來都響應政策搬走了,現在只有胡彪一個人住在這裡。其他的房屋都已經廢棄,有的時候山下村裡的人會躲到這些廢棄房屋裡賭博,派出所還來抓過兩次。


  打開胡彪家的大門,先是一個有大約100平方米的院子。我一眼就看見院子的角落裡停著一輛三輪車。


  「嗅。」訓導員對警犬下達了指令。


  德牧收起自己的舌頭,對著三輪車嗅了嗅,然後坐了下來。


  「有反應。」訓導員說。


  「好!」我很興奮,拿出強光手電筒,對著三輪車的車斗里照射著、尋找著。


  我知道死者的屍體上並沒有什麼開放性創口,如果小腿處是電流斑,也不會有流血的現象,所以我尋找的重點是三輪車的夾縫處,能不能發現毛髮。果然,在三輪車斗的拐角夾縫處,我用止血鉗提取到了幾根被夾縫夾拽下來的毛髮,都有毛囊。我連忙把毛髮裝進了物證袋裡收好。


  德牧並沒有因為發現三輪車有異樣而停止工作,它鼻子貼著地面,沿著院子的側圍牆,繞到了屋子後面,在一堆有翻動痕迹的泥土附近,再次坐了下來。


  「又有新發現了?!」我激動地說道。


  這一處泥土周圍有很多雜物,甚至還有一些雜草的覆蓋,如果不是警犬,我們還真不一定能找到。


  派出所民警也來了勁,從旁邊拿起鐵鍬,就開始挖。


  這一挖不要緊,還真挖出了東西。


  電擊器和一個書包。


  「破案了!」大寶拎起了書包,興奮地說道。


  「別急。」我也是強壓著激動的心情,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本《道德與法治》課本,上面明確地寫著:九(3)班,凌南。


  「行了,等檢驗結果出來,就是證據確鑿了。」我說,「電擊器上的電網送去進行理化檢驗,和死者的褲子上、皮膚上提取到的金屬物質進行比對,認定同一。我提取的幾根毛髮,也送去進行DNA檢驗,確定就是凌南的頭髮。再加上他在自己家院子里藏的死者書包和電擊器,加上現場泥土的痕迹,已經是完整證據鏈了。」


  「好的,我們這就把胡彪移交給刑警隊,轉刑事拘留,開始立案偵查。」派出所民警說,「這個可以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了吧?」


  「還有『侮辱屍體罪』。」大寶說。


  「那我們就等著審訊結果了。」我說。


  2

  第二天一早,案件偵破的捷報就傳來了。


  前一天夜裡,龍番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廳的實驗室燈火通明,技術員們一起對我們從現場、屍體上提取回來的各種檢材進行了通宵的檢驗。在一大清早的時候,各項檢驗結果都先後出爐,和我們之前的預想是一模一樣的。也就是說,證據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證據鏈了。


  當然,在這麼多物證檢驗結束之前,因為在胡彪家找到了關鍵證據,所以他自己也就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據胡彪交代,他家很偏僻,沒人來,但是他家的田地,尤其是那一塊蔬菜地,經常被野豬侵襲,讓他苦不堪言。為了防止野豬侵襲,順便打幾頭野豬賣錢,他就從鎮子里搞來了電擊器和電網。


  這個電網已經架設了一個月了,還電死了三頭小野豬。可是沒想到,他這個偏僻的田地附近,居然突然出現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出現的時候,胡彪其實已經發現了,但是他想喊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孩子在被電網絆倒之後,就再也沒有爬起來。胡彪知道,出大事兒了。野豬都是碰一下立即死,更何況一個小孩子?


  在電死凌南后,胡彪知道自己犯法了,他仔細觀察了凌南的衣著打扮,知道他應該不是本地的孩子,於是心想警方怎麼找,也不可能找到他家裡來的。所以他沒有去自首,而是選擇了毀屍滅跡。


  最開始,胡彪想把屍體、電擊器一起掩埋在山裡,可以說是神不知鬼不覺。但是當他扛著鋤頭準備挖坑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前不久警察牽著警犬來舊房子抓賭的場景。他知道,警犬的嗅覺靈敏,如果他的地里埋著一個人,肯定會被發現。如果把屍體運到深山裡去呢?那也容易被發現,畢竟電視里放的警犬,可都是不一般。


  不如把屍體拋進龍番河,屍體會隨著河水漂走,等到被發現的時候,早就距離他家十萬八千里了。這是胡彪想出的最好的匿屍辦法了。做出決定后,胡彪趁著夜色,用三輪車把屍體拖到河邊遺棄,同時扔下去的還有凌南的書包。不同的是,屍體入水就沉了,看不見了。但是書包一直漂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胡彪知道,平靜的河面漂著一個書包,太容易被人發現疑點了。於是他重新把書包撈了上來,回到家裡,在院子後面挖了個小坑,將凌南的書包和電擊器埋了起來,企圖逃避偵查。


  他萬萬沒有想到,警犬不僅找得到人,也找得到書包。


  不僅如此,警方還對胡彪的社會關係進行了細緻的調查,確認了他架設電網還真的是為了電野豬的,也有很多人證明他這幾天有用野豬換錢的經歷。同時,警方也確認了胡彪最近一段時間除了賣野豬,就沒有和其他人有過任何聯繫了。


  事已至此,凌南死亡案的案件就是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了,沒有任何疑點和漏洞。


  「這真是一個悲劇,居然真的上演了『一步錯、步步錯』的慘劇。」我痛心疾首,說道。


  「是啊,為了躲避一個人,就不知不覺走向了鬼門關。這真的是不徹查的話,根本就不敢相信的結局。」程子硯也說道。


  「就跟老秦在跳河那個案子里說的那樣,如果排除了其他所有的可能,剩下的一個可能,即便再不可思議,那也是真相啊。」林濤說。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搞清楚凌南躲避的那個人是誰。」我說,「至少得給家屬一個交代。」


  「這個工作也在做。」程子硯說,「面部不清楚,但是可以通過身形和步態來進行識別。只要能找到對這個人很熟悉的人,就肯定能認出來。」


  「認出來又能怎麼樣?」大寶說,「總不能去找這個人麻煩吧?這個人也是無辜的。」


  「我們都知道他是無辜的。」我說,「但是我們需要更多、更完善的調查,來確證他就是無辜的。搞清楚他的身份,是第一步。」


  「嗯,這都是這個案子的掃尾工作了。」林濤說,「用以進一步補充和驗證我們之前的勘查和調查結論。」


  「總之這個人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大寶反駁道,「之前都說過,只要是不保險的殺人方式,一般預謀殺人都是不會選擇的。這事兒的整個過程,那可不是用一個『不保險』就能形容得了的!那是處處巧合,導致了悲劇的結果。」


