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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雨夜尋蹤

  第139章 雨夜尋蹤

  富民小區殺人案的現場過於詭異,警方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為了偵查的順利展開,並沒有向新聞媒體透露更多的情況。然而,無孔不入的媒介還是掌握了關於本案的大量情節。的確,在這個信息產業高度發達的時代,想瞞住一件事,比登天還難。


  案發後第三天,逆子姜維利慘死的消息就已經鋪天蓋地般出現在各類媒介載體上。之前喊打喊殺的民眾更是一片歡騰。「罪有應得」「報應」之類的辭彙前所未有地集中到這起案件上。


  人人都成了預言家。


  也許唯一一個沒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維利傷害最重的人。


  案情分析會剛剛散會,一干人等紛紛下樓,各自回到崗位上幹活。還沒走到電梯口,就看到一個值班民警扶著一個老太太從電梯里出來。老太太衣衫破舊,身形佝僂,滿眼都是淚水,一隻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樣。


  值班民警指指剛剛散會的人群,一臉無奈地說:「他們負責查辦你兒子的案子。」說罷,他沖分局長撇撇嘴,舉起右手在腦袋上畫圈,無聲地做著口型:「老太太有點魔怔了。」


  老太太一臉茫然,面對這樣一大群穿著制服的警察,讓她有點蒙。猶豫了幾秒鐘之後,她不由分說地抓住離她最近,也最年長的法醫老鄭,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政府啊,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來,「我兒子死得冤啊。」


  老鄭嚇了一跳,一邊躲,一邊指著分局長:「政府在那兒,我就是小兵。」


  老太太急忙跪爬過去,拽住分局長的褲腳,連喊政府給我做主。


  老人的哭喊聲在走廊里回蕩,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頭來觀望。分局長一臉尷尬,伸手扶起老人,轉頭對值班民警喝道:「這怎麼回事?」


  值班民警說:「她是姜維利的媽媽,一大早就來了,說要幫咱們破案,給他兒子報仇。」


  老太太忙不迭地點頭,抽噎著說道:「我兒子是個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壞朋友……欠了點錢……他們我都認識……他死得冤啊……」


  老人又大哭起來。分局長的嘴張了張,分明把一句「冤個屁」咽了回去。他扶著老人,對值班民警說道:「找人給她做筆錄,把那些『壞朋友』都列出來,挨個排查。」


  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中,值班民警把她扶進了電梯。分局長的情緒很壞,揮揮手,說了句散了吧,就回辦公室了。


  走廊里的人很快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方木和楊學武相視苦笑。


  很明顯,郭桂蘭提供的所謂線索不會對偵查有什麼幫助。儘管姜維利的社會關係中多是公安機關重點監控的人口,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絕非他們所為。如果動機是復仇,大可不必採用這麼複雜的手法;如果是為了追債,姜維利的拆遷補償款尚未到手,殺了他也沒用。分局長讓郭桂蘭去做筆錄,只是平息老人的激動情緒的權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費點時間,總比被人指責不作為要好。


  真正讓方木鬱悶的是,警方並不認為方木的分析有多麼大的參考價值。儘管兇手的手法明顯有別於一般的兇殺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宮」說法更讓警方難以置信。會有人冒著接受刑法處罰的風險,大老遠地拎著水桶和水囊,費時費力,就為了應驗姜維利的一句狂言么?就像會上一位老警察所說的那樣:「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的確,如果從作案動機入手,本案幾乎無跡可尋。儘管從種種跡象來看,最大的可能是報復。那麼,郭桂蘭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對姜維利被殺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來,那絕非有意掩飾或者誤導,完全是一位母親痛失獨子后,對其之前的逆行的一種無原則的原諒。


  在會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種可能性,即負責拆遷的公司為了達到迅速清理園區的目的,雇兇殺害了姜維利。一來,姜維利是所有「釘子戶」里最讓拆遷方頭疼的一個,幹掉他,之後的拆遷就再無阻礙,此外也可以對其他「釘子戶」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二來,姜維利對其母的驅趕和虐待已經引起強烈的社會憤慨,幹掉他,至少在道德層面上,會獲得相當一部分人的認同,不至於對拆遷方和開發方形成過多的不利影響。至於那些詭異的手法,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在拆遷過程中死過人,以後開發的樓盤還會有人買么?這麼做無疑是自斷後路。


  老警察對此嗤之以鼻:拆遷方就負責拆樓、清人、拿錢,至於開發方怎麼賣樓,那就是開發方的事兒了。再說,在全國範圍內,拆遷出人命的事多了去了,可是,那些所謂「血房」,哪一棟沒賣出去?

  這是實話,在物價飛漲的當下,似乎房子才是硬通貨。大多數人耗費一生積蓄買下那個水泥盒子,就是為了一份保障和安全感。至於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麼,無暇顧及也無人願意去想。


  在別人的生死和自己後半生的保障之間,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都會做出同一個選擇。


  老警察的思路雖然有些勉強,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偵查方向。分局長把任務布置下去,各路人馬,各司其職。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相信楊學武和自己抱有同樣的看法。所以,當楊學武向他走來的時候,方木隱隱有些期待。


  「鬱悶了?」


  方木點點頭:「有點。」


  楊學武遞給方木一支煙,又幫他點燃,吞吐幾口后,低聲問道:「你覺得,這案子和D中那件有關係?」


  潛台詞是:兇手就是那個所謂「大俠」。只不過,楊學武用了一種比較穩妥的說法而已。


  方木心裡一松,楊學武畢竟和那些抱著傳統偵查經驗不放的偵查員有別。


  在偵辦D中案的時候,方木就有過隱隱的擔憂:也許兇手還會犯案。富民小區殺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測。


