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宮中,殿宇內安安靜靜。
一清早,垂帳懸起,帳后案台上燃著裊裊龍涎香,清瘦的少年帝王身襲明黃圓領袍,端正坐於案后,手裡剛剛放下一份專查那流言蜚語傳播的奏章。
河洛侯君子端方地站在一旁:「陛下當日對趙國公有那樣一問,是覺得長孫家不可信了?」
少年聲音道:「趙國公並未遮掩,據實以告,朕也查明先帝晚年疑心深重時,疏遠的各大世家裡,就有長孫家和裴家在列,他應談不上為先帝謀划。」
「那便是長孫家可信?」
「等朕見到那所謂的『密圖』才能知道。」
只要是出自宮中的東西,宮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痕迹流傳下來,有了方向便很好追查,長孫家確實有什麼東西在手中,只是似乎與傳言有所不同。
河洛侯道:「當初若臣順利派人經手了礦山,大約就能知曉長孫家的秘訣所在了。」
那正是他當初主動提出可為長孫家開礦相助的原因。
帝王抬起年輕的臉:「如此不是更說明長孫家有獨到之處,越是有家傳之能,才越會不希望外行人介入。」
河洛侯笑了笑:「陛下所言極是,料想趙國公今日該入宮來面聖了。」
話音剛落,小步進來一個內侍,在帝王跟前低聲稟報了兩句。
少年帝王朝殿門看過去:「來的不是趙國公。」
河洛侯略為詫異地看他一眼,隨即搭手,躬身告退。
帝王點點頭:「宣。」
內侍即刻退出了殿門,高聲唱:「宣趙國公府女郎覲見。」
一道纖挑身形自殿外走入。
神容髮髻高挽,點描眉目,身著莊重襦裙,收束高腰,雙臂間挽著柔紗披帛,釵環腰佩隨腳步清悅輕響,至殿正中,斂衣下拜:「長孫神容拜見陛下。」
未曾抬頭,隔了幽深的大殿,帝案也數丈遙遠,看不見少年新君的神情。
過了片刻,才聽到帝王年輕的聲音:「你便是那位不久前被契丹請求和親的趙國公之女,山宗的夫人?」
神容沉靜地垂著頭:「是。」
「為何是你來拜見?」
「因為只有我能來向陛下獻圖。」
殿內稍稍寂靜了一瞬,彷彿是在思索這話中意味,而後帝王才又開口:「圖在何處?」
神容手從袖中抽出,捧著一隻捲起的厚厚黃絹:「便是此物。」
內侍上前,雙手接過,直呈送至案前。
神容此時才稍稍抬眼看去,那明黃清瘦身影的手抬著,徐徐展開了黃絹。
沒多久,那手就停住了。
「這是什麼,《女則》?」帝王雖年少,但一直刻意壓著聲,沉穩非常,只此時,聲音里的疑惑才顯露了與年紀相符的一絲青澀。
神容早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畢竟書卷裡面都是如同天書般晦澀深奧的文字。
「這就是陛下想看的『密圖』。」
帝王的手按在厚厚的書卷上:「這裡面並沒有圖。」
神容自袖中又取出一份疊著的黃麻紙:「那便請陛下過目此圖。」
內侍又接了呈上去。
帝王抬手展開:「礦脈圖?」
裡面是詳細描繪幽州金礦的礦脈圖。
神容平靜說:「此圖就出自於這書卷,長孫家正是靠著這卷《女則》才找到了幽州金礦,請陛下翻閱至最後。」
大約是出於驚訝,少年帝王依言往後翻閱,厚厚的書卷拖開,直至最後,上面有印璽撰名,乃長孫皇后親筆所著。
「此卷傳至今日,晦澀如同密語,不僅要能解開,還要能對應上現實山川,才算通曉,如此便能轉文為圖。」神容垂眼:「這就是外界所傳,長孫家擁有的那份皇室『密圖』。」
殿內又歸於沉寂,只有黃絹捲起時細微的聲響。
在這陣聲響里,帝王的心思似也卷過了一遍:「這麼說來,這就是長孫家的本事所在。」
「長孫家的本事世代相傳,陛下若願聽,我可以從頭說起。」神容道。
自當年天縱英才、以才能為中原手畫山川定敵虛實的長孫晟,到其女長孫皇後於太宗後宮里留下的這部書卷,再到如今。
言語說來,不過彈指間事。
但這是一個家族的積載。
帝王在案后聽完,安安靜靜,許久才道:「你說只有你能來獻圖,所以只有你懂這書卷,這張礦脈圖也是你所繪?」
「是。」
「幽州金礦也是你發現的?」
「是。」神容淡淡說:「這卷《女則》由我所繼承,如今呈送宮中,交託陛下。」
帝王的眼神看了過來,似有些驚奇:「你要將此書上交宮中?」
神容頭垂低,只露出堆雲般的髮髻:「如今情形,我情願將此書交給陛下,但求陛下能相信長孫家。」
沒有迴音,過了片刻,傳出O@衣袂聲,帝王年少的身姿自案後站了起來:「朕知道了,你是擔心朕會像對待其他先帝舊臣一樣對待長孫家。」
神容不語,耳中聽著他緩慢輕淺的腳步。
他年少的聲音帶著轉變期的澀和沉,並不清朗:「其實朕只是為了先父一點私事,才有那一問罷了。」
神容垂著的眼輕轉,心思也在輕轉。
來此之前,她父親告訴過她,這位新君當時奇怪的問題不止那一個,還有一句:真正的山洪是何模樣?
