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不算落幕的落幕
木姑娘和楚修隨著花無心磕磕絆絆的身影回到無心殿,期間她本想著上前幫忙,卻都被楚修一一攔住,原因無二,花無心此時定是再不願把她的阿姐交給她除外的人。比起靜心殿的血腥和喧囂,無心殿就顯得平靜太多了,仿若一切都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之中,甚至能從那吹過的夜風中,聽到摩擦過枝椏的沙沙聲。
花無心抱著赤紗坐在那塊青石上,用紅白相間的袖擺輕柔地擦過她嘴角還不及幹涸的血跡,輕聲開口:“阿姐,你睜開眼看一看,我帶你來看木蓮花了,你不是一直都想再看一眼木蓮花的嗎?其實我都知道,當初陛下帶人去地下王城挖來這些木蓮的時候,你也是很想種在自個院子裏的,對不對?”她伸手幫她把額前的碎發撥到爾後,細致地攏了攏,繼而開口:“阿姐,你是不是一直都以為我是怨你,便不再跟你往來,其實不是這樣的,你不知道,當初進到這楚宮裏,為著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是有多麽的高興,可是,我卻又害怕著重逢,因為過去太過沉重,那些血腥始終讓我無法試著以一顆平常的心來麵對你,你總說是你錯了,其實錯的何嚐又不是我?”
說著,她側眸看了木姑娘與楚修一眼,難得地笑了笑:“你們一定很好奇,作為劍奴一族的人,又為何會與琉璃皇朝扯上關係吧?”
木姑娘點點頭,試探性地開口:“什麽關係?與赤霄劍有關麽?”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相信你應該聽說過,琉璃乃是被眾神所祝福的國度,木蓮花常開不敗,香飄百裏,那裏的天,是最為純粹的碧藍。當年我族先祖曾經告誡,赤霄劍一旦入魔,後果將不堪設想,凡世必定會生靈塗炭,哀鴻遍野。而琉璃那樣一個純粹的所在,恰恰能夠壓製赤霄劍潛在的魔性,所以我族很早以前就遷址到琉璃隱居下來。”她無瀾的眸裏終於帶上了點點的漣漪,聲音裏,都透著無盡的懷念,“好像說得有些遠了,其實簡單說來,不過就是當時的琉璃南楚一戰,我瞞著劍奴族人將塵封的赤霄劍送給了水琉璃,本想著助他平定戰亂護衛琉璃,卻不想激發了赤霄劍嗜血的魔性,那一戰,真正的日月無光,血流成河,我站在琉璃的城樓上,卻依然可以聽到震天的廝殺聲,哀嚎聲,聲聲入耳,句句都是淩遲,那一場戰爭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而殺戮,也是持續了一天一夜,再後來,再後來便隻剩下我一個人了。”言罷,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似是終於拋卻了所有的顧忌,雲淡風輕。
聞言,木姑娘心內的疑惑卻是更深了一些,她不禁開口問道:“花姐姐,按你說來,水琉璃有赤霄劍在手,怎麽可能還拜得那麽慘呢?”然話落,她便很是後悔了,因為她驀地想起阿淵白日裏說過的話,琉璃皇朝聖公主水琉璃,因為愛上一個女子,而不惜暴露自己掩藏了多年的秘密,難道,花姐姐便是那個傳說中的紅顏麽?
聽她說罷,花無心原本含笑的眸子驀地空洞,聲音,也是一種恍惚的冷寂,“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阿姐在靜心殿裏說過的話,這赤霄劍乃是我族至寶,執劍者除非我族中人,若為異族,需得我族以祖傳的儀式授劍,不被認可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駕馭赤霄劍的,隻會被反噬,最後心神淪喪,成為完完全全的殺人利刃。”
木姑娘了然地點點頭,轉而看向身旁的楚修,這個如流雲一般灑脫的男子,一夕之間經曆了這樣的變故,可是他的雙眸,卻又是真正的無悲無喜,再是平靜不過。她心上一緊,輕輕扯了扯他染血的袖擺:“楚修,你,怎麽樣?”
聞言,楚修側眸看了她一眼,那雙明媚的月牙大眼裏,有著獨屬於他的影子,清晰,唯一,他扯了扯唇角,帶著隱隱的笑意:“或許對於母後而言,這也是最好的歸宿了,我不傷心,隻是為著這樣一個女子而惋惜,她的一生,不該這樣過的。就像母後說的,閑時看流雲落花,偶撐一把紙傘,路過霧靄沉沉的煙雨,笑對山河,她要在落眉的風裏,自畫紅塵的妝。”
煙雨落眉,紅塵為妝麽?木姑娘不禁默念了一遍楚修的話,心想,這樣一個連天地山河都難以禁錮的女子,是如何在這深宮高牆裏,度過漫長的二十餘載,寂寂無聲。
花無心把臉輕輕貼到赤紗慘淡如灰的臉旁,紅唇輕啟,“阿姐,原來你說的不改初心,是這麽一個不改初心麽,你還是原來的你,變的,不過是小五罷了。”她的聲音在此刻聽來太過飄渺,似是下一刻都會在夜風裏一霎成灰,“阿姐,我想過了,其實你不想醒來的也沒有關係,反正不過幾日,小五也會過去陪你的。”言罷,她不禁抬眼看了一眼被層層烏雲遮蔽的月亮,悠悠開口:“待到十五月圓,木蓮花開,一切,都將會結束。”那一刻,她眸裏,是木姑娘都能輕易讀懂的解脫。
此刻的靜心殿,楚皇早已不知所蹤,地上的赤霄劍上的血跡也已幹涸,而那閑閑靠在石柱上麵的白衣公子,終於動了,看了這麽一場戲,除了對木姑娘站到楚修身邊三尺以內有些不滿以外,其他的,他表示無感,衣袖輕揮,他拿起那把同樣被遺落在地的彼岸花傘,放到鼻尖微微一嗅,瀲灩的桃花眸裏驀地一深,爾後,卻是淺淺地笑了,“果然是個笨蛋。”也不知,是在說與誰聽。
正想著要不要去靜心殿看看某個笨蛋有沒有被人占到便宜,卻突然腰間的傳音佩一閃,他眸色一斂,拿起聽過裏麵一已經化作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幽深,看來,有些人,是真的很閑。
隻是,又要幾天見不到某個笨蛋了,他表示,有些不高興啊,他想,既然有些人不讓他閑,那麽,他便讓他再也閑不起來吧。
想著,他直接化作一道疾光消失在無盡的夜色裏。
楚皇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無心殿的時候,一眼見到被花無心抱在懷裏的赤紗,他眸色一深,快步往前走去,卻不料太過心急被厚重的衣擺絆倒在地上,可他卻是顧不了那麽多了,幾乎是爬到了花無心的麵前,再沒有了那股子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氣,他艱難地扯了扯唇角,近乎顫抖著開口:“紗兒,阿九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看我一眼,好不好?”說著,似是想伸出手撫一下她的臉,卻被赤紗一個轉身躲過。
她瞪大了一雙秋水的眸子,近乎一字一句地開口:“你,沒有資格,再碰我阿姐。”
聞言,楚皇心口一窒,隻覺得從未有過的緊,連呼吸,都是生生的疼,他幹澀著開口:“你能不能讓我再看看她,就隻是看看,好不好?”
