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子宮
第138章 子宮
在中國遼闊的版圖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塊。然而,這一小塊卻不得不裹挾在歷史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著。城市化,是當下中國最關注的話題。城市的管理者們把它叫做發展。對於一切阻礙所謂「發展」的東西,均被視為洪水猛獸,比如那些低矮陳舊的樓群,在管理者們看來,就像瘡疤一樣醜陋不堪。
於是,那些瘡疤被粗暴地揭開,伴隨著劇烈的刺痛,在那些紅肉上覆以更加鮮亮的繃帶,全然不顧那下面是否還有膿血和暗疾。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失去的,遠遠不僅是土地和家園。
如今,作為一塊即將被揭開的瘡疤,富民小區里的絕大多數住宅已經人去樓空。只有少數住戶還在堅持,試圖換取更多的拆遷補償款。園區里的所有樓體上都用刺目的紅色噴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斷水斷電,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區內仍舊空無一人,宛若戰後廢墟。
一個原住民匆匆穿過滿是碎磚和瓦礫的小路,直奔某棟樓房而去。一條覓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築垃圾中沒精打采地尋找著,見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帶興奮地搖搖尾巴,似乎想討得他的歡心,換一個不必風吹雨淋的住處。
他似乎見過這條狗,記得是園區里某個居民家的寵物。大家都拿到補償款,外出尋找租住地的時候,這條狗也像身後的樓房一樣,被遺棄在這裡。
空蕩蕩的園區里,一個單調的女聲在一遍遍地重複「配合依法拆遷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他站在7號樓下,扭頭看看懸挂在樓頂的高音喇叭,嫌惡地啐了一口,罵了一句髒話之後就沿著戶外樓梯爬了上去。
他惦記著家裡那扇剛安好不久的防盜門,在同樣遍布雜物的樓梯間拾階而上。轉入四樓,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綠色的鐵門。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無恙。他滿意地拍拍它,掏出鑰匙……
突然,他意識到余光中出現了一個原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在他右側本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此時……
他轉過身,被眼前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
一個巨大的水囊被懸挂在走廊的頂棚上。他之所以認為那是水囊,因為仍有淡色的液體從中滴落下來,在水囊下方形成兩平方米左右的一攤,看上去略帶渾濁,似乎雜質頗多。
他感到有些噁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朝水囊走去。
水囊應該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積,只是震驚於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繞著水囊,一邊觀察,一邊揣摩它為什麼會被掛在這裡。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膠所制,被裡面的液體撐得鼓脹光滑。他轉到另一側,突然意識到水囊里應該不僅有液體,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他試探著伸手去摸,硬硬的,卻似乎無害。
他大著膽子沿著那些隆起一路撫摸下去,整個人也由直立變為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對自己手上的觸覺難以置信。隨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幾乎是同時,正在樓下的園區里覓食的流浪狗聽到一聲凄慘的尖叫,它嚇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聲發出的地方望去。然而,視力所及範圍內卻沒有任何讓它覺得危險的東西,它不滿地沖那裡叫了兩聲,繼續在碎磚瓦礫間翻翻找找。
7號樓的走廊里。他跌坐在那攤不明液體中,手刨腳蹬地試圖站起來,卻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戰戰兢兢地轉身爬行,直到離開那攤液體,腳底不再濕滑,這才連滾帶爬地衝下樓去。
這些聲響再次吸引了流浪狗的視線。它好奇地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吠叫起來。
如果它會笑,如果它會思考,它會愉快地想到:為什麼這個人和我一樣四肢著地呢?
