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命裏無情
相比起南楚的落日,東陵因地處東海,並無那般萬裏殘陽如血,隻是涼薄如夜,寂寥逢秋,隱約從暗沉的天幕下,透著暈染的霞光。
此時建水皇城以西,十丈高的城樓之上,東後妝繚憑欄遠眺,一襲明黃暗繡鳳舞九天雲紋的鳳袍在略微浮沉的晚風裏稍顯黯淡,縱是那般明眸皓齒,但自那端莊婉約大氣天成的氣度裏,還是一眼看出,明顯不符合其年齡的老成,沉澱在那一雙黑眸之中,化作滄桑過盡的哀傷。
一襲水藍長裙的靈綃腰肢款擺地走上那青石的台階,柔媚的水眸看著妝繚那稍顯落寞的背影,似是嘲諷地眯了眯,她嫣紅的唇角不覺勾了勾,媚聲開口:“我說,妹妹什麽時候有心思,看起落日了?”
聞聲,妝繚那隱在厚重鳳袍之下的身軀狠狠一僵,卻是一瞬恢複如常,她緩緩轉身,純粹的黑眸看向身後風情萬種地斜倚在石牆之上的靈綃,溫聲開口:“倒是不知,姐姐何時也有這般的興致。”
她依舊是那般的秀雅端莊,全不見一絲的不耐,或是惱怒,卻偏偏最讓靈綃看不慣的故作矜持,像極了一副濃重的仕女圖,僵硬到連五官都模糊。
見此,靈綃唇邊的笑意更深,她伸出那纖白的指尖,有意無意地撩了撩垂在身前的長發,新染的丹蔻在那濃鬱的墨色之中若隱若現,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帶了一絲嗜血的味道。
她稍稍偏頭,似是嬌俏地眨眨眼,爾後淺笑著開口:“妝繚,讓我猜猜看,你在這裏,應該不是看日落那麽簡單,那麽,究竟是看什麽呢?”
聞言,妝繚那隱在袖擺裏的手不覺緊了緊,然麵上,卻再是平靜不過,她輕聲開口:“真是奇怪,在這落日樓頭,姐姐覺著,還能有其他的風景麽?”
“我聽聞,建水城以西,距此萬裏之遙,乃是我東陵邊城。”至此,她頓了頓,看向妝繚那古井無波的黑眸,試探性地開口:“若是我所聞無誤,邊城駐將,可是未銘親弟,聖武將軍王,曲吟風。”
話落,出乎靈綃意料之外,妝繚依然是那般的平靜,眸間不起一絲波瀾,仿若曲吟風這人,真就是路人一般,不若分心。
靈綃似是嘲諷地笑笑,繼而開口:“早聞聖武將軍王曲吟風乃是天人之姿,通文墨,精武學,乃是東陵閨中女子的夢中情人,在這東陵國,風華不輸未銘,隻是,十年前未銘登基為帝的那一天,他便帶著封王詔書去了邊城駐守,十年間,再也沒有回京,我說的,對嗎?”
聞言,妝繚不禁側眸,恍惚著看向身後一眼無盡的長空,平淡地開口:“不錯,你說的都對,可是,這與我又有何幹係?”
一旨遺詔,能召回現如今統領百萬雄兵的聖武將軍王,卻帶不回,曾經的風華公子曲吟風。
見此,靈綃甚是魅惑地一笑,爾後軟聲說道:“妝繚,或許,我真的是低估你了,帶著這一張假麵,你不覺得累麽?什麽母儀天下的氣度,什麽秀雅端莊的風姿,不過是你懦弱的借口罷了!你敢不敢教天下人看看,你也能發脾氣,至少不要笑得跟個死人一般無二。”
其實,未銘說得不錯,她僅僅,隻是看不慣她的那般姿態,明明似水年華,她偏偏老氣橫秋,難道不知道這樣虛偽至極的婉約端莊會讓人生厭作嘔麽?
“姐姐,你這是在關心我麽?這樣善解人意的你,我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妝繚平靜地開口,袖裏的手一緊再緊,卻也沒有反駁。
聞言,靈綃甚是邪肆地笑了笑,那嫣紅的唇隱隱帶著一絲譏諷,她不覺伸手掩了掩,爾後柔聲開口:“未銘總說,你比我小,讓我不要欺負你,如今我好不容易大發慈悲,你倒是不領情。”
她話裏的諷刺如此明顯,妝繚卻似是渾不在意,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那暗沉的天際,淺色的唇抿了抿,爾後輕聲開口:“姐姐若是有時間,不如多陪陪陛下,有的人,不是你想,他就在,若有一日離去,不知你會否如我這般,不舍,不殤。”
她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靈綃那秀氣的眉不覺皺了皺,她蓮步輕移,腰肢款擺地走到妝繚的麵前,那纖白的手緩緩捏住她的下巴,柔媚的水眸淺淺一眯,爾後近乎一字一句地開口:“妹妹,不要告訴我,你說的話,與我理解的是一個意思?”