趙國公據實相告,而後才想起來,這位少年帝王的過往。
登基前他只是一個快要落敗的光王府世子,雖然是宗室出身,卻並不被先帝親近。
光王妃因生他難產而亡,其父光王也年紀輕輕就因意外而落傷病故,留下他年少孱弱,連光王爵都未能繼承,好幾年間都只有一個世子頭銜,客居遙遠邊疆,根本無人問津。
正因如此,後來他能成為皇儲,得登大寶,才讓二都世家大感意外,只因早已不曾有人注意過這樣一個落魄世子。
而當年導致光王身故的那場意外,就是山洪。
所以如今少年帝王直問真正的山洪是何模樣,長孫家可曾為先帝謀劃過什麼。趙國公便意識到,這位新君的生父恐怕不是意外身亡,有可能是人為,甚至涉及先帝。
他是懷疑長孫家參與過此事,因為長孫家有此能力,或許曾幫先帝謀劃過除去其父。
如今他親口所言是為了此事,便是印證了。
而先帝,確實在晚年疑心重時大力收攏皇權,致力於削藩和扼制邊疆。
少年帝王的聲音放輕了:「朝中的確有諸多老臣被朕處置了,但倘若他們行的端坐的正,又豈會被揪出罪名,一一摘除?長孫家既然不在此列,又何須擔憂?」
神容不動聲色,心裡卻已驚訝非常。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被拔除的老臣,皆為先帝謀劃過此事。
年輕的帝王一早就在清除先帝勢力,並非只是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需要,竟然也是在報父仇。
她做足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是為了這個。
帝王又問:「如此,你還願意將書卷上交宮中?」
神容定了定神:「我上交書卷,確實是出於自保,卻也不只是交於陛下,更是交於國中。長孫家能發礦的本事代代相傳,如今卻被有心人利用,關外稱此為『山河社稷圖』,但這山河社稷若是淪落在外敵之手,也就山河不存,社稷難復了,不如呈交歸國。」
少年帝王的腳步停了:「你說與關外有關?」
「是,請陛下明察。」
並非呈交於帝王,而是呈交歸國。
料想當初長孫皇后留下它,應也是為了江山社稷。
長孫家自然不舍,但神容心意已決,沒有比宮中更安全的地方了。
「朕明白你上交書卷的緣由了。」帝王忽然道。
是要他身為帝王徹底介入此事,到時候反而會來護住書卷,甚至清查外敵。神容一臉坦然:「從此書卷屬國,不再為長孫家獨有。」
眼前忽然出現一雙綉金黑面的罩靴。她悄然抬眼,繼而微怔。
少年帝王竟已身在眼前,居然還蹲了下來,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如此重要的東西,你願交歸國中,長孫家既也無罪,那之前的請求大可不必,朕允你換一個請求。」
神容不禁意外,過往一直擔心這位新君是會妄加罪名之人,去幽州尋礦,為長孫家立功,皆是為了家族求穩。
如今方知一切事出有因,剝開那層神秘,再看他也不過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與山昭看來也差不多,為人甚至算得上柔和好說話。
她微微抿唇,開口:「那就求陛下信任山宗。」
帝王眼在她身上轉了轉:「何意?」
「這一切皆起自於關外陰謀,求陛下相信山宗,信他的盧龍軍,給他機會領軍出關。」
帝王年少白凈的臉安安靜靜,沒有作聲。
神容微微吸口氣,咬了咬唇,破釜沉舟一般,抬高聲道:「只要陛下信任,我也可為陛下做長孫晟。」
帝王看著她,甚至動了一下身姿,愈發仔細地打量她。
神容察覺到他視線,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我雖為女子,但敢如此放話,絕不敢欺君。」
眼角瞥見面前的少年帝王竟難得一見地笑了一下:「朕沒有看不起你是女子,這世上厲害的女子,朕已見識過很多了。」