  二者的相同點在於:

  首先,兇手都採用了不合常規,甚至是費時費力的殺人手法。


  其次,現場都呈現出詭異的儀式感。顯然,兇手的目的並非殺死對方那麼簡單,而是著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換句話來說,兇手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更多考慮如何殺死被害人。


  再次,兇手在作案后仔細清理了現場,儘可能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在D中案中,兇手也有同樣的表現。


  最後,兇手在前往犯罪地點時攜帶了大量的輔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這顯示,兇手肯定有車輛之類的交通工具,這一點,也與D中案相似。


  在方木看來,這些就可以作為將兩案併案處理的依據。


  「你覺得呢?」


  楊學武沒作聲,只是一個勁兒地吸煙,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同意局裡的意見。」


  方木愣了一下,剛才在會上,和楊學武四目相對的時候,他肯定對方的表情不是驚詫或是難以理解,而是贊同。一轉眼,最後一個同盟軍也倒戈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楊學武把煙頭丟進電梯旁的煙灰桶里,「串併案——才兩起,似乎有些為時過早,而且也沒有太明顯的證據。」


  他伸手按下電梯:「你的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只不過有點太主觀了。畢竟,感覺這玩意兒靠不住的。」說罷,他就邁進敞開的電梯門,緩緩上升。


  方木笑了笑,搖搖頭。被他人質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方木並不覺得太失望。只是這些話從楊學武嘴裡說出來,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一個人,他站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回廳里。轉身走向樓梯間的時候,他忽然心裡一動。


  還有個辦法,可以驗證他的推斷是否準確。


  似乎每次見到米楠的時候,她都是這個樣子:背對著實驗室的門,扎著馬尾,穿著白大褂忙活著。聽到推門聲,米楠轉過頭來,能看出臉色蠟黃,鼻頭也紅紅的。


  「開完會了?」米楠的嗓子嘶啞,還帶著很重的鼻音。


  「嗯。」方木皺起眉頭,上下打量著她,「你怎麼了?」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沒事——會上什麼結論?」


  方木沒回答,走過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跡檢材。


  「有什麼發現么?」


  「暫時還沒有。」米楠微微側過頭去,「提取到幾個足跡,都沒什麼價值——有幾個還是自己人的。」


  這幫傢伙,沒幾個記得進現場要戴腳套的。方木一邊嘀咕,一邊隨意在檢材中翻看著,忽然,其中一張引起了他的注意。與其他檢材不同,那張上面除了編號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標註。


  「這是?」他舉起那張檢材沖米楠晃晃。


  「這張不用檢驗。」米楠面色平靜,「那是你的腳印。」


  方木的臉一紅,看來自己口中的「這幫傢伙」,也包括本人在內。


  全部檢材都翻看完畢,都是皮鞋底的足跡。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米楠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方木的動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來,才開口問道:「你在找什麼?」


  方木沉吟了一下,問道:「上次提取的那種膠鞋底足跡,發現了么?」


  「沒有。」米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你覺得是同一個人乾的?」


  方木點點頭。


  「併案處理?」


  「沒有。」方木苦笑,「局裡沒採納我的意見。」


  米楠想了想,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檔袋,翻找一番后,抽出一張檢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檢材逐一比對起來。


  方木也湊過去,問道:「有沒有這種可能,兇手換了另一雙鞋作案。」


  米楠沒有回答,依舊專心致志地比對著。方木忽然意識到,米楠已經在自己之前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她現在做的,就是在驗證自己的猜想。


  方木的心裡踏實了許多,不再打擾她,靜靜地坐在一邊。


  半小時后,米楠從那些檢材中揀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標記后,拿到顯微鏡下繼續觀察。


  幾日未見,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蓋下的後背能隱隱看出肩胛骨的形狀。聽到她不時發出的咳嗽聲,方木起身尋找她的水杯,想給她倒點熱水。


  剛站起來,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方木看看,是廖亞凡打來的。


  突如其來的鈴聲在室內顯得分外刺耳,方木猶豫著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這個電話。米楠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看拿著手機的方木,又轉身繼續工作。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聽鍵,廖亞凡卻不說話。方木接連餵了兩聲,聽筒里才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在開會么?」


  「沒有。」


  「說話方便么?」


  「方便,你說吧。」


  「下午有時間么?」


  方木猶豫了一下,轉身看看米楠。後者依舊坐在顯微鏡前,一動不動。


  「有事么?」


  「我想去看看趙阿姨……我找不到那個福利院,你能不能……」


  她的語氣從之前的蠻橫變為委婉,這讓方木感到有些不習慣,同樣也無法拒絕: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好。」廖亞凡的聲音變得輕快,隨即就掛斷了電話。


  方木捏著手機,看著仍然幫自己分析的米楠,不知該如何開口。米楠依舊沒有回頭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剛才的電話都不存在一樣。


  方木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喃喃地說道:「我有點事,先走了。」


  隔了好半天,才聽到米楠輕輕地「嗯」了一聲。


  方木有些尷尬,低聲說了句「你辛苦」,就轉身帶上房門,悄悄地走了。


  本來是晴天,到下午的時候突然轉陰。吉普車開進福利院的時候,烏雲已經低低地壓下來,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


  壞天氣並沒有影響廖亞凡的心情,一下車,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門前的趙大姐。方木捧著四箱牛奶跟在後面,剛才的鬱悶情緒也已經一掃而空。


  一起在門前等候的,除了趙大姐,還有崔寡婦和陸海燕。


  暗河一案之後,陸家村幾乎淪為一座空村。崔寡婦和陸海燕母女二人來到C市,在方木的介紹下,就職於這家福利院。福利院為她們提供住處和一日三餐,崔寡婦和陸海燕在福利院里做清掃、採買等雜活。雖然,薪水微薄,但看得出兩人還是很滿足。


