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望薊山在關外那一段山嶺雖視野可見,但走過去還是費了些時間。


  終於到了地方,頭頂的天早已亮透。


  神容站在那段山嶺之下,細細打量,主峰皆在關內,這一截只是收尾,一眼就可以看到頭。但與關內的山勢不同,這一段陡峭非常,山壁參差嶙峋,山腳下繞著條細細的河。


  打量完,她又沿著嶺下緩步走動,探了周圍地風。


  這一帶人跡罕至,草木茂密,但並沒有什麼能引她留意的「風」可撿。


  她停下,朝後面的東來點頭。


  東來接到示意,抽出刀,到她所站的腳下破土,往下掘了一個碗圓的小口。


  一直往下,直至一臂深,都挖掘地很快很順利,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神容看了一眼,說:「停吧。」


  東來收刀直身:「少主,看來沒有礦石。」


  「沒有才好,若是還有一段礦脈在關外,那才是麻煩。」神容說著又抬頭朝眼前山嶺看了看,一手按在懷間,慢慢推算著礦脈走向。


  書卷還在她懷裡收著,但上面沒有記述,已不能給她指引,她這回只能靠自己。


  東來讓開一步,知道這時候關鍵,不敢有半分打擾。


  神容的目光幾乎是一寸寸從關城方向往山嶺這頭看過,漸漸摸出了個大概,接著目光停住:「那裡不太對。」


  山嶺最尾端靠著河水,沒有樹也沒有草,光禿禿的山壁陡峭,山石愈發嶙峋甚至尖銳,像是被刀斧劈出來的,山腳處更是坑坑窪窪。


  神容又看了一遍說:「好似人為動過。」


  東來立即道:「屬下去看看。」


  一直在旁護著的那十幾個兵此時齊齊接近,其中一個向神容抱拳:「貴人小心,那裡應當是關外敵賊弄出來的。」


  她問:「也是陷阱?」那兵回:「不止,關外一心想摸混入關,除去陷阱,還會鑿山借道,想從山裡進入關內也是有的。」


  神容便明白了,這片山嶺還真被劈鑿過,而且次數很多,才變成了這麼一幅嶙峋模樣。


  然而關外敵方不知道望薊山的特殊,這山變化多端,前所未見,根本不能亂鑿。


  這段山嶺雖無礦脈,地風卻還牽扯著關內主峰,這裡地風不穩了,便導致關內的礦脈產生了一絲偏差。


  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再動一下這山嶺,讓這裡不穩的地風泄去。


  不破不立,這樣既能讓關內山勢徹底平穩,才好放心開採礦石;又能壞了關外潛入的路。


  「能否破壞了那些?」她低聲問。


  那兵道:「這不是難事,關外的布防遠不及關內嚴密。咱頭兒那些兵術,就是給他們照著抄都未必學得來。」


  聽語氣他對山宗分外自豪,說完一抱拳,撥出五六人,迅速往前去了。


  神容吩咐東來:「去幫著他們,這裡地風已經不穩,留意動靜。」


  東來領命跟了過去,一邊抽出刀去幫忙。


  剩下的幾個兵都還記著山宗的命令,圍在神容身側好好護著。


  神容凝神留意著地風。


  前方那幾個兵手腳麻利,在那坑坑窪窪的山腳就如入無人之境,抽刀彎腰,不知刺到了哪裡,很快就轟然一聲悶響傳出。


  一大片地塌了下去,露出一個陷阱的大坑,緊接著又接連塌了好幾處。


  很快,牽扯出了更大的動靜,那陣沉悶的聲響一直沒停,如從地底傳出。


  神容早有防備,立即喚:「東來!」


  東來馬上叫那幾個兵離開。


  神容喚完卻覺得自己腳下都在震顫,如同之前經歷過的一樣,熟悉的山搖來了。


  她看向山嶺,碎石飛濺,有一片山石竟整個地滑了下來,直往下砸落。


  「往前!」她指揮東來帶人去那裡躲避,一面也往那裡避讓。


  身邊緊跟著保護的兵卒卻阻攔了她:「貴人不能再往前,那裡易遇上關外敵賊。」


  那頭東來也同樣被那幾個兵攔住了。


  不能往前,神容就只能去看山腳那條河了,蹙了下眉:「那就去河裡,若有吸力,盡量穩住,等這一陣過去再說。」


  山搖竟還在繼續,滑下的山石沒頭沒腦的飛落。河水在咕咕冒泡,說明神容的判斷沒錯,河裡的確有吸力。


  她早料定這裡地風不穩時也會有關內那樣的水流吸卷。


  一塊山石飛來,多虧一個兵推了一下神容才避開。


  神容被推著順勢就踩入了水裡,水流沒過小腿,一陣冰涼,尚未來得及說話,巨大的吸力已襲來,且不止一股,方向也不一樣。


  她反應極快,深吸口氣閉住,果不其然被水中吸力一卷,人就傾倒,渾身浸了水。


  所有人都在往她這裡趕,但水流是阻力,有個兵卒託了她一下,把她往岸上推,自己就被卷開了。


  另一頭東來勉力趟河而來,山搖中河水倒吸,他好不容易近前,只來得及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就又被吸卷回去。