當然,這些它都不會。身處兩個不同的族群,它不會理解他的恐懼。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雖然模糊,但他還是分辨出那是一張人的臉。
從墓園回來后,廖亞凡有了很大的改變。不僅很少化妝,頭髮也儘可能地保持整潔妥帖。家裡不再是啤酒罐、煙蒂滿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覺到房間里有打掃的痕迹。
也許對此感到失望的,只有樓下小超市的老闆。
廖亞凡變得很安靜,有時會怔怔地看著遠處發獃,但是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靜靜地看電視、上網或者看書。
關於過去的種種,無論是周老師還是楊展,在廖亞凡心中,想必都已經做了一個了斷。那顆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復下來。
她已經懂得向前看,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方木也感到生活正在漸漸步入正軌,他理應感到高興。然而,他總是高興不起來。對於前方的下一站,他雖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預估,卻總有些本能的逃避。
這天早上,方木在一陣焦煳味中醒來,他揉著眼睛,邊翕動鼻子,邊尋找那股氣味的來源。
一抬頭,方木就看到在廚房裡來迴轉悠的廖亞凡。他有些意外,轉身看看卧室。乾淨的床鋪上,卧具被疊得整整齊齊。
他披上衣服,拉開廚房的門,說道:「怎麼起得這麼早?」
正端著一碗水的廖亞凡嚇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潑灑出來。
同時,方木也看到了爐灶上的粥鍋,白米間混雜著大塊焦黃的鍋巴。
廖亞凡端著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沒弄好……煳了。」
方木笑笑,接過她手裡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嘗嘗:
「沒事,還能吃,就是有點煳味。」
廖亞凡臉色通紅:「我給你做別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沒用,放一段蔥就行。」說罷,他轉身向陽台走去,一抬頭就撞上了幾件潮濕的衣物。這顯然是剛剛洗好的,看來,廖亞凡今早做了不少家務。
方木看看那些還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幾件是自己換下的內衣褲,不免有些尷尬。
拿了一根蔥,方木又回到廚房,切了一段,插進粥鍋里。轉頭看看,灶台上還擺著攪好的雞蛋和幾根香腸。
他轉頭看看廖亞凡,笑笑說:「你受累了啊。」
廖亞凡的臉更紅了,一言不發地擺好煎鍋,開始炒雞蛋。
在熱油的劈啪聲中,蛋液很快變成一朵綻開的花,廖亞凡翻炒了幾下,看見方木還站在原地,就把他推了出去:
「快去洗漱,馬上開飯。」
這回輪到方木不知所措了,他搔搔腦袋,老老實實地去了衛生間。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機就響了。幾分鐘后,他已經穿戴整齊,邊擦著嘴邊的牙膏沫,邊對廖亞凡說道:「我沒時間吃了,得出個現場。」
一直幹勁十足的廖亞凡「嗯」了一聲,似乎整個人都鬆懈下來,只是不停翻炒著已經成形的雞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對不起啊。
廖亞凡沒回話,伸手關掉了煤氣。
下樓,發動汽車,上路。方木逐漸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意識到自己有些悵然。倒不是為了錯過這頓難得的早餐,而是廖亞凡身上的某種變化。
毫無疑問,廖亞凡正在變得越來越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方木就更應該履行自己的承諾。
這一站,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而在方木的心中,竟隱隱地希望它到來的時間越長越好。
長久以來的思念,電光火石的衝動,換來的是一個讓人尷尬的結論:
你沒有那麼好,你沒有那麼寬容,你也沒有那麼大的能力……而這一切,在廖亞凡的改變面前,已經不算是缺點,而是卑劣。
你這個混蛋!