  崔寡婦還是不善言辭,接過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後,就拎到廚房去。幾個稍大點的孩子紛紛過來和方木打招呼,隨即就七手八腳地幫崔寡婦搬牛奶。


  陸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髮,沒有那些貂皮和金飾,整個人看上去清新淡雅。顯然她剛剛還在幹活,衣服上還有些許水漬。見到方木,陸海燕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微笑。


  天邊隱隱響起雷聲,風也驟然大了起來,看來一場秋雨將至。趙大姐招呼大家進屋去,同時吩咐陸海燕快把院子里晾曬的衣服收起來。


  方木留下來幫忙。那些曬了大半天的衣服還有些微微的潮濕,不過,湊近了,洗衣液的清香還是撲面而來。這家福利院的規模比天使堂要小一些,某些硬體還湊合。比如那幾台全自動洗衣機。方木知道,那是陸海燕賣掉貂皮大衣和首飾換來的。


  很快,方木的胳膊上就搭了厚厚的十幾件衣服,他伸手去拽一面床單,卻拉不動,再用力,就聽到陸海燕一聲驚叫,連同床單一起被拽了過來。


  原來兩個人的目標都是這個。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來。陸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穩,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怎麼樣,在這裡還習慣么?」


  「挺好的。」陸海燕仔細地把床單對摺,搭在身上,「每天乾乾活,照顧孩子們,也不覺得累。」


  方木看看陸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靜、安詳。


  和陸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無疑是清貧的。不過,對於陸海燕而言,內心的寧靜比什麼都重要。


  陸海燕被方木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轉身拽下剩餘的幾件衣服,對方木說道:「今晚吃包子,進去幫忙吧。」


  福利院里沒有太大的房間,所以大家只能集中在飯堂里。趙大姐拿出一大盆和好的白菜豬肉餡,招呼大家圍坐在一張木質大餐桌前。


  對於做包子這種事,方木完全插不上手,被趙大姐分配去揉面。其餘的人都有任務,廖亞凡的任務是包包子。


  她沒有急於動手,而是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張餐桌發獃。方木最初有些莫名其妙,隨即就明白了廖亞凡的心思。


  那張餐桌,是從天使堂帶到這裡的。


  廖亞凡伸出手,小心地觸摸著光滑的桌面,隨即,她稍稍俯下身去,鼻翼翕動著,似乎在尋找那些熟悉的味道。


  那張餐桌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中,早已浸透了食物的味道和煙火氣,儘管粗糲,卻是廖亞凡一生難忘的回憶。


  正在攪拌肉餡的趙大姐停下手,定定地看著廖亞凡,幾秒鐘后,她一言不發地把廖亞凡拽進懷裡。


  周圍的人都停止了動作,默默地看著她們,卻沒有人感到驚奇。住在這裡的人,誰沒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兩個人靜靜地抱了一會兒,趙大姐擦擦眼睛,笑著說:「都愣著幹嗎啊,幹活吧。」


  除了方木,大家的手腳都很麻利。廖亞凡的動作最初有些笨拙,很快就熟練起來。眉眼間,又是當年那個勤快、溫順的小姑娘了。


  一籠籠雪白的包子很快就擺在蒸鍋里,大片蒸汽蔓延開來,飯堂里變得溫暖又潮濕。不時有孩子探頭探腦地鑽進廚房,看著蒸鍋垂涎欲滴,然後在趙大姐的笑罵聲中一鬨而散。


  大家圍坐在餐桌前,一邊等包子出鍋,一邊隨手干點雜活。方木剝著蒜瓣,聽趙大姐和廖亞凡絮絮叨叨地聊著。很快,他就無事可做了。想了想,掏出煙來走出飯廳。


  雨已經下起來,風卻小了很多。鉛灰色的天邊,細密的雨水傾瀉下來,宛若一條條泛著光澤的鋼絲。方木靠在門廊邊,靜靜地看著雨中的庭院。


  時值深秋,那些低矮的綠色植物已經開始透出隱隱的枯黃,在雨水的沖刷下,葉片似乎恢復了一些生機。尚存的一些花朵就沒那麼幸運了,勉強支撐的一點紅色,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方木慢慢地吸煙,吐出的煙氣打著旋兒,很快消散在雨幕中。


  一場秋雨一場寒。接下來的幾天,估計氣溫會驟降。方木想了想,應該再給廖亞凡買些衣服了。這事讓他頗為撓頭,還不如讓她自己去買。


  還有,她的感冒會不會加劇?


  想到這裡,方木突然意識到,這個「她」,是米楠。


  「想什麼呢?」


  一個輕緩的女聲打斷了方木的思緒,他回過頭,陸海燕站在門邊,微笑著看著自己。


  「沒事。抽支煙。」


  陸海燕走到他的身邊,看著越來越黑的天色,深深地呼進一口潮濕清新的空氣,又緩緩地吐出去:


  「多好。」


  她轉過頭:「去吃飯吧。」


  晚飯是米粥和白菜肉餡包子,還有一些涼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們早就圍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頤,趙大姐的興緻很高,悄悄地問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長的酒偷出來。