  「是啊。」陳詩羽附和道,「真的是一系列巧合。從遇見那個人開始,就是巧合;來了公交車,是巧合;凌南在車上睡著了,是巧合;遇見刺激凌南的駕駛員,是巧合;下車不願意重新坐車,是巧合;走路遇見錯誤的指示牌,是巧合;進山碰見了電網,又是更大的巧合。沒有人能夠操縱這麼多巧合來完成一個殺人的動作。而且,看一下凌南碰見那個人的視頻就知道,那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凌南。」


  「是,凌南遇難之前的全程,我們都有所分析了。刑警隊也整理好了相關的材料,會在進一步核實證據、完善證據鏈、完成檢驗報告之後,通報死者的家屬。」我說,「如果這個人的身份能查清楚,一起通報,說明原因,那更好。畢竟凌南上公交車的始因是遇見了這個人嘛。」


  我繼續說,「不管怎麼說,這一起雖然是刑事案件,但也算是一種意外。這樣的案子是最難的,不過我們就是最強六人組,最難的案子依舊破了,逝者也可以安息了。」


  「估計等把這麼多基礎工作做好,通報家屬應該得兩三天之後了吧?」大寶問。


  「是啊,警方肯定要完善工作才會通報嘛,兩三天算是快的了。」我說,「希望別再出現這些稀奇古怪的案子了。」


  「停停停!打住!」大寶上來捂住了我的嘴。


  過了兩天,已經四月初了,天氣漸漸轉暖,萬物漸漸復甦。但是,法醫們比較不喜歡的夏天又慢慢走近了。我們等候了兩天,就在警方已經準備好了材料,向家屬通報事實的時候,我們又接到了指令。


  彬源市出事了。


  這個山區的小城市,因為人口稀少,很少有重大刑事案件的發生。上一次去彬源市出現場,還是「口縛紅繩」[1]的男孩的案件。


  和上一次發生在別墅區里的案件不一樣,這一次的案件發生在山裡。


  彬源市一中的一名初一學生,叫夏中陽,男孩,今年剛剛滿13周歲。兩天前的晚上9點鐘的時候,他的母親突擊檢查他寫作業,卻發現他正在打遊戲。原本正在讀初中的夏中陽是不應該有手機的,學校明確不能給孩子手機。但是因為他周末需要去補課,距離較遠,得由他父親接送。為了能保持聯繫,所以他父母還是給了他手機,但要求他發誓不能玩遊戲。


  小孩的誓言很難算是誓言,所以當夏中陽獨自擁有一個安靜的私人空間的時候,手機遊戲強烈地誘惑著他。


  於是他偷偷下載了遊戲,趁著母親在外面看電視的時候偷偷玩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太過投入,所以當他母親打開他的房門的時候,他都沒有發覺,於是被抓了現行。


  可能是他母親當天心情不好,她不僅上前沒收了手機,還狠狠打了夏中陽兩巴掌。


  兩巴掌似乎嚴重刺激了夏中陽的自尊心,他和母親大吵了一架,說是自己必須有手機,沒手機的話,補課之後聯繫不上父親就會迷路。


  他母親也在氣頭上,於是說,迷路就迷路,走丟了正好,省得讓父母天天操心。


  於是夏中陽摔門而出。


  他母親見這麼晚了,夏中陽又真的跑出去了,瞬間消了氣。因為她當時穿著睡衣,於是趕緊披上一件外套,立即跟著追了出去。只可惜,可能是天黑而且岔路多,他母親沒能追得上夏中陽,甚至連他的背影都沒有看到。


  孩子一直在自己的羽翼下成長,離家出走這可是第一次。他母親頓時沒了主意,打電話讓正在外面工作的丈夫趕了回來。兩人知道未成年人走失,是可以立即報警的,於是他們報了警。


  當地轄區派出所非常重視,立即組織警力對夏中陽進行搜尋。只可惜,當地的地形非常複雜,派出所的三名民警、三名輔警再加上夏中陽的十幾個親戚,有的分頭看監控,有的搜尋他常去的地方,卻一直沒有下落。


  搜尋工作持續了一天兩夜,都沒有進展,派出所於是請示了警犬隊,帶來了兩條追蹤犬。終於在這一天的清晨,在一座山裡,發現了夏中陽。只可惜,年幼的夏中陽此時早已經沒有了呼吸。


  當地法醫趕赴現場后,發現夏中陽的一側臂膀高度腫脹、淤血,就像是被汽車碾過了一般。可是,在那種深山裡,並沒有能通過汽車的通道,法醫一時對死因沒了判斷,於是在第一時間打電話請求省廳予以支援。


  「又是在山裡!」大寶在韓亮的車裡瞪大了眼睛,說,「真的是一發案就發一種類型的。小孩子,在山裡出事。你說,這回不會又是電擊死什麼的吧?」


  「電擊死怎麼會導致一側肢體高度腫脹加淤血?」我的沉思被大寶打斷了,說道,「而且,哪有那麼巧的事情,也沒有那麼多人敢違法拉電網啊。」


  「高度腫脹、淤血,會是個什麼樣子的?」林濤問。


  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現在看到的,只是內部傳真電報里關於損傷的簡單描述,具體是什麼樣的,還得去現場看。」


  「看來又要爬山嘍。」林濤用肩膀撞了下大寶,說,「經常爬山,也不長痔瘡,對吧?」


  大寶似乎沒心情開玩笑,沉思著說:「山裡,最常見的就是虛弱致死[2]啊,要麼就是遭遇了野獸,但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會只有一側肢體腫脹淤血啊。野獸攻擊了人,沒道理不去啃噬屍體啊。」


  「別瞎猜了。」我說,「看傳真電報上說,雖然這座山很大,但是屍體的位置並不深。從盤山公路的路邊步行進去,也就10分鐘的時間。哪有野獸敢跑馬路邊上來。」


  上午10點鐘的時候,我們下了彬源市的高速路口。我給當地的錢法醫打了個電話,問具體的位置。


  「屍體已經運去殯儀館了。」錢法醫的電話背景音很是嘈雜,「死者的母親情緒非常激動,我怕對屍體造成二次損壞,就讓殯儀館的同志把屍體先運走了。所以,你們是直接去屍檢,還是來現場看看?現場在山裡,附近也沒有什麼可查看的痕迹物證。」