對於她這般出格的動作,妝繚依舊是那般的無動於衷,她平靜的黑眸看向靈綃那一張風情萬種的臉,不緊不慢地開口:“姐姐如何理解,便是什麽意思。”
聞言,靈綃手下倏地一緊,眸間隱隱泛起一抹幽藍的暗光,卻又被很快掩蓋下去,不過一刻,她倏地放手,然後甚是囂張地笑了笑,柔聲說道:“不錯,妝繚,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這般端莊到什麽時候,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撕碎你這可憐的偽裝。”
說著,她倏地轉身,向著來路款款離去,再不看身後的妝繚。
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妝繚才緩緩轉身,看向那逐漸濃重的天幕,她淺色的唇無聲開口:“相信我,若真有這麽一天,你不會喜歡。”
沒有人知道,那閑閑搭在欄杆上的袖擺之下,一雙素淨的手死死扣在那略微斑駁的青石磚上,攥到指尖都是死寂的白。
此時中宮內殿,東陵帝未銘端坐一方,一襲明黃的龍袍彰顯其無上的尊貴榮光,發上綰一支雪玉浮雲簪,倒是多了一分雅致。
他清淺的眸子看著對坐的藍衫公子,溫聲開口:“而今不到一月,公子怎提前過來?”
聞聲,對坐的藍衫公子微一頷首,輕聲開口:“幾日過後,乃是族中大典,恐到時無法脫身,隻得提前一些。”
明明對坐的是東陵帝主,尊貴非凡,可一襲藍衫的公子,氣勢卻是隱隱更勝一籌,仿若這般,才是真龍在天,萬眾臣服,倒是那一支骨白的珊瑚簪,很好地斂起了萬千風華,寵辱不驚,卻更多一分自在悠然。
其實,對於這位來去無蹤的藍衫公子,未銘了解得並不多,不過每月,他便會來宮中一次,給他問診,算起來,也該有一年的光陰了。
想著,他眸光不覺黯了黯,深深看一眼對坐的藍衫公子,他溫潤地笑笑,爾後淺聲問道:“相識一年,還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聞聲,昭月隻覺心口一緊,緩了緩,他似是不自在地笑了笑,爾後輕聲開口:“我還以為,你不會問。”
“其實,我原本也是這般想,不過,我自知大限將至,恐不久於人世,總不能死後,還不知公子名諱。”話落,他極淺地笑了笑,襯著那稍顯病態的容顏,竟是驀地讓人有些感傷。
他遇過許多生死,卻是第一次,見這般雲淡風輕,如閑話家常。
至此,藍衫公子不覺斂了斂眸,他略一頷首,爾後輕聲開口:“吾名,昭月。”
未銘點點頭,看著那一雙沉寂的黑眸,他似是淺歎一氣,爾後試探性地開口:“恕未銘冒昧一問,不知公子,是拙荊何人?”
隻拙荊二字,不僅表明了東陵帝未銘對昭月的謙和,更是代表了他把靈綃隻看做妻子的唯愛,這如何不讓昭月動容?
聞言,昭月那握著白底青花茶杯的手不覺一僵,他似是無意識地輕輕抿一口,爾後略顯慌亂地放回到桌上,故作鎮靜地開口:“兄長。”
依舊是這般簡短的回答,未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而屬於男人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兄長,不僅僅隻是兄長那麽簡單,他不過二字,便教他失了分寸,倒是,有些意外。
想著,他有意無意地把玩著腰間的玉墜,那清淺的眸子略微低垂,隱約淺笑一聲,溫聲開口:“綃兒她,倒是從未說過,家中還有一位兄長。”
見此,昭月隻覺那夜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襲來,原本冷寂的眸子,也漸漸被蝕骨之殤給吞沒,隻餘無盡的灰暗,蔓延到末日之終。
他所以為的體無完膚,不過,剛剛開始。
似是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恍惚著開口:“她不說,也是應該的。”
相比起焚心蝕骨的仇人,其實,他更願做一個時光不問的路人,縱然不在心間,也好過眼紅。
這一刻,看著他高遠的眉目間那幾近刻骨的哀傷,未銘竟驀地有些同情,這一位明明清冷如霜卻偏偏風月癡纏的昭月公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爾後無力地笑笑,澀然著開口:“昭月公子,如果把她還回去,你會對她好麽?”
沒有人知道,說出這一句話用了未銘多大的力氣,這一刻,他拋卻的不僅僅是身為帝王的氣度,身為人夫的尊嚴,更有那烙印在骨子裏割舍不去的惦念,可是,他不得不為她謀算一番。
譬如吟風,譬如妝繚,譬如靈綃,如果不給她們一個應有的安排,那麽,他隻能死不瞑目。
聞言,昭月心口一窒,他恍惚著笑了笑,倏地起身,緩緩走向殿外,聲音回蕩在這幽暗而空曠的大殿裏,隱隱有些滲人:“未銘,隻有她,你還不回來。”
山水不改,長天遺恨,由來紅塵苦短,他卻道,此恨難消。
百裏忘川渡不盡,是情,六道輪回人不逢,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