  方木趕緊擺手說不要。趙大姐說可惜了,中午楊敏和邢璐剛來過,聽說方木要來,邢璐非要留下來等他,後來因為要上晚自習,才不得不回去。


  廖亞凡一直在安靜地吃包子,聽到趙大姐的話,突然問道:「邢璐是誰?」


  方木不知該如何回答,趙大姐倒是快言快語:「你方叔叔救過的一個女孩子。」


  廖亞凡來了興緻,放下筷子,大有刨根問底的架勢。


  趙大姐卻不接茬,又給她夾了兩個包子,點點她的頭說:「快吃,你搶不過那幫小傢伙——咱娘倆晚上再細嘮。」


  廖亞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頭吃飯。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幾個包子,忽然發現陸海燕只喝粥吃涼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盤推過去,示意陸海燕拿幾個。陸海燕看看托盤,忽然做出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沖方木微微頷首。


  方木正在詫異,一旁的崔寡婦把盤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驚訝了,轉頭看看陸海燕,後者沖他笑笑,繼續低頭喝粥。


  坐在對面的廖亞凡卻忽然殷勤起來,把盛著涼拌菜的鋼盆推到陸海燕面前。


  吃過晚飯,孩子們陸續回到房間里休息或者寫作業,趙大姐和崔寡婦帶著大人們收拾廚房。很快,小小的飯堂又恢復了整潔。趙大姐拿出一筐青菜,邊擇菜邊和廖亞凡聊天。時針很快指向9點,趙大姐提出要讓廖亞凡在這裡留宿一夜,廖亞凡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點點頭。


  「要不,你也在這裡湊合一宿得了。」趙大姐很熱情,「院長不在,你可以睡他那個房間。」


  「算了吧。」方木站起來擺擺手,「明天還得上班呢。」


  趙大姐也不勉強,和廖亞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舊很大,方木鑽進吉普車,和趙大姐簡單說了幾句,又轉頭問廖亞凡:「明天我來接你?」


  廖亞凡正在看牆上的門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幾個字在風吹日晒之下,已經透出斑斑銹跡。她動作輕緩地撫摸著那幾個字,表情如夢似幻。


  方木的心一軟,輕聲說道:「亞凡?」


  「哦?」廖亞凡回過神來,「不用,我自己坐車回去。」


  方木點點頭,和趙大姐告別後,發動了吉普車。


  開出去好遠,方木看看後視鏡,廖亞凡依舊靜靜地佇立在那塊門牌下,一如幾年前的那個秋夜。


  吉普車很快就駛離城郊,穿過環路后,進入市區。因為下大雨,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公路上只有車輛在來回穿梭。在路燈的照映下,潮濕的路面綻開一朵朵斑駁的金色花朵。方木忽然有一種懶散的感覺。的確,大雨似乎是阻斷人類室外活動的主要方式。在這種天氣里,最愜意地莫過於躲在溫暖的室內,來一杯熱茶,或者看一場精彩的球賽。


  喜歡在大雨中出沒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傢伙。


  正在胡思亂想,道路左側的高樓大廈之間出現了一個刺眼的缺口。就像一片戰後的廢墟,與周圍的繁華景象顯得格格不入。方木掃了一眼,立刻意識到那裡正是富民小區。一瞥之間,吉普車已經飛馳而過。前方是一排紅燈,方木逐漸減速,忽然心念一動,轉過方向盤,停在了掉頭車道上。


  富民小區在臨街的一排樓房後面,只有一條窄窄的衚衕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車停在路邊,拿起雨傘,向小區走去。


  小區里空無一人,加之斷水斷電,大多數住戶家中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幾扇窗戶里還透出微弱的燭火,想必是那些所謂「釘子戶」。不知道這個該死的詞是誰發明的,讓保護私人財產的人被冠以這樣一個屈辱的稱呼。


  和身後燈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富民小區里宛若地底世界。沿著衚衕不過走了區區十幾米,方木就徹底陷身於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走著,還是不時踢到碎磚或者鋼筋。


  雨水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劈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聲響似乎比平時放大了三倍。雨水順著傘沿流淌下來,方木的褲腳和鞋子轉眼就濕透了,一股涼氣從腳下傳上來,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剛才在想什麼來著?在這種天氣中出沒的,都是不正常的傢伙。


  方木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否則也不會對犯罪有那麼敏銳的感覺。儘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會上,自己的推斷沒有被採納,方木還是想來富民小區再看一看。當主觀推測統統行不通的時候,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站在兇手的立場去思考。


  進入富民小區之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棟已經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樓,想必這裡的原住民都或情願或不情願地拿到了補償款,先行離開了。腳下的碎磚瓦礫更多,塊頭也更大,方木崴了兩次腳之後,不得不再次慢下腳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擋了眼前的視線,雨水卻在遠處的事物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塊,看上去影影綽綽。


  那天晚上,兇手拎著水桶和水囊、繩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輕鬆。雖然沒有雨,但腳下的碎磚瓦礫就夠他受的了。是什麼讓他有如此強大的動力,一定要用那麼費力的方式去應驗姜維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這裡,方木遠遠地向7號樓望去,試圖體味一下兇手當時的心態。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這個念頭徹底忘掉了。


  7號樓里居然有隱約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識到不對勁兒。之前的數據顯示,7號樓里尚在堅守的「釘子戶」只有姜維利一家。郭桂蘭已經被民政部門安排進一家養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為案發現場,警方也不會這麼快就解除封鎖。


  方木打起精神,拔腳向7號樓的方向走去,雖然腳下跌跌撞撞,雙眼卻死死地盯著那點亮光。隨著距離的縮短,7號樓的輪廓漸漸在黑暗中凸顯出來。


  沒錯,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樓。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么?