  「那也得先看看現場,畢竟需要感受一下現場的環境究竟是怎麼樣的。」我說。


  「對,先看現場。」林濤在一旁附和道。


  「那行,我給你們一個導航位置。」錢法醫說,「你沿著盤山公路開進山,路邊停著好幾輛警車的地方就是了。我在那裡等你們。」


  我們的警車按照導航的指引,離開了公路,進入了一條不寬的盤山道,又開了二十多分鐘,就看見幾輛閃著警燈的警車停在路邊,而錢法醫正戴著手套,站在警車的旁邊。


  「你們看我們這地方吧,要麼就沒案子,一有案子就是稀奇古怪的。」錢法醫抱歉地笑笑,說,「辛苦你們跑一趟了。好在現場不遠,不需要爬多少山。哦,對了,死者的父母已經被派出所送回家了,情緒很是激動。」


  「那是肯定的。」我深表理解。


  從停著警車的路邊向山裡走,根本是沒有路的。但是警察、殯儀館工作人員和死者家屬來了幾十號人,硬是把山體上踩出了一條小路。小路的周圍有很多荊棘,錢法醫一邊在前面開道,一邊引著我們向山裡走。


  「死者父母是什麼人啊?」我見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問道。


  「城裡的人。」錢法醫說,「哦,你們下高速后也看到了,從盤山道下去,向東走5公里,就是城裡了。他們家就住在那裡。死者的母親張亞是一個國企的職員,父親夏強是前不久一個爆雷的P2P公司的業務員。」


  「P2P?爆雷?什麼意思?」大寶對這些詞有點茫然。


  「就是網路借貸的公司。」錢法醫解釋道,「中國人有積蓄的習慣,可是存下來的錢,放在銀行里,有些人又嫌利率太低。這些公司的業務員就會利用自己的關係,找一些人,用公司的名義和較高的利率來集資,然後再去做投資。雖然利率高了,但是風險大了。這不,夏強的公司,前一段時間就因為資金鏈斷裂,爆雷了,沒錢了,老闆也跑了。借款的老百姓可不能容忍自己血本無歸啊,都會紛紛去找業務員。」


  「法律途徑不能解決嗎?」大寶問。


  「可以解決啊。」錢法醫說,「但是這種案子實在是太多了,判決程序要走很長時間,比如涉及刑事犯罪的,還得『先刑事、后民事』的順序,老百姓可等不及啊。而且,就算判決下來了,執行也是個難題呢。所以,既然業務員會以個人的名義給借款人寫擔保,老百姓自然也就會去找業務員的麻煩。可是這些業務員哪有那麼多錢還,所以就四處躲著唄。這個夏強,和警方說是在參加一個什麼培訓班,所以最近銷聲匿跡,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實就是在躲債。」


  「兒子死了,這才跑出來。」大寶點了點頭,說,「看來我們沒有積蓄的,也就沒有煩惱了。」


  說話間,我們就來到了現場。


  3

  現場已經被警戒帶圍了起來。


  「這地麵條件,啥也看不出來啊。」林濤失望地說道。


  地面都是雜草,還有一些荊棘和灌木,地面土壤很堅硬,所以也不可能留下什麼痕迹。


  「喏,屍體就躺在雜草里。」錢法醫說,「要不是動用了警犬,咋找也找不到這裡啊。」


  我順著錢法醫的手指看去,地面上有一堆雜草呈現出倒伏的姿態,隱約可以看得出來被壓塌的雜草是一個人形的模樣。人形的周圍,還有很多灌木和枯枝,我蹲在地上仔細看了一遍,發現灌木和枯枝都沒有明顯的折斷的痕迹。


  「這現場,我們已經搜了好幾遍了。」錢法醫說,「本來還說能找到個什麼遺留物或者足跡的,現在看,沒戲。」


  「孩子有隨身物品嗎?」我問。


  「什麼都沒有。」錢法醫說,「手機不也被收了嘛。」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自己跑到這裡來的?」我問。


  「偵查部門覺得是有可能的。」錢法醫說,「他家離山裡比較近,小時候夏強經常帶他來山裡面玩。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認為躲在這裡沒人找得到,是有可能自主跑過來的。」


  「哦,那就要看死因了。」我說,「死因決定了性質。」


  「是啊,現場就這樣,除了一個被屍體壓塌的人形輪廓之外,啥都沒有。」錢法醫說,「我們會繼續安排人搜現場和搜外圍,但是能找到線索的可能性不大。」


  「不一定是命案,現在急著找線索還沒用,重點還是要先搞清楚死因。」我說,「林濤,你留下來配合當地同志進行搜索,小羽毛和程子硯你們去研判一下視頻。我們去解剖室,先明確死因再說。保持聯繫。」


  分工完畢,我和大寶坐著錢法醫的車,趕赴彬源市殯儀館。此時,我還是信心滿滿的,無論多疑難的案件,死因問題我相信自己都一定是有能力解決的。


  屍體已經停放在解剖台上了,衣服都已經除去。當看到屍體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畢竟,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狀態的屍體。


  屍體並沒有腐敗,很瘦小,畢竟是個小孩子。除去他左側的胳膊之外,其他部位看上去都是很正常的。但因為左側胳膊格外異常,使得整個屍體看起來都是異常的。


  左側胳膊高度腫脹,厚度甚至超過了胸膛。整條手臂都呈現出暗紫紅色的顏色,上面還有青紫色的血皰和乳白色的水泡。如果不看整具屍體,而是單單看這一條手臂,就和恐怖片里的喪屍差不多了。因為手臂的高度腫脹,感覺就像是赤裸的屍體左臂上套了一個紫紅色的棉襖袖子。


  「我的天!」我驚叫了一聲。


  「這樣的情況,我們也是第一次見。」錢法醫說。


  我連忙穿好了解剖服,說:「奇怪就奇怪在,似乎就是單純的腫脹和淤血,表皮完全沒有損傷。」


  「雖然胳膊上有很多血皰和水泡,但確實,沒有發現什麼碾軋痕迹或者挫傷痕迹。」錢法醫也連忙穿好了解剖服。


  我用手按了按屍體的左臂,能感覺到他的皮下軟組織內可能充滿了血液,按起來就像是按在一塊吸滿了水的海綿上。


  我觀察了一下淤血的範圍,從左側的腋窩開始,一直到各根手指,整條左側胳膊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左側的腋窩處,淤血狀況開始減輕,到胸壁的位置就幾乎看不出淤血狀態了。如此大面積、均勻的淤血狀態,顯然不是外傷可以形成得了的。