方木一踩油門,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現場位於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7號樓內。小區雖然挺大,但是行將拆遷,住戶甚少,所以圍觀的群眾寥寥無幾。
中心現場在7號樓的四層樓道里。方木剛登上四樓,就被眼前那個巨大的水囊驚呆了。幾個警察蹬著梯子,正在試圖把它從晾衣竿上解下來。楊學武抱著肩膀,眉頭緊鎖,旁邊是拎著檢驗箱無所事事的法醫。
「這是……」方木大張著嘴,「這是什麼?」
楊學武聞聲轉過頭來,見是方木,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你也覺得奇怪吧?」楊學武重新面向那個水囊,「所以我把你叫來了。」
「裡面是?」方木指指那個水囊。
「人。」楊學武簡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媽有創意。」
說罷,他走到水囊邊,沖還在解繩扣的警察問道:「怎麼樣?」
「不行。」那警察搖搖頭,鬆開雙手,用力揉捏著左手指,「系成了死扣,而且還浸濕了,根本打不開。」
方木湊過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細的尼龍繩紮緊,並纏繞在不鏽鋼晾衣竿上,系得死死的。
楊學武想了想,轉身問負責拍照的同事:「證據都固定了?」
後者拍拍相機,示意已經固定完畢。楊學武一揮手:「先把裡面的液體抽出來,然後拿工具,把晾衣竿鋸斷。」
警察們應了一聲,分頭執行命令。
方木很理解楊學武的急切心情,他自己也很想看看水囊里究竟是什麼樣的景象。他繞著水囊轉了幾圈,又蹲下身子仔細查看著。的確,水囊底部的凸起顯示裡面除了液體,還有一個倒懸的人。無論他是誰,都不可能再有呼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處張望著。偌大的居民小區里,除了來回走動的警察和幾個看熱鬧的民眾外,再沒有任何人。只有那些玻璃破碎的窗口,宛若一隻只獨眼,默默地注視著這憑空懸吊的水囊。儘管不遠處就是一條車水馬龍的主幹路,然而,這裡卻死一般的寂靜。
死者是什麼人?為什麼會死在這裡?兇手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處理屍體?
方木看看身後的幾扇門。這是一片老式住宅區,像這樣的戶外走廊,現在已經不多見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張面巾紙蓋在手指上,輕輕地推了推身邊的門。紋絲不動。再換下一扇,仍舊如此。看來這幾戶住宅已經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時候,眼前突然遞過一副手套。方木轉過頭,是米楠。她卻並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戶向裡面張望著。
「發現什麼了?」
「沒有。」方木邊戴手套邊說,「只是個推測。」
無論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是死是活,這種處理屍體的手段都是極其費時費力的。兇手把死者懸吊在這裡,絕不僅僅是為了拋屍。那麼,死者也許和這片住宅小區有關係,或許,就住在身後這些住宅的某一戶中。再進一步講,第一現場也許就在這裡。
米楠不再說話,又遞過一副腳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裡有什麼發現?」
「承痕客體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提到了幾枚足跡,都不清晰。」
走廊里喧囂起來,水囊里的液體被抽干,足足裝了兩大塑料桶。一隊警察分成兩組,一組托住水囊,另一組用鋼鋸切割晾衣架。十幾分鐘后,不鏽鋼晾衣架被鋸斷,水囊被慢慢抽離出來,平置在地面上。楊學武指示盡量保持物證的原貌。於是,一個警察找來一根細鐵條,穿進繩扣里,連擰帶挑,終於把繩扣打開了。
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里的景象。
水囊的開口被穿入的尼龍繩紮緊,展開后,一雙青白色的赤腳先露了出來。腳腕處被黃色膠帶纏繞,雙腳中間被同樣質地、規格的尼龍繩纏繞了幾圈,另一端牢牢地扎在水囊開口處的尼龍繩上。這樣,死者就無法在水囊中掙脫,只能倒吊在水囊里。
再展開,一具渾身赤裸的男屍顯露出來。看年齡,死者應該不超過50歲,雙手被同樣的黃色膠帶纏繞。因為水囊高度的限制,死者無法充分伸展身體。因此,這具僵直的屍體呈現出蜷縮狀。
法醫上前進行檢驗。楊學武低下頭查看死者的面部,儘管因為浸泡,死者的面部有些腫脹,但五官及輪廓仍清晰可辨。楊學武的眉頭漸漸皺起來,似乎在回憶著什麼。隨即,他又蹲下身子,反覆端詳著死者的臉。
方木察覺到楊學武的異狀,湊過去,剛要開口,就看到楊學武猛地站起身來。
「富民小區……富民小區……」楊學武看著一片荒蕪的園區,口中喃喃自語著。 突然,他轉身面向方木,臉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木,我知道這傢伙是誰了。」
同樣的清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喧囂與味道。
