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思量，思量
夜已深了，初春天寒，江南的溫潤也蓋不住夜裏的冷風，薛府大院仍然燈火通明，不時有家丁侍女投來好奇的目光，放在往年，這個時候生日宴會早已經結束了，老夫人本來就喜歡清靜，不過今天老夫人開心，雖然不少插曲，但是現在也沒有停下的意思，而且還說了要大家不醉不歸，看來老夫人今天真的很開心。
“橫波姑娘……”
“龔公子……”
兩人沉默半響，幾乎同時開口，顧橫波無奈搖頭，這感覺很討厭，不過龔鼎孽卻欣喜異常，我們之間果然是有緣分的。
“龔公子請說。”
龔鼎孽想了想，剛要開口，顧橫波眉頭一緊忽然一笑說道：“還是我先說吧。”龔鼎孽自然點頭應允。
顧橫波認識唐歌這幾天，發生了很多的變化，以前她總是在各種各樣的人之間周旋，保留著自己的完璧之身，想著有一天能夠洗盡鉛華，找一個如意郎君，她在各種各樣的人之間遊刃有餘，曾經眼高於頂，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資質能夠保護自己，可是楊國忠的出現打破了她的生活，也擊碎了她的夢想，那個時候的她，知道她這樣的人，她這樣為世人所不齒的女子，是沒有身份地位可言的，她想過很多，也想不到很多。楊國忠隻用一句話，所有人都對她敬而遠之，沒有人問過她一句，再看過她一眼，她明白，那一刻她除了花容月貌，其他的都是虛假的幻象，什麽才女，什麽南曲第一，什麽夢中情人，什麽趨之若鶩，不過是想要把她收入房中，貪戀她的美色，而在權勢麵前，所有人把她無情的拋棄了，他們想不起才華橫溢的顧才女，想不起詩畫雙絕的顧橫波，隻記得青樓名妓，揚州花魁，或許，連名字都已忘記，顧才女，嗬，多好聽的詞匯，可是那兩年，她知道自己僅有的就是一副皮囊，對她趨之若鶩的人，在楊國忠麵前，或許忘記了她的模樣，最引以為傲的模樣……
在楊國忠之前，她遇到了龔鼎孽，這個人溫文爾雅，談吐舉止得體，而且頗有才學，那個時候顧橫波的美貌名聲如日中天，多少人對她趨之若鶩，踏破了她的門樓，多少才子對她不惜一擲千金，可她心比天高，沒有一個人能夠讓她看上。
她喜歡錢，在春風樓，她有大把的機會能夠贖身，可是她很空虛，那些風雅，那些對她趨之若鶩的人，在歌舞升平之後，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心裏某個地方，找不到一絲一毫可以用詞匯來形容的空蕩，空空蕩蕩，找不到可以值得回憶的東西，唯一值得念想的，是小時候，她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有家人疼愛，可是某一天，一張紙，一把刀，整個家族人頭落地，她也被賣到了教坊，靠著父親的好友才從教坊脫身，可她逃不出命運的牢籠，幾番風雨，她賣身青樓，過上了好日子，錦衣玉食，眾星捧月。
她喜歡那種被人捧在手裏的感覺，可是當她慢慢長大，見慣了青樓之中的人情冷暖，見慣了多少姐妹以淚洗麵，她忽然驚覺，原來，自己不過是身份低賤的妓/女，花魁也是妓/女，青樓不是妓/院，可她仍是妓/女，歌姬，舞姬，娼/妓，都一樣，都是在賣，而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悲慘，多少花魁在放棄了身份之後，洗盡鉛華，跳出火海，可是她們隻能做妾，甚至隻能做侍女，而她們沒有地位，沒有話語權，要看著大婦的臉色，看著夫家的臉色，沒有人願意把她們當人看，不管你多麽美貌，不論你才華幾何，贖了身，也賣了身，再一次賣掉，不過這次，是自己把自己賣掉……
她看透了那一切，知道了人情冷暖，她拚命地表現自己的才華，拚命地賣弄姿色，吸引那些所謂的才子，看著他們的嘴臉兒，她看不到任何憐愛，隻看到了欲望，那種恨不得撕開她的衣服，恨不得將她捏在掌中蹂躪的欲望，即使那樣，顧橫波還是笑的出來，是的，笑的很開心，然後她愛上了賺銀子，身價越來越高，一首詩一幅畫就能讓那些才子瘋狂，她早就攢足了金銀財寶，收過了無數禮物，得到了無數才子的示愛，可她沒看到憐愛，隻看到欲望，她想著或許我贖身之後也不會有人愛我，不會有人憐惜我，不會有人把我當人看，所以她把錢給了姐妹們，幫助她們贖身，讓她們早日脫離苦海，自謀生路，而不是依靠男人，他們不會付諸真心，他們的真心僅限於姿色和小妾這個地位！
直到龔鼎孽出現，他沒有欲望，滿心滿眼的傾慕，顧橫波覺得他或許是特別的，他一擲千金隻為了和自己談詩論畫，他寫過無數的情詩暗示自己，可是她沒有感覺到那種溫暖，心中那個空空蕩蕩的地方無法填滿，於是那一天，她突發奇想，她要請龔鼎孽進入香閨，做那入幕之賓，他欣然答應了，那一天他寫下了“腰妒垂楊發妒雲，斷魂鶯語夜深聞；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的佳句，暗示自己，顧橫波聽得懂，她看的出來，這個人是不一樣的，他對自己動心，傾慕自己的姿色，他沒有越雷池一步，他真的很不一樣，那一刻顧橫波是動心的，可是她忽然發現她其實僅僅是動心，而沒有沸騰，沒有以身相許的癡狂，在那間十幾年沒有男人進過的屋子裏，他想的是什麽呢，娶我做妾，我仍然是做妾，天下的男人眼中妓/女隻能做妾，我憑什麽要做妾？她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就像是對那些其他的人一樣，隻是報以微笑，她隻說了四個字：“我不做妾！”那一天龔鼎孽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顧橫波偶爾會想起他，但是僅僅是想起，然後她的生活開始變化，她散盡銀財幫助姐妹們脫離苦海，自己則在物色一個人，能夠讓她不做妾的人，一個看她的時候不會想撕開她衣服的人，一個會疼她愛她又滿腹才學的人，這樣的人，顧橫波知道是不存在的，也許青樓也不錯，至少人們知道有個‘顧才女’不是嗎？
顧橫波寄情在‘才女’這個讓那些才子瘋狂的字眼上，笑著看著那些踏破門樓的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在他眼中停留，就連偶爾想起的龔鼎孽，也淡淡的消失在曾經浮起的一絲波瀾之中。
可是有一天，很突然的一天，在她放棄了掙紮的時候，自己最親近的姐妹，給她帶來了不一樣的希望，她早已麻木的心，在那一刻狠狠地在顫抖，那空蕩蕩的地方，仿佛有風在蕩漾，她說自己陷入了一場官場的廝殺爭鬥，有一個人想要幫她，把她從亂葬崗裏麵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