  大寶和錢法醫一邊對屍表進行拍照固定,一邊對屍體狀態進行常規檢驗和描述記錄。我見屍體表面幾乎看不到任何損傷,於是拿起他的右手仔細端詳著。


  也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我覺得屍體的右側手腕部位顏色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於是我趕緊從器材櫃里找出了酒精,用酒精擦拭他的右側手腕。


  酒精可以帶走皮膚內的水分,讓皮膚更薄,更容易顯現出皮下或者皮內的出血狀況。我這麼一擦,果然有一條隱隱約約的青色痕迹暴露出來。


  「屍體的手腕部位似乎有一些輕微的損傷。」我說,「這個位置的損傷,有可能是約束傷啊。」


  「沒那麼誇張吧?」大寶說,「這個小孩兒,看起來又不是外傷或者窒息致死的,別人約束他幹啥啊?小孩子毛毛躁躁的,身上有一些磕碰傷很正常的。」


  大寶說的也有道理,我就不再糾結手腕上的損傷。


  「口唇、牙齒、鼻部都正常,眼瞼沒有出血點。」大寶一邊檢驗一邊說,「全身未見任何損傷痕迹,窒息徵象不明顯,基本可以排除機械性損傷和機械性窒息致死。」


  「解剖吧。」我見大寶已經按操作規範提取了相應的物證檢材,便拿起了手術刀,「一」字形切開了屍體的胸腹腔皮膚。


  還沒有等到把屍體胸壁皮膚和皮下組織進行分離,我就從手術刀切開的皮膚裂縫中看到了有出血的痕迹。


  「不對啊!這胸壁皮膚完好無損,為什麼皮下組織會有出血?」我說完,連忙開始分離胸壁的皮膚。


  分離完皮膚,充分暴露出了胸大肌之後,我們才發現,死者的整個左側胸大肌肌肉內全都是出血。


  「我的天,這麼大面積出血?皮膚還沒傷?」大寶有一些意外。


  「這可能就是我以前經常說的『隔山打牛』功吧?」我笑著說道。


  「那不都是胡扯的嗎?」大寶說。


  「不,不對!」我說,「胸大肌的出血是和左側手臂的淤血相連的!只是左側手臂的出血情況嚴重,而胸大肌出血較少,沒有在皮膚上表現出來而已。」


  「所以,左側手臂,也是皮下組織出血,大面積出血。」錢法醫沉吟道。


  我像是想起了什麼,連忙停止了對屍體的胸腹腔的解剖,轉而檢驗那一條因為大面積出血而導致高度腫脹的手臂。


  就像切開一塊吸滿了水的海綿一樣,手術刀一劃開屍體的左側手臂,就有烏黑色的血液流了出來。而皮下的肌肉組織已經看不出肌纖維的形狀,整個視野里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知道,這並不是因為出血污染了視野,而是肌肉組織發生了壞死!

  如此大面積的肌肉組織壞死,基本印證了那種我只在教科書上看到,而沒有實踐經歷過的死因。


  我連忙從勘查箱里拿出了放大鏡,從屍體的左側腋窩開始,一點點地向手掌的方向觀察皮膚的狀態。很快,我就在死者的肘窩的位置,發現了兩個很細小的洞。因為這兩個小洞正好是在一枚大血皰上,所以如果不是非常仔細地觀察,根本就不可能被發現。


  「糟糕!」我暗叫了一聲,連忙脫掉手套,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撥打了林濤的手機。


  「怎麼了?」林濤似乎仍在爬山,氣喘吁吁的。


  「快,集合所有同志,撤回來,不要搜了。」我說。


  「咋啦?」林濤可能是覺得我的語氣過於急切,不太正常,於是問道。


  「死者是被毒蛇咬死的!五步蛇!你們搜尋的現場有五步蛇!」我叫道,「你們沒有任何防護設備,五步蛇的保護色又很好,肉眼根本發現不了!太危險了!趕緊撤!」


  「哎呀,我的天!」林濤嚇了一跳,連忙掛斷了電話。估計他開始指揮大傢伙兒向山下撤離了。


  「五步蛇?」錢法醫和大寶一起瞪著眼睛看著我,見我掛了電話,異口同聲地說道。


  「對,尖吻蝮蛇,俗稱五步蛇。」我說。


  「這種蛇,我們這種山裡不多見吧?我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錢法醫說。


  「幾個原因。」我說,「一來是這種蛇不多見,是國家瀕危二級保護動物。二來是人被這種蛇咬傷后,多半是能救回來的。雖然它被稱之為『爛肉王』,被咬傷后,救治不及時,會導致大面積肌肉壞死從而截肢,但是致死的不是特別多見。」


  「五步蛇,不是說被咬傷後走出五步就死了嗎?」大寶說。


  「那是誇張的說法。」我說,「書上說,叫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這種蛇比較懶,只有你進入它五步之內,它才會咬人。還有就是,進入五步之內,你才有可能發現它,因為它的保護色,確實很難被注意到。但是,它的致死率並沒有那麼高,好像有文獻記載只有百分之十幾。」


  「百分之十幾還不高啊?」大寶問。


  「因為五步蛇的蛇毒主要是血循毒,和其他毒素相比,致死率真的不算高了。」我說。


  毒蛇的毒,常見的分類有神經毒、血循毒等。神經毒的毒性都會比較強烈,而且不容易被發現或者重視。也就是說被含有神經毒的毒蛇咬傷,可能當時並不感到嚴重,所以並不會重視,等到發現身體有異樣的時候,就來不及搶救了。而血循毒主要是讓傷口處的肌肉組織壞死,毒素進入血液循環后,會隨著血液迴流向全身擴散,導致肌肉組織大面積壞死,從而累及各臟器,引起呼吸循環功能衰竭,最後導致死亡。這是需要一個擴散過程的。不過,因為血循毒內有大量溶血毒素,被這種毒蛇咬傷后,傷口處會流血不止,即便是壓迫止血[3],也達不到止血的效果。所以傷者一般都會及時就醫,被搶救過來的概率也就大了很多了。