……
神容離開那座大殿時,下了台階回頭又看一眼,心中訝然一閃而過。
新君心思莫測,但她這一步似乎沒走錯,至少他與先帝不同。
殿內,年少的帝王坐回案后,翻開一道奏摺。
這份奏摺早已呈來,其上署名山宗。
帝王仔細看完,按了下來,朝外下令。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宮人親領,經過層層宮門,大殿內被帶入了奏摺里提到的人――形容枯槁、嚴實被綁的柳鶴通。
「陛下,罪臣當初並非有意替先帝謀划加害光王的啊,罪臣若知道先帝當時針對的是個藩王,絕不敢隨意參與啊!」一入殿他就開始畏懼地跪爬著道。
外人都道新君剷除先帝老臣,只有他們這些被剷除的當事者,才知道是怎麼回事,皆是咎由自取罷了。
帝王面前的垂帳已經放下,遮住了他的身形:「朕今日傳你,不是為了你已定的罪。」柳鶴通頓時不敢多言。
「將你在關外所知情形一一報上。」
「是,是……」柳鶴通乖順地伏地,一直就希望能有機會再面聖,如今是難得的機會,竟然是山宗給的,只求能將功贖罪,一分一毫也好。
……
足足又過了兩個時辰,柳鶴通被帶走。
少年帝王仍安然坐在殿內,內侍們穿梭,送來一份一份文書典冊,絹書密旨。
他的手裡壓著一份談判書。
是當初契丹送到先帝手上的談判書,甚至還附帶了一塊盧龍殘旗。
今時今日,他才看到這一份談判書,正是孫過折所寫,提及願與中原「對等相換」。
但先帝當時根本沒有救援盧龍軍的打算,所以不了了之。
如今,大概可以知道他想要換的是什麼了。
「原來如此。」年少的帝王合上面前的談判書,雙眼透過案前垂帳,彷彿看到了當年不得不立他為儲君的先帝那蒼老頹唐的模樣。
那時候的先帝大力收攏皇權,為求撤藩不擇手段,為遏制邊疆不惜手染鮮血,為了大權安穩更不惜損兵折將。
最後幾年裡,先帝始終疑心疑鬼,誰也不相信,看什麼都有陰謀。直至於後來子嗣凋盡,眾叛親離。
而他一個落魄世子,居於遙遠北疆,在立儲風波里被安北都護府的兵馬推出來,協同洛陽河洛侯的勢力,被扶持成為了儲君。
當時邊疆也的確出過有都護府勾結外賊的叛亂,他一直以為那就是先帝疑心的陰謀了。
如今方知,還有更大的陰謀在等著,不僅僅是一方勾結外賊的叛亂,居然是要聯結四方各部外族勢力大舉而來,顛覆中原的圖謀。
原來如此,原來先帝竟然沒有感覺錯。
多少人的鮮血,才換來這個陰謀的現世。
少年帝王坐了片刻,默然起了身。
……
天黑時,山宗在長安官驛里。
廊下燈暗,他就站在暗處,聽著胡十一腳步走至,低聲道:「頭兒,柳鶴通白日里被帶進宮去了,我去看了,金……不是,夫人在他前面也入過宮。」
「嗯。」山宗只點了個頭。
胡十一報完就走了。
他站在廊下想著神容,早料到她一定會親自面聖,不知她此刻定心沒有。
院外忽然有動靜傳來,山宗朝那裡掃了一眼,察覺出一絲不對,聽著那陣動靜,舉步往客房走。
快到門口,兩個內侍一左一右立在門前,尖著嗓音問:「可是幽州團練使?」
山宗說:「是。」
兩名內侍讓開,抬手示意他過去。
山宗走過去,推開他們身後的門,門立即就被內侍在外合上。
他看見屋內坐著的人,一掀衣,單膝著地。
新君換了便服,就坐在桌旁,看起來如同一個尋常人家的清俊少年郎。
「朕既然親臨,想必你也知道所為何事了。」
「為臣奏摺呈報之事。」
年少的帝王點頭:「如你所願,朕此番終於徹查了先帝。」
山宗一言不發,燈火下黑衣靜肅,身凜如松。
帝王起身,走到他跟前:「你呈奏之事被准了。」
山宗靜默聽命。
「朕許你行使節度使之職,統調九州兵馬,必要時亦可調度山家軍,掃清關外聯軍,奪回薊州。」帝王的聲音頓了一頓:「待薊州光復,盧龍軍復番,你就是幽州節度使。」
山宗抬起頭,眼底如黑雲翻攪,沉沉歸於平靜:「臣領旨。」
「即刻返回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