或許是從未見過這麽低聲下氣的楚皇陛下,花無心猶豫了半晌,驀地想到姐姐擋劍之時的那種絕然,她的手,卻是鬆了一鬆,她想,或許姐姐,應該是願意的。
見她點頭,楚皇幾乎是顫抖著伸出手接過赤紗冰冷的身子,一下緊抱到懷裏,明明沒有一絲的暖意,可他隻覺心上從未有過的滿足,他不禁伸手替她理了理些微淩亂的衣裳,沙啞著開口:“你不是最喜歡喚我阿九的麽?怎麽現在卻是連看,也不再看我一眼了呢?若以後留我一人,紗兒,又有誰可以如你這般,輕聲,喚我阿九。”
他不禁低頭,嗅了嗅她發間,還是那抹熟悉的清香,但於他而言,已經有些陌生了,他笑了笑,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低沉,近乎失魂落魄的哀傷:“紗兒,我本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我所想要的,可是現在,我卻是有些後悔了,怎麽辦?我好像忘了,我到底要的是什麽。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楚皇會有很多後宮,但阿九,隻有一個妻子,我一直都知道,你不願見到這樣的我,隻是,經曆過那些,我又該如何來留住曾經的你,原本以為把你唯一的妹妹帶到宮裏,你便會一直留著我身邊,卻終究還是我強求了。”或許他一直都很清醒,可是,誰又知道,隻有這樣樣近乎無情無心的一麵,才能讓他肆無忌憚地看一看她的臉,亦或是毫無芥蒂地說一些話,真實而自我,再不必去想那讓他們越隔越遠的曾經。
似是要把這二十四年來的多少次的欲言又止都訴說殆盡,他的聲音低啞卻又纏綿:“其實,我一直都記得在木蓮花下初識的那一天,晴空萬裏,然後有一個穿著黑裙的姑娘很驕傲地告訴我,她來自神的國度,後來,我也果然信了,你確實是不屬於我的紅塵,明明就在身邊,卻還是像在天際那般遙遠,觸手不及。”說著,他眸裏泛起一抹濃重的濕意,那一刻,他脆弱得不像個帝王,僅僅是個失去妻子的男人。“你說,你不喜歡這一身宮裝,嫌太過繁瑣,可是,我卻是自私地隻想讓你穿給我看,怎麽辦,好像又要讓你失望了,我說過,你隻能是我的,即便是死,也隻能躺在我的陵寢裏,不過你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太久,隻是,像我這般罪孽深重,死後入了地獄,又該如何去找上你呢?”
似是有些害怕,他更緊地抱住她冰冷的身子,近乎自言自語:“好像快要天亮了,我帶你回宮看日出好麽,你一直說荒漠的日出好看,現在我不能陪你回去,但在南楚,你想怎麽看都可以。”說著,他踉蹌著起身,橫抱著她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雖緩,卻是從未有過的沉重,仿若腳步一經放下,再抬起,便是用盡所有力氣。
花無心本想阻止,但看著那雙孤寂的眸子,終究有些不忍,想了想,她還是輕聲開口:“你該知道,她到底是為了什麽,辜負了她一生,死後,就別讓她傷心了。”
楚皇高大的身軀狠狠一震,卻是再沒有說一句話,隻抱著赤紗頭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刻,時光在他身後一瞬蒼老。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隻是,他寧願相信她是為了修兒而死,若是因他自己,那他到底還要如何說服自己走下去這段孤獨到死的路?劍奴一族的血脈,可以短暫壓製赤霄劍的魔性,他想,或許她隻是不願看見,他親手毀了那個她喜歡著的自己。
看著那消失在視線轉角的身影,至死,終究還是糾纏在了一起,花無心無瀾的黑眸微微一眯,輕歎著開口:“不知道塵封在黑暗裏的琉璃古城,如今,是個怎樣的模樣,或許,要麻煩你們跟我回去一趟了。”言罷,她緩緩起身,走向內殿,沒了那把彼岸花傘,木姑娘發現,她的背影終於讓她看出了一抹猝不及防的脆弱。
佛說彼岸,生在忘川,她言相思,不渡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