  「那五步蛇,究竟多長時間能導致人死亡啊?」大寶接著問。


  「書上說,如果不進行任何救治,有可能在5個小時到幾天之內死亡。」我說,「蛇毒致死也一樣,是有個體差異的,有蛇的個體差異,也有被咬傷者的個體差異。」


  「這就牽扯到死亡時間的問題了。」大寶說。


  我點了點頭,說:「其實五步蛇的蛇毒半數致死量,也就是LD50並不高,好像有研究說,五步蛇的LD50高達9.2mg/kg,也就是說,對於一個50公斤的人來說,五步蛇需要排出460毫克毒素,才能把人毒死。」


  「這孩子應該沒有50公斤。」大寶說。


  「我剛才說的蛇的個體差異,就包括它的毒牙位置和單次排毒量。」我說,「很多蛇的毒牙長得比較靠後,不容易咬人,咬上了,也很難把所有毒液都注射進人體。但是五步蛇不一樣,它的毒牙比較別緻,只要咬上了,就一定能把所有的毒液全部注射入人體。而且,五步蛇的單次排毒量是所有毒蛇中排名靠前的,它甚至可以一次排出400毫克的毒液。」


  「這樣算,足以致死了。」大寶說。


  「確定死者的死因是意外被五步蛇咬傷,這很簡單。」我信心滿滿地說,「我們提取傷口附近的軟組織,進入理化檢驗,可以輕鬆檢驗出五步蛇毒毒素的成分。」


  「你說了這麼多,說得我汗毛都立起來了。」錢法醫說,「我們經常會出山裡的現場,誰知道會不會遭遇五步蛇?如果真的被五步蛇咬著了,該怎麼辦啊?」


  「不用緊張。」我看錢法醫緊張的表情,笑了笑,說,「既然是血循毒,那麼血液循環越快,擴散得就越快。所以在被五步蛇咬傷后,千萬不能過於激動、緊張,或者急速奔跑。應該立即用繃帶、繩子在傷口的近心端進行捆紮,然後撥打120,及時就醫。如果不具備及時就醫的狀況,在傷口處,忍著痛,用燒灼的方式,摧毀毒素,因為毒素是蛋白質,蛋白質在高溫下可以變性。但這只是現場急救的措施,還是得儘快就醫。只有到了醫院,注射抗毒素血清,才能挽救生命。」


  「那我不認識五步蛇啊。」錢法醫說。


  「就是那種三角形腦袋的蝮蛇。」我想了想,說,「其實被蛇咬傷后,教科書的自救方法,應該是用工具拍死蛇,然後帶著蛇去醫院。醫生知道了是哪種蛇,就會選擇相應的抗毒素血清。救治及時,就可以痊癒了。而如果耽擱治療,我剛才說了,輕則截肢,重則喪命。」


  錢法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看來,這是一場意外的可能性大了。」大寶說,「小孩子亂跑進山,這樣的危險是很多的。你看我剛開始就猜對了,蛇也算野獸。」


  我沒理大寶,開始繼續對屍體進行解剖檢驗。


  死者的內臟都有明顯的淤血痕迹,這更加證明了死者應該就是中毒致死的可能性。現在,只需要理化部門確定咬傷部位軟組織內有五步蛇毒素,就可以確定這起案件的死因和死亡方式了。我也感覺輕鬆了不少。


  大寶說得對,法醫還需要對死亡時間進行判斷,從而進一步驗證死者的死亡方式。


  因為死者的屍僵已經開始緩解,說明已經死亡24小時以上了,所以通過屍體溫度下降的方式來判斷死亡時間已經不是很準確了。但是死者進食的時間很確定,所以利用胃腸內容物來判斷死亡時間成為這一起案件的黃金指標。


  死者的胃已經排空了,我們只能清理死者的小腸,利用小腸內容物的遷移距離進行死亡時間的推斷。這個課題,我已經和師父研究了十幾年,實踐利用數量已經達到了五六百起,所以經驗豐富。


  死者小腸內容物的末端,在距離十二指腸大約1米的位置,說明死者是末次進餐后7個小時死亡的。


  「死者是晚上6點鐘在家吃飯的。」錢法醫說,「這個查實了。」


  「那麼,他應該是今天凌晨1點鐘死亡的。」大寶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說,「你剛才說,被五步蛇咬傷后,死亡應該是5小時至幾天之內,對吧?」


  「文獻上是這樣寫的。」我說。


  「那他有點來不及吧?」大寶說,「就算9點鐘離家,以最快速度跑到現場也得一個多小時,10點多鐘被咬傷,凌晨1點就死亡,就兩個多小時?」


  「文獻上記載的,只是大概率的事件。」我說,「因為個體差異,說不定死者的耐受力差,或者蛇比較大,排毒量多?」


  我一邊說著,一邊沉吟著,感覺不太能說服自己。


  「是啊,這孩子估計也有七八十斤。」大寶說,「如果碰見條大蛇,可能死亡會比較迅速吧。回去我來查查,最大的五步蛇,單次排毒量能達到多少。」


  「所以,這案子差不多能結了。」錢法醫說,「現場也確實什麼都沒找到,連搏鬥的痕迹都沒有。」


  我聽錢法醫這麼一說,立即抬頭看著他。


  「怎麼了?」錢法醫疑惑地問。


  「沒事。」我說,「我得捋一捋,把照片都給我拷貝回去,我下午在賓館里,好好研究一下,順便等候理化部門的檢驗報告。」


  「那,專案組?」錢法醫問。


  「專案組不撤。」我說,「等我們確定了死因和死亡方式后,再說。」


  「好的,收工。」錢法醫拿起了針線,開始縫合屍體。


  4

  回到賓館,我心事重重。


  我想起了我們省有一個縣級公安機關的法醫,叫王興。因為他的工作地區是南部的山區,經常會遇見蛇咬中毒的案件,加之南部山區又是五步蛇頻繁出沒的地區,所以他在人被五步蛇咬傷的研究領域,頗有建樹,甚至當地的蛇毒研究所也有他的一席之地。我之前看到的那麼多關於五步蛇蛇毒的文獻,也幾乎都是他寫的。


  這案子表面上看起來,確實就是一個普通的人被蛇咬中毒致死的意外事件。但是不知道是因為現場還是屍體,總有一種說不透的古怪,讓我放心不下。為了保險起見,我決定還是尋求「蛇毒專家」王興法醫的幫助。


  我帶著全套案件資料,來到了彬源市公安局刑科所,用內網電腦,把資料發給了王興法醫。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我就接到了他的回話。


