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前塵過往
似乎除了這仙鶴翩躚舞流雲的白色長裙,她便再沒有穿過其他的衣服,或許對於花無心來說,也隻有這一件衣服才可以襯出她的美。無論雪白,亦或是緋紅,都能讓她從不染煙塵的脫俗之中透出一股子難言的妖嬈來,傾國傾城不外如是。那執傘的手,是真正的冰肌玉骨,雪裏生花,木姑娘突地覺得,這樣一把黑水紅花的傘,或許隻有花無心的手,才足夠配得上。
她一步一步,極緩地走到赤紗麵前,看著她前胸透過層疊黑紗冒出的劍尖,秀眉微不可查地皺了皺,聲音,也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姐姐,你終究還是,騙了我。”
自聽到她的聲音那一刻起,赤紗纖細的身姿便是一瞬僵到不能再僵,她低眸,看了看那滴血的劍尖,卻是如何也回不了頭看她哪怕一眼,是不能,更是不敢,她紅唇微微一勾,似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竟是驀地笑了:“小五,或許你說得不錯,該還的,終究逃不過,所以說,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看著她嘴角的笑,楚皇隻覺得心口驀地一窒,從未有過的緊,他手一抖,一瞬抽回那把染血的劍,那金屬摩擦過血肉的聲音不重,但聽在他耳中卻無異於驚雷,幾乎是踉蹌著後退一步,他沾染了鮮血的臉上一瞬浮起死灰一樣的白,隻不過不甚明顯就是了,似是太過受打擊,他有些自言自語地開口:“怎麽可能呢?赤霄劍再快,你也可以躲過的對不對?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撞上來的,為什麽呢?可是你為什麽要故意撞上來呢?”說到最後,他已經有了一些聲嘶力竭的味道。
赤霄劍一經拔出,再無支撐的赤紗幾乎是一瞬倒在了楚修的麵前,那黑色的身姿那樣單薄,就像一根枯萎的樹藤,終於了無生氣。他雙手緊了又緊,爾後緩緩俯下身,那白皙的手顫抖地覆上她頭上的黑紗,輕輕揭過,便是一張足夠熟悉的臉,雖不驚豔,但卻是曆經時光消磨而不褪色的韻道,真正美入人心裏的矜貴。他艱難地扯了扯唇角,卻隻喚出了二個字:“母後。”
看到這張再熟悉不過的容顏,木姑娘眸裏一瞬凝滯,她剛剛還在想為何這個劍奴護法會給她一種隱隱熟悉的感覺,現在就直接給了她答案,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個溫婉端莊的皇後娘娘會有著剛剛那樣咄咄逼人的一麵,隻是,她到底跟劍奴一族又有著怎樣的牽扯呢?還有花姐姐,如果她們真的是姐妹的話,又為何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看著眼前這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赤紗的眸裏漸漸染上了一抹悠遠的笑意,她紅唇輕啟:“修兒,你肯定不知道,你這張臉,有多麽地像你父皇年輕的時候。”似是回憶到很久很久以前,她頓了頓,才接著開口:“當年,你父皇也是如你這般,年少風流,自看他的第一眼,我便沒來由地相信,這就是阿娘說的命中注定。你一定很奇怪,為何我在荒漠深處的琉璃國,會碰上你父皇吧?這個說來,就有些遠了,小五,你還記得麽?”說著,她轉頭看向身後的花無心,手心,卻是不自覺地握緊了一些。