他並不喜歡這種氛圍,無論是醫院還是消毒水,都讓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惡。然而,他沒有選擇,女人只能住在這裡,他只能這般忙碌。
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果然,那個護士也在。
「南護士你好。」
南護士回過頭,略施粉黛的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隨即就是一個哈欠:
「你來了……啊……對不起。」
「昨晚沒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溫瓶放在床頭柜上,隨口問道。
「嗯。」南護士收拾好體溫計和血壓儀,看看他:「你也一樣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臉上搓了幾下:「她怎麼樣?」
「還不錯。」南護士轉頭面向依舊沉睡的她,「沒什麼變化。」
聽到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聲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別灰心。」南護士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這種患者的恢復期本來就很長,只要能堅持下去,她肯定會好起來的。」
他抬起頭,報以一個微笑。
「說老實話,她已經是我見過的患者中狀況最好的了。」南護士的臉忽然紅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有了你,她實在是很幸運。」
他轉頭看看床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摩挲著。
「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南護士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說了一句好好照顧她,就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送南護士到門口,伸手拉開房門,說道:「白天休息一下吧,你也很累了。」
「爭取吧。」南護士的眉頭微微皺起來,「昨晚……今天還要工作一整天呢。」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和平常一樣。喂她喝湯,給她按摩,然後,就是陪她聊天。
電視里正在播放某個清宮穿越劇。本來,他是不屑於看這種東西的。可是,偏偏這個電視劇相當熱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糊塗。無論是好的,壞的,他都不希望她錯過。至少在她醒來的時候,能知道在這段日子裡發生了什麼。於是,他耐著性子給她解釋雍正皇帝和那幾個身份可疑的女子的關係。說了半天,自己都覺得扯淡得很。
「呵呵,我說不下去了。」他先笑場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蕩蕩的病房裡,只有他的笑聲在寂寞地迴響。兩個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笑聲漸止,他的嘴角儘管還有上揚的弧度,面色卻已經黯淡下來。
幾秒鐘后,他又笑笑,這一次,是笑給自己的。
隨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雙看似飽滿,卻缺乏生機的腿上按摩起來。
只揉捏了幾下,他就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吵鬧聲。想必又是醫患糾紛吧,這年頭,這種事太常見了。他本不想理會,可是那吵鬧聲越來越大,其中,有一個女聲聽起來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給她掖好被子,轉身走出了房門。
病房對面就是醫務台。一米多高的櫃檯後面,南護士滿臉通紅,正在對醫務台前的一個男子大聲呵斥著。幾個護士圍在南護士身邊,也在指責那男子,卻無人敢上前阻攔他。
男子二十幾歲的樣子,身穿病號服,右手虛握,高舉在眼前,擺出一副攝像的架勢,嘴裡還不停念叨著:
「表情再豐富點……很好,小南你往這邊走,注意別出畫……」
南護士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無奈。圍觀的護士們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氣的樣子。
見南護士不動,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裡的「攝像機」,不滿地說道:「小南你怎麼回事?」
說著,男子竟伸出手去,試圖把南護士拉出來。
他上前一步,一把將男子拽了回來,牢牢地按在牆角。
「你幹什麼?」男子拚命掙扎,「不要影響我拍攝……小南,你不想當明星么?我們可以……」
