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上雍亲王府的马车，很快到了黄将军府。听说是找黄家大小姐，那护院一脸惊讶，最后还是把他们领到了黄语冰和青若公主所住的院子。
那院子十分偏僻，硬是走了半天。院子虽小，但极具江南小院的秀气，二楼上可以直接看到大厅，里面飘着一股药香。
黄语冰正在画画，她一身淡紫长裙，看起来十分优雅，样貌虽比昭宁公主差些，但在容歌众小姐中可谓上流。见到两人过来，她停下了手中的画笔，为两人倒上茶水，奇怪地问道：“这位公子是？”
“这是云浮谷的医者苏彦，我的发小。”凤怀音回答。
苏彦有些受宠若惊的笑了笑。
黄语冰愣了一愣，问：“公主今日来是？”
“我想见见青若姑姑。”
黄语冰又看了看苏彦，明白了她的目的，可是她不明白这个昭南公主为什么敢触明帝和怀安太子的霉头，尤其是身在风口浪尖的雍亲王府。
她带着二人和月诗上了楼，进了一间幽暗的屋子。那屋子里全是药味，旁边一只小小的炉子上还正熬着药。屋子中只有一扇窗户，还用纱布蒙住，只能透进来少数几缕光线。药炉旁边一个清瘦的妇人正裹着毯子坐着，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小扇子扇着炉火，双眼一直紧紧地盯着那炉上橙黄的火苗。
见到几人上来，她抬起眼眸问：“怀音吗？”
凤怀音点点头。看向青若公主的脸，她脸上完全没有肉，但骨相极好，双眼皮极深，眼眶微凹，鼻梁高挺，看起来倒像欧美的女性。
青若公主咳嗽两声，便让他们围着药炉坐下。她眼中全是悲悯和淡漠，倒像是那些佛像的眼睛一样。
“你父王他们还好吗？我听说昨晚你母妃受了伤。”青若公主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们都很好，我母妃也无碍了。”凤怀音回答道。
青若公主看着她脸上的面具，扯出一个笑说：“你这个面具确实好看，当年语冰也有一个，我却不让她戴。最后她只好把那面具埋到树下，没事就挖出来看一看。”
凤怀音有些惊讶，她发现似乎自己最近遇到的每一个人说的话都让她意想不到，而因此她也感到越来越期待遇到下一个人、产生下一段对话。
“娘，不要讲我的糗事。”黄语冰微微皱眉。
凤怀音问：“青若姑姑，我带了云浮谷的医师过来，让他给您把把脉好吗？”
青若公主摇了摇头：“怀音，你还小，很容易觉得自己的善行会有好报，但现实世界永远不会礼尚往来。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是心病，无药可医。”
凤怀音有些讶然，想问她是何心病，可转念想想，亲哥哥全家惨死，母后全家惨死，自己一个当年的堂堂嫡公主从正室变成侧室，多年来受尽原来的侧室打压，这还不够惨吗？自己如何开口安慰她放宽心呢？在那么多鲜血生命、起落沉浮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怀音，你今日能来看我，我已经十分感激了，不必为我趟浑水，给你父王母妃添为难。前人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们才是未来，放下过去的事情，朝前走吧。”
凤怀音没来由的鼻子一酸，想张嘴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她还是打破了沉默：“青若姑姑，正如你所说，前人之事我们已经放下，但仲夏和语冰还有未来。”
青若公主面色一滞，又扯出一个笑说：“我死了，她们就会好过很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什么执念，竟然到现在还不肯去死。”
黄语冰捂着脸走了出去，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凤怀音给苏彦使了个眼色，让苏彦去安慰她，然后又说：“青若姑姑，您想见皇叔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天黄语冰的那个眼神打动了她，让她觉得特别想对这可怜的母子三人伸出援手。虽然这样很不理智，但是雍亲王妃曾经告诉过她——要适当的做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不理智的事情，这样别人会无法猜测你的意图而自乱阵脚或错误判断。
青若公主摇摇头：“我哥哥小时候常常欺负陛下，而我和陛下并没有什么交集，没有什么感情牌可以打。”
“那青若姑姑对仲夏和语冰有没有什么打算？”
“为什么非要有所打算？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除了满心的疮疤和残破的躯壳，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给他们了。”
凤怀音最后问：“姑姑的执念是什么？”