  方木立刻收起雨傘,光滑的傘面一定會引起輕微亮度的反光,也許會被對方發現。他冒著大雨,盡量輕手輕腳地跑到園區的圍牆邊,小心翼翼地向7號樓摸去。


  剛走到樓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經濕透了。他稍稍平復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頭髮,又把眼鏡上的雨水擦掉,確保自己的視線不會受到影響之後,他調轉雨傘,把傘把朝前,小幅度地揮舞了幾下,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玩意兒實在不適合做武器,還不如剛才在園區里揀塊磚頭。不過聊勝於無,總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裡重返犯罪現場,不管他是誰,肯定與本案有關。


  略略定神,方木貼著牆壁,慢慢地爬上樓去。


  濕透的鞋子踩在腳下,不時發出噗嗤噗嗤的水聲,好在聲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掩蓋。方木絲毫也不敢分神,一邊留意樓上的動靜,一邊小心地向上移動。


  來到四樓走廊的轉角,方木貼著牆壁慢慢地蹲下來,平復一下呼吸之後,他微微探出頭去。


  的確,一個人背對著自己,蹲在405室門前,不知在幹些什麼。一支手電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區域。剛才在樓下看到的亮光,應該就來自那支手電筒。


  方木輕輕地站直身體,捏了捏手裡的雨傘,小心翼翼地踏進走廊。


  對方似乎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蹭到距離對方5米左右的地方。這個長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對方突然發動攻擊,如果他轉身逃跑,自己也不至於被落下太遠。


  手電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對方的背影,他穿著一件寶石藍色的防風外衣,由於帶著兜帽,看不清頭部的特徵,只是感覺對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聲:「誰在那兒?」


  對方被嚇了一跳,一聲短促的尖叫后,手電筒光迅速掃射過來。


  方木抬手遮住額頭,正在提防對方發動攻擊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隨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麼會在這裡?」


  光圈從方木的臉上移開,對方掀開兜帽,米楠那張略顯憔悴的臉露了出來:


  「我還想問你呢——嚇了我一大跳。」


  她的聲音中夾雜著些許氣喘,看來仍是驚魂未定,緊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木急忙過去,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敲打著。米楠本能地躲閃了一下,隨後就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問道:「你都病成這樣了,還跑出來幹嗎?」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


  「現場有個地方,我還想再看看。」米楠指指地面。


  那是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周圍已經顯現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漬恰好處在當時懸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的意思是?」


  「當時只檢查了乾燥的地面,沒考慮這片區域。」米楠重新蹲下來,指著那片水漬,「我想,這裡是中心現場,屍體附近應該會留下兇手的足跡,也許有當時我們忽略的。」


  「哦?」方木頓時興奮起來,「有發現么?」


  米楠點點頭:「你瞧這裡,還有這裡……這裡。」她接連指示了幾個地方。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漬邊緣和那層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幾枚淺淺的足跡。只不過多數為殘缺不全,且相互覆蓋的,十分模糊。


  「而且,」米楠又指指樓梯方向,「我在那邊又發現了幾枚足跡,其中還有擦蹭型的。」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這種足跡,想必是有人意識到腳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發後,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里滲出的液體的,只有三類人。第一類,就是報案人,不過從他的講述來看,當時他逃還來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干鞋底。即使有,也應該是蹬踏型的。第二類,就是進入現場的警察。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個詭異的水囊上,應該不會想到鞋底的乾淨問題。再說,警察們出慣了大大小小的現場,對各種惡劣環境早就見怪不怪。第三類,就是兇手本人。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如果意識到鞋底可能沾水,肯定會想辦法清除乾淨,避免留下足跡。


  也就是說,水漬邊緣和水下的足跡,很可能是由兇手留下的。


  想到這裡,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細地查看那些足跡。看了半天,卻沒看出個所以然:


  「有那種膠底鞋印么?」


  「還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細看……」話沒說完,米楠又咳起來。


  方木趕緊給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這麼大的雨你還跑出來,感冒加重就麻煩了。」


  「就是因為下雨我才來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織的雨簾,「我怕雨水澆進來,破壞足跡。」


  方木的心一熱。還在生病的米楠冒著大雨來到現場,就是為了驗證自己的推斷。


  他想不出別的話,只能訥訥地說道:「那……謝謝你了。」


  米楠的臉有些微紅,小聲說:「謝什麼?我又不是為了你,這是我的工作。」


  方木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又問道:「那現在怎麼辦?把足跡提取下來?」


  「嗯。」米楠從牆邊拎過一個箱子,「你來給我打下手。」


  箱子里擺滿了工具。米楠拿出幾個套在一起的空心圓筒,在那攤水漬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個圓筒罩在水漬上,然後遞給方木一個滴管,吩咐他把圓筒中剩餘的液體慢慢抽出來。隨後,米楠又拿出一個廣口燒杯,注入一些清水后,撕開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邊等方木。


  水漬中的液體很快就被抽干。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勻地撒在廣口燒杯內,大概達到3:5左右的比例后,米楠伸手進去,順著燒杯底部開始勻速攪拌。攪拌了大約半分鐘,燒杯內已是半凝固狀態的膏狀液體。她舉起燒杯看了看,確認沒有氣泡后,把膏狀液體倒入手心,小心翼翼地探入圓筒,讓液體沿著指縫慢慢地流入足跡形成的凹陷內。


  做完這一切,米楠站直身體,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內的膏狀液體沖刷乾淨。方木問道:「還需要做什麼?」


  米楠的臉上不再是剛才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而是變得放鬆多了:


  「什麼都不用做,等著。」


  「需要等多久?」


  「40分鐘吧。」米楠看看手錶,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氣潮濕,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點時間。」


  「那些足跡……」方木指指樓梯那一側,「也需要提取么?」


  「嗯。不過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擺在箱子里的相機,「已經提取完了。」


  兩個人無事可做。方木把箱子蓋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米楠推讓了幾下,挨不住方木的堅持,也只能答應。