正在撕扯中,醫院的保安和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說,架起男子就走。男子還在不依不饒地掙扎著,嘴裡不停地喊著:「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進了電梯,那令人心煩的喊聲才消失。
圍觀的人們漸漸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剛才的撕扯中,本就疲憊不堪的身體更加酸痛。
「剛才真謝謝你了。」南護士從醫務台繞出來,一臉謝意和歉疚,「沒事吧,有沒有弄傷你?」
「沒關係。」他指指電梯的方向,「這人……怎麼回事?」
「七樓精神科的患者。」南護士無奈地說,「考了幾年電影學院,沒考上,結果就成這樣了。整天纏著我,要我當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騰半宿了。」
一旁的女護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
「別胡說!」南護士一臉無奈,又轉向他,「真抱歉,還連累了你。」
「沒事。」他笑笑,「也別怪他——一個執著的人。」說罷,他擺擺手,轉身進了病房。
南護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想了想,喃喃說道:
「其實,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發生一起命案。第一現場位於7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房間為單向內開鐵質門,無撬壓痕迹。房內北側為卧室和廚房,南側為衛生間和客廳。房內陳設簡單,物品擺放凌亂。卧室床上有散亂被褥。客廳地面上有男性睡衣褲一套及內褲一條。室內無翻動、搏鬥痕迹。通過對現場地面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第二現場位於7號樓一單元四樓走廊內,亦即405室門前。四樓走廊頂板上掛有9根長250厘米、內徑4.3厘米的鋼管,為居民平時晾晒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鋼管上,懸吊著一個巨大水囊,經查,水囊容積為120升,單層尼龍橡膠布材質。經抽離液體,清理水囊,發現屍體。
死者姜維利,男,42歲。屍體全身赤裸,頭下腳上懸吊於水囊內,呈蜷縮狀。死者雙手、雙腳均被寬4.5厘米的黃色膠帶纏繞束縛,並被長67厘米、粗0.8厘米的尼龍繩穿過兩腳間,束縛在水囊袋口的尼龍繩上。
從屍體檢驗的情況來看,死者體態中等偏瘦,髮長9厘米,顏面腫脹,屍表未見損傷。屍體解剖見咽喉、氣管、支氣管內充滿泡沫液,雙肺消腫,其表面有肋骨壓跡,邊緣鈍圓,觸之有揉面感,切開肺組織,輕壓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內充滿大量水性溺液,有明顯水性肺氣腫。同時,在死者呼吸道內驗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時間約為當日凌晨1點左右。經分析,死因為溺水導致的窒息。
通過對第二現場地面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共提取足跡若干。
因死者被發現時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內提取皮屑、毛髮若干,已和死者做同一認定)被丟棄於405室內。故將405室確認為第一現場,戶外走廊的水囊懸吊處確認為第二現場。
在案情分析會上,楊學武所做的現場重建分析意見如下:兇手在當晚子時許來到死者家,敲門入室后,趁死者不備,用事先準備好的乙醚將死者麻醉。之後,兇手將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縛手腳后裝入水囊。將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后,兇手將其懸吊在晾衣竿上,而後將液體注入,隨即打掃現場后離開。
與會幹警對楊學武的分析意見沒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許多疑問:
第一,兇手的作案動機是什麼?
第二,兇手深夜造訪,死者為何沒有感到異常?這是否證明本案為熟人作案?
第三,兇手為何採用溺死的方式殺死對方?
第四,兇手為何採用水囊中懸吊的方式處理屍體?
最後兩點是讓警方尤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發時間為深夜,死者已呈就寢狀態,且案發地點相對安靜,左右均無住戶在家,兇手在用乙醚制服死者后,大可以採用更簡便、快捷的方式置其於死地,為什麼還要讓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現場已被清掃,無法確認作案人數。如果兇手為一人的話,將死者裝入水囊並懸吊在晾衣竿上,需要耗費極大的體力。如此費時費力,兇手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
兇手這麼做,顯然不是為了掩蓋罪行。那麼,通過如此詭異的方式展示屍體,是出於怎樣一種心態呢?