聞言,花無心眸裏卻是一絲波瀾也無,她的聲音很輕,輕到一絲夜風吹過都會飄散:“那時我太小,姐姐很多的事情,都已不大記得了。”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慶幸,她輕歎一口氣,爾後淺笑著開口:“劍奴一族世代相傳的一條祖訓,便是每一任族長的嫡長女繼任赤霄劍主,須終身不嫁,保持完璧之身來侍奉赤霄劍,同時也是為了表達對神的敬畏,當年我遇上你父皇,便起了逃避的心思,不願再過那般無悲無喜的日子,最後不顧父親的反對離開了劍奴一族,而年僅五歲的小五,便成為了我族千年以來最為年輕的赤霄劍主。我原本以為從此便可快意山河和我的阿九過上我所向往的生活,誰知道,後來一切,都變了模樣。”說著,她眸裏漸漸染上了一抹沉重的濕意,聲音,也沙啞了些許:“修兒,你一定很好奇,為何琉璃國會在一夕慘遭滅國,還有劍奴一族,為何就此銷聲匿跡。其實啊,就像小五說的那樣,我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夠了,不要再說了,當年再是錯,如今也回不去了。”似是怕再聽到什麽不想聽亦或是不敢聽的事情,花無心竟是反常地打斷了她說的話,聲音都帶上了一抹明顯的顫抖。
赤紗卻是毫不在意,她柔聲笑笑:“小五,你不是很想要一個解釋嗎?如今我再不說,以後,可就沒機會了。”說著,她抬眸看向一身黑衣的楚皇陛下:“阿九,二十四年了,我還是喜歡這麽喚你怎麽辦?其實啊,很早之前阿娘就對我說過,我的一意孤行可能會給族人帶來沒頂之災,但我不信,我依然賭了一把,我不相信巧合,但我相信運氣,不過事實證明,好像上蒼一直都忘了,要眷顧一下我。十五年前你發兵琉璃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在殿外坐了一晚上,我記得後來下了好大一場雨,可我卻不敢撐傘,因為我一直在想,遠方的的殺戮,會不會下起一場紅色的雨,阿娘說那是神哭的淚。此後,我果然真的,再沒有撐過傘。”
聞言,楚皇手裏赤霄劍驀地一緊,他近乎幹澀著開口:“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是啊,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我也僅僅隻是怕你忘了罷了。可我家小五不一樣啊,她這一生,沒了水琉璃,也一樣有一把傘遮風擋雨,護其一生。”說著,她看向花無心無瀾的眸,低聲說道:“小五,姐姐當年離開你,留你一個人麵對那麽多的血腥,本是迫不得已,如今這次離別,卻是我心甘情願,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盡到一份責任,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一個人今生造的孽,若是不還,便會應在來生所愛之人身上,我想,我還是早些往生,待我有了新的歸宿,前塵盡斷,那些罪孽便不會應在你們身上了。”
“你休想,怎麽可能這麽簡單就了斷了,二十五年的深宮生涯,數萬條血淋淋的性命,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還沒有教會你基本的遊戲規則麽?姐姐,你是不是太天真了?”她執傘的手有些發顫,聲音,卻是倔強到了極致。
“小五,我如今剩下的,也就是這一條命了,其實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早在木蓮花枯萎的那一天,就死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走出荒漠,一切,是不是還會像從前那樣,可是,這也僅僅是如果罷了。”說著,她再次調轉視線看向自拔劍之後便有些發愣的楚皇:“阿九,其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套皇後的宮裝,繁瑣,累贅,更不是我最愛的黑色,可是,我卻還是穿了十五年,僅僅是因為這所代表了與你相關的一種聯係。不過還好,以後,我終於不用再穿它了,這也算是一種解脫吧。你還記得十五年前你帶著小五回皇宮的那一天麽?當時我哭了,不是因為你帶回一個女人,而是因為那場殺戮終於讓我的小五長大了,長大到我都有些不認識了,時光荏苒,她的滄海桑田終於沒有了我半分的影子。”似是太過吃力,她頓了頓,這才接著開口:“修兒是我唯一的牽掛了,不管以後如何,但望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善待於他,這個宮裏的悲劇太多了,也不差他一個。”