  走廊里靜下來,外面的雨聲顯得更加嘈雜。兩個人都不說話,目光齊齊地聚集在那個圓筒上。米楠面色平靜,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衣服里,不時發出輕微的咳嗽聲。方木卻沒那麼安靜,隔幾分鐘就去看看圓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折騰到第四次的時候,米楠忍無可忍,一把搶過方木手中的電筒關掉。


  「你能不能老實一會兒?」


  走廊里重歸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牆上不動了。想了想,他一邊告誡自己要耐心,一邊拿出煙,默不作聲地吸起來。


  良久,聽到米楠那邊傳來幽幽的聲音:「你別著急,發現那個膠底鞋足跡,我會馬上告訴你的。」


  方木「嗯」了一聲,轉頭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唯獨那雙眼睛閃閃發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對亮光也隨之消失——她又把頭轉了回去。


  大雨。黑夜。寂靜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愛情電影里,都是註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場景。


  然而,走廊是命案現場。沒有鮮花和晚餐,兩個人共同關注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足跡——想想就好笑。


  無言以對,似乎是這些日子以來,方木和米楠之間的唯一狀態。想想看,似乎沒有必要,可是,卻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她還好么?」


  方木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這個「她」指的是誰。


  「還不錯。」


  又是長久的沉默。


  「打算什麼時候……」米楠的聲音低下去,「結婚?」


  「這個,還沒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說吧。」


  米楠不說話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她站起來,聲音卻似乎輕鬆了許多:


  「我去看看『作品』。」


  幾乎是同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犬吠。


  方木心頭一凜,立刻甩掉煙頭,一把拽住米楠,行將按亮的電筒也被他死死攥在手裡。米楠也聽到了犬吠,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子。


  這麼晚了,誰會來這宛如廢墟般的小區呢?

  方木示意米楠後撤,然後稍稍直起身子,探頭向樓下觀望。


  不遠處,一道手電筒光正在來回搖曳,來人撐著一把雨傘,看起來走得也是無比艱難。從行進的方向來看,他的目標也是7號樓。


  方木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個人漸漸接近,最後,那道手電筒光消失在樓下,緊接著,就聽到雨傘收起和蹭鞋的聲音。


  方木半蹲著身子悄悄後退,湊到米楠身邊,低聲說:「他上來了。」


  米楠的表情有些緊張,她朝那個圓筒努努嘴,又挑挑眉毛。


  方木點點頭。


  相當一部分犯罪分子喜歡在犯案后重返現場,特別是那種通過作案滿足某種心理需求的人。站在曾經侵犯過他人的地方,回味受害者的慘呼、掙扎,乃至對方的生命一點點抽離的微妙感覺,對這些人而言,無疑是一種美妙的回憶。其中,既可以重新體味犯罪所帶來的滿足和刺激,也可以獲得一種「成功」的快感。


  在方木看來,這個所謂「大俠」,很可能就是這種心態。


  寂靜的雨夜中,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漸漸傳來。


  米楠抓住方木的手,無聲地詢問道:「怎麼辦?」


  方木想了想,又四處觀望了一下。走廊里光禿禿的,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西側樓梯的樓梯間可以讓他們暫時隱蔽。


  他拎起箱子,示意米楠跟他走,米楠卻掙脫了方木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幾下之後,矮身過去拿起了罩在足跡上的圓筒,又把一片黑色的東西覆蓋在石膏模型上。


  的確,如果「他」的目標正是案發現場的話,那個圓筒肯定會讓「他」望風而逃,而那片白色的石膏模型在黑暗中肯定會更加刺眼。那片黑色的東西也許是複印紙,唯有希望他不要注意才好。


  方木來不及責怪自己的粗心,拉著米楠悄悄地退到西側的樓梯間。剛躲好,就聽到腳步聲已經轉入了四樓走廊。


  米楠躲在方木身後,仔細傾聽了幾秒鐘之後,悄悄地附在方木耳邊說道:「單人,男性,身高1.7米左右,體重在70公斤以上。」


  方木的心一沉,對方體格強壯,病中的米楠無法指望,單靠自己一個人,實在沒有把握制服他。


  正想著,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憑手感,方木意識到那是米楠塞給自己的強光手電筒。


  方木想了想,無聲地沖米楠比畫了幾個動作。大意是:待會兒他靠近的時候,由米楠突然打開手中的雨傘,對方勢必會用手電筒來照射。那麼,銀灰色的傘面會反射出強光,一來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二來可以干擾他的視線。然後方木從側下方用電筒攻擊對方,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製服他。


  米楠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同時把雨傘握在手裡,拇指按在開關上,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


  他的腳步聲漸漸清晰,最後停了下來。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距離,正是405室門前的位置。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頭去。


  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405室門前,正用手電筒在門上及門口的地面上四處掃視著。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蹲下身子,一邊用電筒撥弄,一邊仔細觀察著。


  藉助他手裡的電筒,方木一下子意識到對方發現了什麼:那是自己剛剛丟下的煙頭!

  太大意了!


  方木在心裡連罵自己,而對方顯然也意識到走廊里剛剛還有人在。他直起身來,用手電筒來回掃視幾圈之後,光線就指向西側樓梯間。


  方木急忙縮回頭。同時,對方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正沖著他們的藏身處而來!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手心裡已經全是汗,幾乎握不住那隻強光電筒。眼看著光柱在他們對面的牆體上掃來掃去,光斑也越來越集中。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後背被米楠猛地推了一把,緊接著,她從方木身邊噌地一下沖了出去,手中的雨傘「啪」的一聲打開了!