這個「心態」,就需要方木給出分析意見了。
在案情分析會上,方木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埋頭查看現場圖片和一些檢測報告。要麼,就是吸著煙沉思。
在現場,那個巨大的水囊的確給了方木極強的視覺衝擊力。然而,整個現場展現出的強烈儀式感才是方木格外關注的。他隱隱覺得,兇手布置下這麼複雜的場面,一定是要表達出某種情緒。而這種情緒,與死者的身份密切相關。
分局長讓方木發言的時候,他沒有急於開口,而是把頭轉向楊學武:
「學武在現場第一個認出了死者,先讓他介紹一下情況吧。」
楊學武顯然早有準備,拿出一大沓複印資料,沉吟了一下,說道:「最近,死者可是個新聞人物。」
姜維利,男,42歲,高中文化,無業,一直和其母郭桂蘭居住在富民小區7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據群眾反映,二人的關係一直不太融洽。今年初,臨山路一帶被列入舊城區改造計劃中,富民小區也在拆遷範圍內。園區內的居民在拿到幾十萬元不等的拆遷補償費用后,大多遷離富民小區。姜維利一家是幾戶「釘子戶」之一,要求開發商以每平方米1萬元的標準進行補償,否則就一直住在這裡。開發公司在經過幾輪談判、協商甚至要挾之後,仍然未能與姜維利等人達成拆遷協定。有傳聞,開發公司打算提高補償費用,以換取剩餘幾戶人家順利搬遷。姜維利見有利可圖,竟然將七旬老母趕出家門,意圖獨吞拆遷款。無家可歸的老人在走廊里居住了兩天。街道委員會在多次調解無果后,將此事通知了新聞媒體。C市電視台及多家報紙雜誌都對此事進行了跟蹤報道。郭桂蘭被趕出家門第三天晚上,C市電視台在當晚的新聞欄目——「C市導報」中做了一期專欄節目。省內幾百萬觀眾通過電視得以知曉姜維利的惡行。在採訪畫面中,記者和街道委員會工作人員帶著郭桂蘭老人回家,姜維利卻拒不開門,還對來人大爆粗口。老人一邊敲打著鐵門,一邊悲憤地喊道:「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畜生……」
姜維利夾著煙,隔著鐵門對老人指指點點:「滾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當沒生過我!」
這段畫面引起了觀眾的強烈憤慨,有網友將其截取下來,發布到網上。一時間,對姜維利的譴責與聲討宛若巨浪一般,難以平息。隨便打開一個網站或者論壇,這段視頻都被置頂,緊隨其後的,就是數以萬計的跟帖與回復。其中,不乏惡毒的詛咒與謾罵。
楊學武介紹完畢,大多數與會者的臉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聲嘀咕道:「這個王八蛋,死了活該!」
然而,死者的身份與背景,與本案又有什麼關係呢?
方木走到幻燈機前,找出一張現場圖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懸吊在走廊里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們覺得,這水囊像什麼?」
大家都面面相覷,交頭接耳一番之後,卻沒有明確的意見。
分局長先不耐煩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別賣關子了,到底像什麼?」
方木笑笑,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子宮。」
方木的判斷並非簡單推測或者直覺。首先,死者被發現時,呈全身赤裸的狀態。脫掉一個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並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兇手在現場從事的活動越多,留下痕迹物證的可能性就越大。從兇手事後打掃現場的做法來看,他是一個相當謹慎的人,不可能沒考慮到這一點。之所以將死者剝光,想必是出於兇手內心的某種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現出倒懸的姿態。這種姿態,可以將其理解為確保死者必然溺死於水中。然而,這種理解本身就有問題。如果楊學武的現場重建分析成立,那麼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已經處於被麻醉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室內的馬桶、澡盆,甚至一個普通的臉盆都可以讓死者死於溺水,完全沒必要將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見,這種倒懸的姿態除了可以確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還具有某種象徵意義。最後,水囊中的液體成分。一份檢測報告顯示,水囊中的液體主要成分是水。考慮到案發小區已經斷水斷電,因此,這些水應該是兇手自備的。這份檢驗報告顯示,除了水之外,液體中還含有無機鹽、蛋白質、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來自死者死後的排泄物),等等。
這幾乎就是妊娠後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質是不可能在自來水中出現的,由此可見,兇手除了自備水之外,還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於是,42歲的姜維利雙手抱於胸前,頭下腳上地蜷縮在那個水囊中,宛若一個待產的巨大胎兒,回到那個同樣巨大的子宮裡。
「簡單地說,」方木有些尷尬地做了一個手勢,「他『原路返回』了。」
屍檢報告顯示,姜維利在水囊中,曾有過短暫的意識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掙扎過。這多麼像胎兒在分娩前的悸動。只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姜維利在生前曾經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一語成讖。
方木的話音剛落,會議室里就哄然一片。大多數人都對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難以置信。只有楊學武靜靜地看著方木,表情高深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