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趙國公府里,近來頗為沉肅,就連僕從們在府中四下走動的腳步都輕緩了。
裴夫人在廳中端莊地坐著,眉頭細擰,擱在手邊的一盞茶早已涼透,卻一口未動,只時不時朝廳門看一眼。
好一會兒,終於看見長孫信從門外走了進來。
裴夫人立刻問:「如何?」
長孫信身著官袍,一絲不苟,搖頭道:「未能得到什麼消息,只看父親那邊如何說了。」他是從工部回來的。自那日在酒肆里與山英分開,返回趙國公府後他便連著幾日都在奔波。
但宮中沒什麼動靜,只今日,聖人忽然召見了趙國公。
裴夫人揉著手中的帕子:「也不知是從何處突然冒出這流言蜚語,你父親到現在還未回來,更不知聖人會如何說。」
長孫信安撫她:「母親不要太擔心,長孫家立了大功,有那座金礦在,聖人當會顧念。」
裴夫人嘆息一聲:「只怕會叫聖人種下疑心……」
話音止住,長孫信也沉默了。
這等流言蜚語看似沒有根據,卻最容易叫人生疑。
裴夫人是經歷過先帝的,先帝便最容易生疑的秉性。
歷來伴君如伴虎,如今的少年帝王一直與大臣不遠不近,還未能叫人徹底摸清,登基以來又拔除了許多世家舊臣,萬一就揪住了這一項可如何是好?
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正相顧無言,走進了廳中。
正是趙國公,一身厚重的國公朝服,臉上嚴肅。
「父親,」長孫信迎上前:「情形如何?」
裴夫人站起來:「聖人都問你什麼了?」
「問了許多,」趙國公皺眉道:「聖人知道我們長孫家藏有能探山川的東西。」
裴夫人一驚:「聖人知道?」
長孫信也覺不可思議:「聖人怎會知道?」
趙國公踱了兩步:「這便是聖人捉摸不透之處,早在我長孫家於幽州發出金礦之後,宮中便在這其中查過一番。聖人雖不知我長孫家有的具體是什麼,但一定有東西相助,才會代代有此本事,但他一直未提,直到此番流言四起。」
這番話一說,足以叫所有人都提心弔膽。
裴夫人臉色都已有些發白:「那捲《女則》……」
別人不知道那流言真假,他們長孫家卻很清楚,所謂的皇室密圖沒有,但要說他們長孫家的本事,唯一有關聯的便是那本《女則》。
看來是有人盯上了那份書卷。
她小聲道:「聖人查過長孫家,莫非對長孫家……當初也生出過除去的心?」
長孫信臉色也嚴肅了:「母親莫要自己嚇自己,聖人是新君,登基不久,自然要摸清各家大臣情形,若真有那心,早也下手了,他後來不還賞了我們功勛,只看他如今如何斷定就好。」
趙國公道:「聖人如今什麼也沒說,只說想看那份圖,或是與其有關之物,他想知道究竟是什麼造就了這流言。」
裴夫人臉色愈發不好:「只看看?怎會如此簡單?」
長孫信想了想:「聖人有令,自然不得欺瞞違背,可要圖,除了阿容,誰還能將那書中文字轉化為圖,難道要叫她回來?」
裴夫人立即道:「不,好不容易將阿容送走,她險些被和親的事剛解決,千萬不要叫她回來。」
趙國公又踱了一圈步,沉吟道:「我手上尚有書卷里的幾份謄抄文字在,只待破析了畫成圖,再加上阿容當初描出來的幽州礦脈圖,上呈宮中,或可讓聖人打消疑慮,也或能保住書卷。」
外面忽有僕人來報:裴大郎君攜大女郎回來了。
長孫瀾隨即就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道趕來的裴元嶺。
「父親,母親,事情如何,可有我能相助的?」長孫瀾溫聲問,一臉擔憂之色。
裴元嶺也道:「姑父姑母有任何事要幫皆可直言。」
趙國公點頭,對長孫瀾道:「正好,你也一併來解文描圖。」
長孫信看了看堂姊,湊近父親身邊低語:「那可不是誰都解得了的,父親,真不要叫阿容回來?」
趙國公看一眼裴夫人,亦低了聲:「我也不希望阿容回來,聖人既然要圖便給他圖,最好不要讓阿容卷進來。」
他說著一聲低嘆:「聖人可遠比我們想得要不簡單。」
……
趙國公府上的氣氛又更凝重了一分。
又是一日過去,一清早,府上便鴉雀無聲。
趙國公告了假,如今終日都只待在書房內忙碌。
長孫信一身便袍,也已連著幾日沒有出門,手裡拿著幾張謄抄的文字,一臉沉重地從園子里走出,直到廊上。
一個護衛小跑過來:「郎君,查遍了全城,那傳言據說是幾個外族人傳出來的。」
「外族人?」長孫信沒好氣:「哪裡的人,逮到沒有?」
「沒有,找不到他們了。」
長孫信擺手,低低道:「連是哪裡的人傳的都不知道!」
「契丹人。」
忽來一句回答,長孫信轉頭看去,頓時一愣,眼一亮:「阿容!」
神容正朝他走來,身上罩著厚厚的披風,揭去兜帽。
長孫信說不上是驚是喜:「你不是應已到幽州了,怎麼返回了?」
神容走到他面前:「長安的事我已聽說了,是孫過折做的,我回來便是為了這個。」