  方木來不及多想,側身衝出樓梯間,剛剛揮起手中的強光電筒,就感到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電筒也脫手飛了出去。


  對方也受到了驚嚇,把手電筒擋在額前連連退後,幾乎是同時,方木聽到一陣熟悉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那是子彈上膛!


  媽的,他居然有槍!方木的心一涼——這下麻煩了!

  米楠顯然也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她不假思索地把傘朝對方一丟,轉身竟撲倒在方木的身上。


  方木又急又氣,拚命爬起來,想把米楠掩護在身後。可是米楠張開四肢,死死地抱住方木,一時間竟讓他動彈不得。


  對方顯然已經佔據上風,躲開雨傘后,光圈隨即籠罩過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開槍。幾秒鐘后,一個讓人更加詫異的聲音響起來:

  「方木?」


  半小時后,方木和米楠坐在一家快餐店裡,對面是一臉陰沉的楊學武。


  從方木手中飛出的手電筒並沒有辜負它本來的使命,儘管並非有意,它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楊學武的額頭上。此刻,楊學武用啤酒瓶冰敷著那個青紫色的腫塊,另一隻手擺弄著腰間的槍套。


  那裡是一隻七七式手槍,半小時前,楊學武差點用它打中米楠。


  米楠查看著一堆碎裂的石膏,它們已經無法形成完整的一塊,有些部分已經碎成了粉末。米楠的臉色越發難看,最後把它們掃進一個塑料袋裡,重重地摔進足跡箱。


  方木看看米楠,想了想,試探著問道:「要不……再回去重做一份?」


  米楠沒說話,大口夾著炒土豆絲,看上去餓壞了。片刻,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原始痕迹已經被他踩壞了,再做幾次也沒意義。」


  楊學武面帶慍色,大聲申辯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誰能想到這麼晚了你們還在提取足跡啊?」


  方木趕緊打圓場。他看看楊學武額頭上的腫塊,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沒事吧?」


  楊學武哼了一聲,並不領情:「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


  方木現在的樣子的確夠狼狽,滿身灰塵泥土不說,左臉頰上也有一塊大大的擦傷,手肘和胯骨都在火辣辣地疼,估計都摔破了。


  酒菜上齊,米楠點了一碗米飯,頭也不抬地悶聲吃飯。兩個男人也不說話。方木折騰了半宿,也餓了,卻沒什麼胃口。好不容易提取到的足跡毀於一旦,這讓他頗感鬱悶。吃了幾口菜,方木就拿出煙來悶悶地吸著。


  楊學武倒沒閑著,一杯接一杯地灌著啤酒,不時在方木和米楠臉上來回掃視。坐了半晌,他忽然問道:「你們倆怎麼會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方木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麼來現場?」


  楊學武不說話,只是起身在方木面前的玻璃杯里倒滿啤酒,然後舉杯示意。


  「我開車了,」方木急忙擺手,「不能喝。」


  楊學武把杯子重重地一頓,粗聲粗氣地說道:「你是不是男人?」


  方木又好氣又好笑:「這跟是不是男人沒關係!再說,我們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


  「沒事。」楊學武又舉起杯子,「幹了這麼多年,方方面面我都有熟人——誰也管不了咱們。」


  「還是別了。」方木把杯子推開,「有機會再說。」


  楊學武瞪起眼睛:「你他媽把我砸成這樣,讓你喝杯酒還唧唧歪歪?」


  這話讓方木再難推辭,只好伸手去拿酒杯。剛剛舉起來,旁邊的米楠就一把奪過去。


  「我替他喝。」米楠面無表情地盯著楊學武,一仰脖,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方木想去搶下酒杯,已經來不及了。


  楊學武的臉漲紅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


  「你憑什麼替他喝啊?」


  「襲擊你是我安排的。」米楠放下酒杯,兩頰緋紅,「我向你賠罪。」


  楊學武的臉更紅了,口中也變得語無倫次:「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實在說不清楚了,索性也把杯中的啤酒喝個底朝天。


  方木有些煩躁起來,這叫什麼事兒!

  米楠喝完酒,拎起足跡箱,示意方木跟她走:

  「方木,送我回去吧。」


  方木剛要起身,楊學武隔著桌子一把拽住他:


  「你走吧,方木不能走。」


  方木被拽了個趔趄,無奈地問道:「你又要幹嗎?」


  「和你談談。」


  「談什麼?」


  「談案子!」


  方木只好坐下,盡量耐住性子說道:「學武,你喝多了,改天再談好么?」


  楊學武沒回答他,只是沖米楠擺擺頭:「你先走吧。」


  米楠看看楊學武,又看看方木,轉身就走。


  方木急忙說了句「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個簡訊」,也不知米楠是否聽到,就見她推開門,消失在夜色中。


  方木甩開楊學武的手,點上一支煙,看看臉紅脖子粗的楊學武,不耐煩地說道:「說吧,你有什麼想法?」


  楊學武卻安靜下來,也慢條斯理地點上一支煙,吞吐著煙霧,隔著桌子,意味深長地看著方木。


  良久,他冒出一句:「你小子可以啊。」


  方木一怔:「什麼意思?」


  楊學武笑笑,伸手彈煙灰,再抬頭看方木時,眼神中竟透出許多怨恨。


  「深更半夜的,你有本事把米楠拽出來幫你搞案子……」楊學武頓了頓,「你不知道她生病了么?」


  方木忍住氣:「我跟你說過了,我們是碰巧遇到的。」


  「替你擋子彈,替你喝酒,這也是碰巧?」


  「你別胡說!」方木提高了聲音,「你不是要談案子么?到底談不談?不談我走了。」


  楊學武卻一下子委頓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之後,他揮手叫來服務員,又要了兩瓶啤酒。