“……回去吧，怀音。”
凤怀音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再被叨扰的样子，转身下了楼。
苏彦正站在黄语冰身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而黄语冰则拿出笔继续画着，面无表情。
一张半生半熟的宣纸铺满大半张漆黑的桌面，洁白的宣纸上，一个满目悲怆、小块脸颊破碎散出花瓣的女子立于巨大的手掌之上，那手掌从云层中伸出，带着万丈光芒，好似上帝之手。
她的画风与古代写实和写意的那些山水花鸟完全不同，完全是后现代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充斥着丰富的想象力和感情张力。
如果黄语冰活在现代，应该是个深度网抑云用户和后现代抽象派画家吧。
“你喜欢看？我这些画向来无人欣赏，连我哥都骂我净画些惹人生厌的东西。”黄语冰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可是我为什么要讨人喜欢呢？难道人活在世上，不能只爱自己地过一生吗？”
凤怀音却说：“你的画很美，充满张力和想象力，丰沛的情绪流于其间。但是你的画表现得太明显，直白地告诉了观者你觉得自己的命运被一双大手轻易掌控，身心残破，无法走出。”
“这不是我自己，这是我娘。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我的未来和她的现在本身就是重叠的。”
“何必如此悲观畏世？你的人生还长。”
黄语冰停下了手中的笔：“你以为我畏惧深宅大院、尔虞我诈？昭南公主，我母亲是在深宫长大的嫡公主，林氏那些小伎俩，她随意就能看破。我母亲不争是因为她已经死了，上面坐着的那个只是她残留的一个躯壳。我不畏惧这世间黑暗，我只是感到厌倦，感到恶心。”
黄诗情坐了下来，看着桌子上那幅画：“我今年16岁，并未鹤发鸡皮，但真正的衰老是内心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热爱全都变得一文不名。”
她抬起了双眸看着凤怀音：“人生的种种苦难已经轰得我身心俱疲，没有人、没有事情能伤害我，也没有人、没有事情能让我快乐。”
凤怀音心情复杂，不知道回什么好。她觉得这女子像极了现代时青春期的自己，无比的悲观、厌世。可是再想想，自己后来也还是有些悲观厌世的，转变都是发生在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是那些亲人们温暖的爱意给了她拥有另一种人生态度的可能性。
苏彦醇熟的声音响起：“黄小姐，虽然不知道您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这般绝望，但是苏某想说，人的意愿和感受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此时此刻你觉得天地一片黑暗，人生一派无望，但明日有了新的境遇，便又有了新的想法。人的观念就像大海的浪潮，不停地更新、退散、凝聚、碎裂，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被此时此刻的观念所束，以开放包容的心态迎接新的境遇、新的变化、新的挑战，形成新的观念，这个过程应该是充满乐趣的。”
凤怀音颇为惊讶，她还不知道苏彦原来还点了哲学技能。
黄语冰品悟着他的话，突然转头问凤怀音：“昭南公主，为何你毁了容貌还能如此乐观？仅仅因为家人给予的爱和温暖吗？”
凤怀音想了想才说：“世人都过于关注自己，自己有一点不好立马就被放大很多倍。但事实上我们若把心思放在外界，去看看那些不同的人和事，可能会发现他们比我们有趣得多。外界能让我快乐的事情太多了，很容易就会让我忘记毁容这回事。”
黄语冰若有所思起来，突然感觉内心的冰河似乎有一处悄悄裂开来，但是想再去抓又突然消逝。
凤怀音见她沉思，便不再打扰她，告辞之后带着苏彦回了雍亲王府用晚饭。
凤怀延一见到她，立马激动地蹦起来：“我听说你去找黄小姐了？她可不在我的攻略名单上呀！”
凤怀音笑道：“你要相信姐姐的人格魅力，不需要你的攻略，我也能成为容歌城最闪亮的交际花。”
苏彦闻言爽朗地笑出声来。
三人用过晚饭后，去小月池看水妖。看完那壮丽的鱼尾巴，凤怀音问：“你还没给它起名字吗？”
“起了啊，就是水妖。”
“这也太难听了，阿彦，你给起一个。”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此鱼形体巨大，尾巴又呈如此艳丽之色，不如叫赤鲲。”
凤怀音笑了笑说：“好，那就叫赤鲲，小名阿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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