長孫信訝然:「又是他!」
神容看一眼他手裡的紙張:「你在做什麼?」
長孫信正愁此事,便一五一十將前後事情都告訴了她,包括帝王說要看圖的事。
他低聲道:「聖人對此事態度不明,朝中風向也不明,我們都摸不清聖人是何意,越是這樣,越是心中不安,只怕惹了猜忌,若有人添油加醋,那先前立的功也都白立了。」
神容點了點頭,臉上神情平淡。
長孫家曾經最擔心的事莫過於此,擔心帝王發難,家族難全,沒想到如今是在這樣的境地下到來。
長孫信抬手示意她等等:「我去告訴父親母親你回來了。」
神容看他走了,轉身走向園內。
園中一角,兩株蔥蘢松樹已是墨綠,樹榦筆直,旁邊倚著身姿頎長一身漆黑胡服的山宗。
他抱刀在懷裡,小腿上的馬靴沾著塵土,是帶著她一路馳馬抄近路回來所致。
神容走過去,剛要說話,他手臂一伸,勾住她腰拉過去,一手捂在她嘴上,頭朝園中一歪,低聲說:「有人。」
神容眼看過去,園中亭內坐著她堂姊長孫瀾,金釵環佩,鵝黃襦裙,面前石桌上鋪著一張張紙,她手握一支筆,緩緩擱下:「我到底還是比不了阿容,解不出來。」
「那何不與姑父明說。」裴元嶺自她身後走出,站在她旁邊。
「我想解出來,」長孫瀾顰眉微蹙:「我也是長孫家子孫,卻幫不上忙。」
裴元嶺笑了笑,寬撫她:「解不出來也沒什麼,你還是我裴元嶺的夫人。」
「這不過是你寬慰之言,有時我也希望自己不僅僅是你夫人,也能有獨當一面之能。」長孫瀾頓了頓,輕聲輕語地道:「你我相敬如賓這麼多年,如今長孫家面臨危局,倒也不必遮掩了,誰都知道,當初裴家表親們全都惦念的是阿容,我知道你也是。」
神容愣了一愣,想起她堂姊曾在她跟前說過大表哥有話也不會與她多說,原來早就藏著個結。
嘴上卻還被山宗捂著,他勾著她腰的手臂也環緊了,臉抵在她頸邊,低笑一聲,也不知在笑什麼。
亭內安靜一瞬,裴元嶺嘆了口氣,在妻子身旁坐了下來:「沒錯,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人誰都會去想,但也會有同樣獨一無二的人去匹配。我自認不是那一等一的人物,天上獨有的日月都摘不得,能在漫天星海里摘得一顆星辰,便已心滿意足了。」
長孫瀾不禁朝他看了過去:「我也可算星辰嗎?」
裴元嶺笑著抓住她手:「自然。」
「我還以為……」長孫瀾沒說下去,聲音輕了。
神容拉下山宗的手:「想不到大表哥還如此會哄人。」
耳邊傳來他的低語:「嗯,只比我差一點。」
她立即想轉身,被他緊摟著往後一拽,察覺那邊似已有視線看來,忙隨著他快步躲開去。
直到假山後,兩人才停下。
山宗臉上的笑抿去:「孫過折盤算得很清楚,求親不成便散布傳言,這樣隨後擄走了你,礙於帝王猜忌,你也不會讓書卷留在中原,便會落在他手上;若沒擄走你,帝王猜忌或也能幫他將書卷引出來,省得他再下功夫另找。看剛才情形,聖人確實關注起了書卷。」
這就是孫過折狡猾之處。
神容一手搭在他胳膊上,手指輕輕撥著他衣袖上緊束的護臂:「好在回來得及時。」
山宗手臂在她腰上一緊:「我此時明面上已在幽州鎮守,不在長安,書卷的事會暗中配合你。」
神容回味過來:「你是不是要用柳鶴通對付他?」
山宗眉峰低壓:「柳鶴通多嘴才叫孫過折留意到你身上,他這算將功折罪。」
否則他豈會輕饒了他。
那晚他讓胡十一和薄仲帶柳鶴通離開,正是提前折返了長安。
如今他隱藏行蹤,看似人已在幽州,是為故意轉移關外視線,孫過折此時一定留心著長安動靜。
「你想主動對付孫過折?」神容蹙眉:「聖人還沒信任你。」
山宗嘴角扯了一扯:「我知道,但或許這次是個機會,我早就不想放過他。」
他早就想出關外了。
失散的盧龍軍,失落的薊州,都在關外,只不過沒有機會罷了。
神容眼神輕轉,落在他抿緊的唇上:「我明白了。」
「阿容?」長孫信親自過來找她了。
山宗鬆開她,笑一聲:「我就不去見岳父岳母了,裝不在得裝像一些,等我收拾了孫過折再來告罪。」
長孫信找了過來。
神容自園中走出,對他道:「走吧。」
長孫信走在前,直到廳中,趙國公和裴夫人已經都在,看到她無不詫異。
「你怎麼回來的?山宗呢,他讓你一個人回來的?」裴夫人接連問:「這事真是孫過折做的?」
神容說:「母親不必著急,這都可以慢慢說,我只想知道聖人除了說要看圖,還與父親說了什麼?」
趙國公沉默一瞬,道:「其實聖人除去問圖一事,還問了我一個古怪問題,他問以我對山的了解,當初可曾為先帝謀劃過什麼,正因如此,此事才顯得嚴重。」
裴夫人錯愕,先前他沒說,竟不知還有此一問,牽扯上先帝,那就明明白白是被猜忌了。
神容也不禁微微變了臉色,輕輕抿了抿唇,一手摸到懷間錦袋:「既然如此,書卷在我手裡,由我入宮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