  方木靜靜地看著他自斟自飲,開口問道:「你為什麼回現場?」


  「今天開完會,我就一直留在局裡。」楊學武打了個酒嗝,「眼前是這起案子,腦子裡卻是D中那起,總是不自覺地把這兩起案件放在一起比較。」


  方木的心下有些釋然,看來自己對楊學武的感覺沒錯:

  「你也覺得二者有相似之處?」


  「嗯。」楊學武點點頭,「不過,只是感覺。畢竟二者在手法、場所、被害人的特徵上都有很大的差異。所以,我就想來現場再看看,也許有我們漏掉的線索。」


  「發現什麼了?」


  「這個。」楊學武指指頭上的青腫,沒好氣地說。


  方木忍不住笑了起來,抽出一支煙甩給楊學武。


  楊學武的臉色好了一些,點燃煙,又問道:「你們好像有發現?」


  「也不算什麼發現,幾個模糊的足跡。」方木有些悻然,「本來打算拿回去檢驗一下,結果還被你踩壞了。」


  看楊學武神色尷尬,方木又安慰道:「不過,也未必是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也許是一些無關的足跡也說不定。」


  楊學武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隔了好半天,他看看方木,又試試探探地問道:「你和米楠很熟么?」


  方木沉吟了一下,點點頭:「還算熟吧。」


  「你們怎麼認識的?」


  「你用不著這麼八卦吧?」方木的臉色沉下來,「這和你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楊學武一下子提高了嗓門,「米楠是我們局裡的人,也是我的……小妹妹。你一個快結婚的人,注意點言行舉止行不行?」


  「你喝多了吧?」方木徹底失去了耐心,也不願再和他糾纏下去,揮手叫過服務員,「結賬。」


  楊學武死活不肯讓方木付賬,兩人爭執了幾句之後,楊學武把兩張百元大鈔拍在桌子上就走。方木看他步履蹣跚的樣子,提出要送他回去。楊學武又是拒絕,方木沒辦法,又不能任由他開車回家,只好把他塞進一輛計程車了事。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1點。方木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翻出手機來查看,卻沒有米楠發來的簡訊。他想了想,連續編了幾條簡訊,卻都統統刪掉,最後只發了幾個字:到家了么?

  發送完畢,米楠沒有立刻回信。也許是已經睡下了。方木這樣想,卻不能說服自己去安心睡覺。


  廖亞凡不在家,沒有往日回家時吵鬧的電視節目和不時響起的手機鈴聲,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此刻倒是安靜無比。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厲害。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細細品味疲倦從骨縫裡一點點沁出的感覺。


  半小時后,方木的手機還是毫無動靜。他想了想,按下米楠的電話號碼,拇指卻在撥出鍵上停了很久。最後,他還是懊惱地把手機甩在沙發上,起身走到廚房。


  冰箱里沒什麼可吃的東西,方木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陽台上。


  推開窗戶,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緊隨其後的,就是越發深重的涼意。雨已經停了,被清洗之後的城市卻並無多少清新的感覺。漂浮的灰塵被雨水混合成泥垢,不依不饒地依附在所有對象上,看上去厚重黏膩,令人心生厭惡。


  是你無心自潔,還是從來就罪孽深重?


  天空依舊烏雲密布,明月星辰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吝於把哪怕一星半點的光輝投射到這個城市之中。沒有光。大多數人都在黑暗中沉沉地睡著,各自在夢中感受光榮、狂喜、詭譎抑或悲傷。


  方木慢慢地喝著啤酒,感受那冰涼的液體穿過喉嚨,進入胃袋,然後在毛孔里散出一點點熱量。


  身體的知覺漸漸恢復,被擦破的皮膚開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咧咧嘴,仰脖喝乾啤酒。然後走回客廳,一件件脫掉全身的衣服。


  受傷的位置集中在左半身,手肘和胯部的皮膚都擦傷了,有些地方還在滲出血珠。方木找出碘酒,仔細地在傷口上來回塗抹著。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不時眉頭緊蹙,牙關緊咬。處理完外傷之後,方木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他艱難地站起來,嘗試著活動全身關節,沒發現更嚴重的內傷,卻在胸口和後背上各發現一塊淤青。


  方木想了想,立刻意識到這是米楠在他身上留下的。


  在聽到拉動槍栓的一瞬間,米楠的本能反應是保護方木。這讓他感到一絲暖意,更有深深的尷尬和內疚。


  關鍵時刻,自己的身手居然不如一個女人。狼狽地摔倒不說,還要讓這個女人反過來保護自己。如果楊學武的反應再慢一些,恐怕方木的後半生都要在痛苦與自責中度過。


  當楊學武問自己是不是個男人的時候,方木是有一些心虛的。


  他忽然意識到,楊學武對自己的敵意,更多的是出於對他和米楠在一起的嫉恨。


  看來,這小子喜歡米楠。


  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笑了笑。


  楊學武是個很棒的小夥子,至少從今天晚上的表現來看,他和米楠還真是很合適的一對。


  可是……


  這個「可是」之後的事情,方木不願再想了。他只記得,當他手忙腳亂地試圖爬起來,把米楠護在身後的時候,米楠死死抱住自己的情形。在那一刻,方木竟絲毫無法撼動她的雙手。


  一種強烈的自卑忽然湧上心頭。


  這樣一個傷痕纍纍的我,這樣一個神經質的我,這樣一個脆弱的我,這樣一個背負著沉重負擔的我……


  值得她那樣做么?

  忽然,手機「叮」地響了一聲,屏幕也亮了起來。


  方木愣了一下,急忙抓過手機。


  發信人是米楠,內容只有一個字:


  嗯。


  倦意如潮水般,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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