  「怎麼樣,興哥?」我用最快的速度接通了電話,問道。


  「從照片上看,可以斷定,這就是最為典型的五步蛇毒毒素中毒死亡的屍體現象。」王興既然下了結論,那就說明這件事情板上釘釘了。


  我長舒了一口氣,看來自己沒有判斷錯。


  「不過,從你發的照片上看,那兩個咬傷的窟窿,是不是小了點?」王興話鋒一轉,說,「距離嘛,倒確實差不多,應該和五步蛇毒牙之間的距離差不多,就是洞眼太小了。有多深啊?」


  這一問,把我問愣住了。


  「你看不出深度,也很正常。」王興接著說,「五步蛇毒的毒液有很強烈的溶血作用,咬傷部位的軟組織都會壞死得很嚴重,所以你無法看出深度也很正常。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照片上的差異,這兩個孔洞大概直徑多少?」


  「直徑0.5毫米。」這個我很清楚,因為是我進行測量的。


  「那就太細了。」王興說,「毒蛇的毒牙是圓錐形的,如果咬得淺,毒液注射就不會那麼充分,如果咬得深,孔洞就不會那麼小。」


  「是啊,那是怎麼回事呢?」我思索著。


  「衣服上的洞呢?」王興說道,「這個季節,不會穿短袖的吧?」


  我這才想起,這一起案件,我並沒有仔細尋找衣服上的痕迹。我仔細地回憶著,王興後來說的話,我似乎都沒有聽進去。就聽見他說了一些什麼「提煉」「藥用」之類的字眼。


  掛斷電話之後,我拉上大寶,重新趕到了殯儀館的解剖室,從物證櫃里,拿出了死者的全套衣服。


  「你想想,龍番市二土坡的那個案子,死者隔著衣服被電擊,皮膚上有電流斑,衣服纖維也就有被熔化的痕迹,只是因為被水浸泡得不那麼明顯罷了,但確實是很明確的。」我說,「可是,你看這個死者的袖子有洞嗎?」


  死者穿著一件長袖T恤,可能是因為他的手臂高度腫脹,導致軟組織和衣服緊緊貼合,所以衣服無法從手臂上褪下來。錢法醫他們是用剪刀沿著袖管剪開衣服,這才去除了衣服。


  我把長袖T恤復原成原來的樣子,觀察著肘窩的位置。這個位置就對應了死者被咬傷的位置。


  「沒有洞。」大寶說,「但是有一種可能,就是死者因為跑熱了,把袖管擼起來了。」


  「蛇一般不是會咬腿嗎?和電網電到人,一般都電到腿一樣。」我說。


  「誰說的?」大寶說,「蛇有的時候盤在樹上,如果登山扶著樹的話,是有可能驚到蛇,然後咬到胳膊的好吧?」


  「搞得好像你被咬過似的。」我嘀咕著,但心裡覺得大寶分析得有道理。


  我又整理了一下死者的衣服,發現他的T恤和黑色的休閑褲上有很多血跡,只是因為衣服、褲子的顏色都深,所以血跡黏附在上面,不容易被發現。我們之前在解剖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血跡,所以對衣物檢驗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有血跡很正常嘛,你都說了,傷口處會血流不止。」大寶見我在觀察血跡,於是說道。


  「我知道。」我說,「雖然傷口很小,流血量不會特別多,但是……」


  「但是什麼?」大寶瞪大了眼睛。


  「不對啊!我們得去現場!」我說。


  「你都讓林濤回來了。」大寶說。


  「我們穿上防護服,防止被蛇咬,但也要去。」我說。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但是急切的心讓我克服了對蛇的恐懼。我和林濤、大寶穿著厚厚的防護服,重新回到了現場的山野里。


  現場還是被警戒帶圍著,中心現場還是平靜的模樣。


  我蹲在地上看了良久,抬頭對疑惑的林濤和大寶說:「兩個問題。一、死者既然血流不止,衣服上都黏附了那麼多血跡,現場為什麼一點血跡也看不出來?」


  「血流不止?」林濤不了解五步蛇毒的情況,說,「他身上不是沒傷嗎?哪來的血?」


  「有傷,很小而已。」我說,「但是因為毒素影響,也會流不少血。」


  「這我不知道啊。」林濤說,「不過可以保證,中心現場我篩查了幾遍,絕對沒血。」


  「問題二,被五步蛇咬傷后,因為會發生肌肉壞死,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中,死者當時的意識還是有的,他為什麼不掙扎?」我說,「即便不去及時求助、就醫,也會掙扎吧?可是倒伏的雜草和灌木,沒有折斷的痕迹,顯然沒有掙扎的過程。」


  「你想說什麼?」大寶問。


  「不掙扎,沒有血。」我說,「只有可能死者是在別的地方中毒、死亡后,才被移動到這裡來的。」


  「移屍?」大寶不解地說,「凌南那案子,是因為胡彪私拉電網不小心電死了他,為了躲避責任才拋屍。難不成這個案子,是有人飼養五步蛇,咬死人了怕擔責?」


  「不要合併同類項。」我說,「這兩個案子是兩碼事。走,專案會快開了,我們去看看視頻部門有什麼發現沒。」


  當我們走進專案組會議室的時候,發現會議室里一片祥和的景象。


  理化檢驗報告已經做出來了,確定死者的死因就是五步蛇毒中毒而死亡。絕大多數人,都已經認定了這是一起孩子離家出走、進山、遭遇毒蛇的意外事件。


  程子硯此時已經坐在了會議室里,說明她已經有所發現,或者不可能發現什麼了。


  「在我們法醫部門下結論之前,我想先聽聽視頻部門同事的結果。」我說。


  彬源市公安局分管刑偵的趙局長點點頭,示意程子硯先說。


  程子硯說:「我們對死者離開家之後所有可能途經路口的監控都進行了調取、觀察,沒有看到死者夏中陽的蹤跡。」


  果然,視頻部門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也就是說,死者很有可能是從沒有監控的岔路走的。」我說。