楚皇黑眸微微一眯,爾後邪肆一笑:“我是不是該慶幸,至少你沒有忘了我?”隻是誰也不知道,那一瞬他的呼吸,從未有過的緊。
聞言,赤紗卻顯然是不想繼續糾結於這個問題了,她輕輕拉住楚修的手,柔聲開口:“修兒,這世間任何事你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而做到,隻有情之一字,半點強求不得,這一生母後背負得太多,但望你過得一身輕鬆,不再為情所累。”話落,她驀地吐出一大口血來,在楚修墨色的衣擺上浸染成濃烈的花,一瞬成殤,那血色自她雪白的下顎滑過,終於將她慘淡的年華染上一抹緋紅,絢爛如初。
見此,楚修那幽深的眸一瞬漫上濕意,他艱難的扯了扯嘴角,頗為幹澀地開口:“母後,你若不在,以後,我便就真正的是一個人了。”
赤紗搖搖頭,轉而笑了:“讓你沉醉的風景隻有一處,但你以後會遇到更多讓你駐足的邂逅,而不再僅僅隻是擦肩而過,說不定,母後的好運,都留給你了呢。”說著,似是想再笑一笑,可她卻好似一瞬被抽光了力氣,眸裏,也是愈演愈烈的沉重。
見此,花無心緩步走到她身前,傾身而下,那一把彼岸花傘在她眸裏投下的陰影,前所未有的陰鬱,她紅唇輕啟:“劍奴赤紗,以身贖罪,你,經過我首肯了麽?”
她本想解釋,然而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不禁輕輕一笑,像極了兒時的溫柔,“小五,你這樣,真醜。”她的小五,本該是明媚而肆意的,可如今卻是隻剩下了一張空泛到蒼白的臉,她又如何還能再看下去,不如就此解脫吧,或許輕鬆的,不僅僅是她一個。
看著那雙緩緩閉上的黑眸,花無心幾乎是一瞬便拋下了那把從不離手的彼岸花傘,一把抱住赤紗下滑的身子,她眸裏再無死水的平靜,幾乎是歇斯底裏地開口:“劍奴赤紗,我以赤霄劍主的身份命令你,不準死,聽到沒有?你快點給我醒過來。”她死死地抱住她還算溫熱的身子,驀地發覺原來她的阿姐已經瘦到了這樣的地步,以前宮裝厚重繁瑣她倒是不覺,此刻卻是硌到了心裏,生生地疼,她牙齒有些打顫:“阿姐,你怎麽就從來都不聽我的話呢?我又哪裏真的怨過你,其實這不過是你的借口罷了,你累了,就選擇一走了之,那小五該怎麽辦呢?讓你陪著我就這麽難麽?這十五年你都過來了,為何就不再多等幾天呢?你看,木蓮花馬上就要開了。”說著,似是想到什麽,她一把抱住她逐漸冰冷的身子,艱難地往殿外走去,自顧自地開口:“阿姐,你先不要睡,我帶你去看木蓮花好不好,其實你以前偷偷過來我殿裏看木蓮花我都知道的,隻是一直沒讓你發現罷了,你比我更想的,對不對?”此刻的赤紗,輕得像一片羽毛,就那樣隨著那抹白色的身影晃晃悠悠,消失在沉寂的夜色裏。
靜心殿一瞬陷入一種死一般的寂靜,木姑娘伸手扯了扯呆愣著坐在地上的楚修,正待寬慰兩句,卻突然聽到後麵哐當一聲響,她驀地回頭,便見楚皇手中那把珍而重之的赤霄劍被隨意地扔在地上,鮮血淋漓。
楚皇看著殿外與虛空一般濃鬱到極致的夜色,眸裏染上了前所未有的癲狂,那笑聲,也是無限蒼涼,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道:“赤紗,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我要你連死,也得端端正正穿著我楚皇後的宮裝安葬在皇陵,永生永世,也是我楚天明的人!”
有些人,或許不是不愛,也不是不在意,隻是他驀地忘了那條,走回到當初的路,然一經想起,那些被埋藏在記憶的深處的軌跡,已經被刻意消磨得慘淡,一觸成灰。
原諒他,隻是剛剛學會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