  「我覺得不太可能。」程子硯說,「監控很零散,也許組成不了完整的軌跡,但是想完全繞開所有監控,那必須是要有預謀、有踩點的。」


  「那你們是什麼結論?」我問。


  程子硯說:「這種情況,比較多見的是,出了門不久,還沒走到第一個監控的範圍之內時,就打車走了。」


  「打車?」我說,「他什麼都沒有帶,沒錢怎麼打車?」


  程子硯聳了聳肩膀。


  我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說:「我覺得,這是一起殺人案件。」


  會場先是一片沉寂,隨即開始嘈雜了起來,顯然,大家不太相信我的判斷。


  「安靜一下,聽一下秦法醫怎麼說。」趙局長顯然也是不太相信。


  「我的主要依據就是,雖然可以確定死者夏中陽的死因就是五步蛇毒中毒死亡,但是,這個現場不像現場,咬痕不像咬痕。」我簡短地說道。


  說完,我打開投影儀,把現場過於平靜、絲毫沒有血跡的疑點,死者沒有任何求救的動作的疑點,以及死者肘窩裡咬痕過於小的疑點,陳述了出來。


  「就這幾點,是不是武斷了些?」趙局長半信半疑。


  「還有就是視頻部門找不到夏中陽,這也是不好解釋的。」我說,「還有,死者的肘窩位置對應的衣服是沒有咬痕的。爬山把袖子擼到肘窩之上,又恰巧被蛇咬了肘窩,這也有點太過巧合了。」


  「照你說,是怎麼回事?」主辦偵查員問。


  「我覺得,肘窩的損傷,不像是咬傷,而像是……」我說,「注射!」


  「你是說靜脈注射?」趙局長問。


  「不。」我說,「如果是靜脈注射,那恐怕很快就死亡了。只需要普通的肌肉注射,也一樣能達到這樣的結果。[4]我是有依據的,據我了解,五步蛇是有藥用價值的,所以也有人提煉五步蛇的毒素。如果有人居心叵測,搞來了高濃度的五步蛇毒,這就是殺人的利器。只不過,這種殺人,需要進行一系列的偽裝:比如需要兩個針孔來冒充牙印,比如需要把屍體毫無痕迹地運到山上。畢竟在城市裡被五步蛇咬死,這就太荒誕了。」


  「所以,你可以還原出大致案情嗎?」趙局長的神色凝重了起來。


  「是的。」我說,「我分析,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要對他們家人下手,於是駕車在他們家門口等候。結果碰巧遇見了孩子自己跑了出來,算是天賜良機了。兇手很有可能與孩子是熟識的,於是騙他上了自己的車,開車離開。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張亞披上一件衣服就追了出來,結果根本就沒看到夏中陽的身影了。」


  「嗯。」趙局長點了點頭。


  「這個時間應該是晚上9點鐘左右。」我接著說,「兇手開車拉著夏中陽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就開始用暴力的方式,撩起他的袖子,給他注射五步蛇毒素。這也是我在死者右手腕發現了可疑約束傷的原因,他的左手因為高度腫脹、淤血,所以即便是有更嚴重的約束傷,也看不出來了。死者畢竟只是個小孩子,很瘦弱,肯定不是一個成年人的對手,所以就被注射了毒素。注射毒素后,夏中陽會有出血不止和疼痛的表現,會掙扎、呼救。只可惜,是在別人的車裡,而且在偏僻的地方,所以並沒有人發現。晚上9點鐘左右注射毒素,到凌晨1點死亡,這也符合五步蛇毒素致人死亡的時間過程。」


  「4個小時,嗯,差不多。」大寶低聲道,「成年人最快要5個小時死亡,這是小孩子,4個小時差不多。」


  「而且注射的毒素量,肯定比一條蛇的單次排毒量大。」我補充道,「在確認夏中陽已經死亡后,兇手又開車進了山,把屍體扔在了山裡,偽造成一個意外被蛇咬中毒的現場。這也是現場離公路邊比較近、現場又平靜無血跡的原因。」


  「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又合情合理。」林濤點評道。


  「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案子倒是不難偵破。」趙局長似乎還是有些不放心。


  「我覺得我說的應該不會錯。」我倒是自信滿滿了,說,「首先說說車輛,這孩子只是生氣離家出走,而不是有目的地去哪裡,那麼他出門就打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更何況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如果和視頻部門的同事們說的一樣,是有車輛帶他走的,偶遇的概率太小,最大的可能就是本身就在門口蹲點踩點的車輛。13歲的孩子,已經有足夠的認知能力了。不管他多麼生氣、多麼激動,也不至於隨便上人家的車。就算是生氣、激動,上了別人的車,別人也沒有理由害他啊。他一沒錢、二沒社會關係,會殺他的,只有可能是他父母的仇人。既然不是圖財,而是報仇,那麼一定是熟人。」


  「所以,按照你的思路,我們現在只需要注意排查當天晚上有可能經過死者家門口的車輛就行了。」趙局長說,「哪些車輛的車主和死者的父母有關係,就重點排查。」


  「對,我覺得他父親熟人的可能性大。」陳詩羽說,「按前期調查的情況來看,死者父親夏強因為作為擔保人借了很多人的錢,最後上頭的公司爆雷了,許多人這一年多來,都在尋找他的下落。他說是出去培訓,實際就是躲債去了。不排除有那些被『借』得血本無歸的人,會因財生恨,用殺死他家人的方式報復他。」


  「嗯,有道理。」主辦偵查員在筆記本上唰唰地記著,「這個還需要視頻部門的同事打頭陣,摸出了線索,我們來辦。」


  「搜索證據,也比較簡單。」我說,「第一,五步蛇毒素不是一般就能隨隨便便獲取到的,他必須有這個獲取的途徑,比如網路,這樣就勢必會留下痕迹,無論怎麼掩蓋也是無法匿跡的。第二,我剛才說了,兇手在給死者注射了五步蛇毒素后,應該把死者滯留在一個他無法逃脫、自救的環境里,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車裡。既然五步蛇毒可以溶血,可以讓傷口處流血不止,事實也證明死者的衣服上黏附了不少血跡,這就說明,在車裡不斷掙扎的死者,一定會在兇手的車裡留下血跡。無論他事後怎麼清洗,我們都能夠發現潛血的痕迹,這就是鐵證。」


  「明白了,我們先摸出人來,然後首先扣押他的車輛。」主辦偵查員收起了筆記本。


  布置完一切,我們一起回到了賓館。我在房間里,腦子裡又過了一遍案件的分析經過,覺得沒有什麼疏漏了,這才滿懷著信心和期待,睡著了。


  和偵查員說的一樣,既然有了這麼多條件,案件破獲起來也就快了很多。經過一夜的奮戰,對可疑的17輛車進行進一步甄別後,偵查部門最終鎖定了一輛白色的SUV,認為這輛車的運行軌跡,和我們推斷的軌跡相同。更重要的是,這輛車的車主就是夏強曾經的「客戶」之一。


  在我們清早起床的時候,偵查員們已經依法對SUV的主人,馮將,進行了刑事拘留。因為在他的白色SUV的後排座上,發現了不少潛血痕迹,經過血痕預試驗,確認了屬於人血。


  雖然DNA鑒定正在進行,但是馮將在被捕后,就立即崩潰了,幾乎沒有抵抗,就對自己預謀殺人並偽裝現場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了。


  其實這個案子的偵破過程對於警方來說是一點也不難的,難就難在死亡方式的判斷。這一點,對於預謀犯罪的馮將來說,心裡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誤導警方認為這只是一起普通的五步蛇咬傷致死的意外事件。一旦警方識破了這是一起命案,他必然是逃無可逃的。


  馮將其實和夏強是表兄弟的關係,而且從小一起長大,關係不一般。


  夏強當上「業務員」之後,首先想著得從親戚朋友開始下手,最先選擇的就是馮將。馮將礙於情面,將信將疑地把自己的50萬元存款放到夏強公司之後,公司果真如同夏強說的那樣,每個月給馮將5000元的利息。馮將一看,覺得這確實是一個賺錢的好營生。於是馮將去找了自己所有的親戚朋友,弄來了將近500萬元的存款。在夏強書寫了擔保書之後,馮將把這一筆巨款交給了夏強。


  開始幾個月,很正常,夏強每個月給馮將55000元的利息款,馮將會把4萬元的利息交給集資的親戚朋友,自己則吃了剩下的利息。可是幾個月之後,夏強突然不打利息了。馮將找他詢問,他則說是公司資金周轉困難,需要緩一緩,但肯定是安全的。


  就這樣拖延了兩三個月之後,夏強突然就失蹤了。


  馮將的親戚朋友們都來找馮將要錢,這個「二級業務員」頓時也沒了辦法,因為他甚至都無法聯繫上夏強的公司。後來馮將想盡了一切辦法,去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也立案偵查了,但是問題出在夏強的公司,所以得先調查他公司法人的犯罪行為。馮將又去法院,用夏強的擔保書進行民事訴訟,法院卻告訴他要「先刑事後民事」的原則,得等到公司違法犯罪的行為查處結束后,再進行民事訴訟。


  然而,親戚朋友們可等不了那麼長的訴訟期,天天找馮將的麻煩。馮將聯繫不上夏強,情緒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在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的時候,他決定殺人報復。


  既然找不到夏強,馮將就決定報復他的老婆孩子。可是,殺人償命他是知道的,於是他就設計了這麼一出偽裝意外的戲碼。


  他從黑市購買到了五步蛇毒素,裝在注射器里,尋找下手的機會。他知道,他殺完人,還得把屍體移去山裡,才能做到天衣無縫。於是,他就設計如何把自己的表侄騙上自己的車,如何作案,又如何拋屍。


  沒有想到,在進行踩點的過程中,夏中陽居然自己送上了門來。


  他見夏中陽跑出了門,立即把他喊到自己的車上,就這樣開車走了。他從後視鏡里看著自己的表嫂追了出來,於是向夏中陽詢問事情的原委。他裝作一副支持夏中陽的樣子,說自己在郊區有個住處,可以暫時讓夏中陽住幾天。夏中陽正在氣頭上,準備消失幾天,讓自己的父母著著急,於是就欣然答應了。


  沒有想到,在郊區等待他的,並不是溫暖的住處,而是一支裝滿五步蛇毒素的注射器。


  聽完了審訊,我的後背冒出了一身冷汗,這樣的作案手段實在是太惡劣了。不過,這個案子對我也有很大的鼓舞,因為無論手段再怎麼惡劣,再怎麼周密,其實都會有很多無法藏匿的線索。這也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真正含義了吧。


  同時,這案子也讓我想到了「死亡教育」的重要性。我們國家幾千年的傳統文化觀念里,對「死」字都是忌諱得很的。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只要是逢年過節,我千萬不能說「死」字,否則會被掌嘴,認為不吉利。其實,不說「死」,就不用死了嗎?這種傳統的文化觀念,讓我們的孩子從小缺乏死亡教育,對於生命的可貴認識不足,對於可能面臨的危險認識不足。


  比如,離家出走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從我們法醫的經驗來看,離家出走導致死亡的事件可不少。畢竟是小孩子,不懂得如何面對危險、處置危險。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遇到過的因為離家出走而死的孩子不少,有在山裡遭遇野獸的,有在荒涼偏僻的地方凍死、餓死的。當然,也有這種在某個地方,被一個別有用心的人等待著取他性命的。


  雖然說現在毒蛇並不多見,但是在這種山區里,總是有遇見毒蛇的概率的。這個案子中,即便是沒有人要害夏中陽,說不定夏中陽也會因為真的遇見毒蛇而喪命。


  所以,從小教育孩子警惕危險、珍惜生命是有多重要啊!當然,作為父母,我們也要善於關注孩子的情緒,及時發現叛逆期孩子有可能出現離家出走的傾向。及時發現、及時疏導,多溝通、多理解,這才是最好的教育之道吧。


  在回程的車上,我不停地思索和嘆息著。緊張的情緒,在破案后得以緩解,就像凌南上了公交車就立即睡著了一樣,隨著車輛的行駛,我們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直到臨近高速公路收費站,我們才被減速帶給顛簸醒來。


  「我夢見凌南了。」程子硯突然嘀咕了一句,「和夏中陽不一樣,凌南倒不是主動離家出走。可是他被動出走,也遭遇了同樣的死亡悲劇,太可憐了。」


  聽到這兒,我似乎想起了什麼,於是回頭問道:


  「對了,凌南那個視頻里遇到的人,究竟是誰啊?」


  註釋

  [1]見法醫秦明系列眾生卷第三季《玩偶》「口縛紅繩」一案。


  [2]虛弱致死:人因為過度疲憊、飢餓、脫水或水電解質紊亂等原因導致的死亡。


  [3]壓迫止血:在傷口局部壓迫出血的小血管和滲血的組織,以達到止血的目的。壓迫止血可有三種方法,即指壓法、包紮加壓法和填塞加壓法。


  [4]靜脈注射,就是要把針插到血管里(如打點滴);肌肉注射,就是直接把針插到肌肉里(如打疫苗);靜脈注射會比肌肉注射吸收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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