  神容被這一扯穩住了身形,但阻止不了水流吸力,人迅速隨流漂出去。


  偏偏那片滑下來的山石砸落入了河面,她不知又被哪個兵推了一下,這一下太用力,她順力被卷往另一頭,砸下的山石和濺起的水花已將她和他們隔開。


  一陣急速的吸卷,漫無目的,直到挨到岸邊,神容兩手緊緊抓著茅草才停了。


  她鬆口,急急呼吸兩口氣,差點就要脫力,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一些,費力地上了岸,虛軟地挨著棵樹坐下。


  渾身濕冷,但她第一件事是拿出懷裡裝書卷的錦袋看了看,還好錦袋可防水火,只要沒丟就好。


  她又放心收回懷裡,這才擰了擰濕透的衣裳,一口一口緩著呼吸,一面沒好氣地想:幽州的山脾氣真不小,跟幽州的人一樣,難馴得很。


  但她還會鎮不住不成,現在還不是安分了。


  河水的確已經平靜,再無動靜。


  她轉頭往被捲來的方向看,一怔,那片山嶺竟已不在視線里了。


  水的吸力太快了,只這片刻功夫,居然就漂出來這麼遠。


  不見東來也不見那群兵,他們可能還在那一頭。


  神容看了眼天,就快過午時,幾個時辰一晃而過,她得趕緊去與他們碰面。


  那片山嶺地風已泄,就如一個人的壞脾氣被捋順了,她出來的目的已達成,這就夠了。


  身上的胡衣又擰了擰,這胡衣厚實不貼身,倒是好事,此時也沒起風,不至於更冷。


  神容提起力氣起身離岸,穿過一片山林,才看到了那片山嶺的一個嶺尖。


  原來是被河流帶著繞了個向,難怪看不見了。


  她推算了一下距離,循著方向過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忙止步,避去樹后。


  遠處一隊披頭散髮的男人騎馬而來,手提大刀,是關外的兵馬。


  神容轉頭就走,一面想起那幾個兵的話,果然一路往前會遇上關外敵賊,她現在就已經被水捲來前方了。


  只能在林中快走,身後似乎一直能聽見馬蹄聲。


  神容就快用光僅剩的那點力氣,終於走出林子,到了一條土路上。


  路上正有一行五六人的隊伍緩緩經過,有馬有車,馬背上還有貨,看起來像是一支走商的。


  馬車裡探出一個皮膚黑黑的婦人,穿著一襲綉彩的胡衣,朝她招手,好像在喚她過去一樣。


  神容聽見身後馬蹄聲似又近了,咬了咬牙,只好快步過去。


  馬車竟還停下來等她,那婦人伸出只手來拉她,一面笑著對後面說了句胡語。


  關外主要是奚人和契丹人,容貌與漢人相似,只語言不通,這個婦人說的不是契丹話,是鮮卑話,應該是奚族人。


  長孫家祖上也有鮮卑血統,神容能聽懂一些鮮卑話,她聽懂了這婦人在對她身後說:「這是我們的人,一直等著她回來呢。」


  神容一下被拉上車,迅速往後看一眼,後方那隊披頭散髮的兵馬已經追到了跟前,聽了婦人的話才停了。


  婦人又說句胡語,隊伍里一個行腳的奚族男子過去給他們遞了點碎銀,那群兵馬收了錢,這才調頭走了。


  馬車瞬間就動了起來,走商的隊伍上了路。


  神容去看那婦人,微微欠身致謝。


  婦人似乎是隊伍領頭的,笑眯眯地看著她,指指她身上的濕衣裳,用胡語問她怎麼了。


  神容為了不暴露是關內來的,故意指指自己的唇,搖頭,裝作不能說話的樣子。


  那婦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繼而笑得更深了,從身側拿了一塊胡毯遞給她。


  神容接了,披在身上,兩手拉在胸前,雖然她今日特地穿了胡衣,綁著髮辮也像個胡女,但剛剛躲開那幾個兵馬,不代表可以鬆懈。


  婦人又很熱心地遞來水囊,拔開塞子,還有熱氣。


  神容身上正冷,但擺了擺手,裝作不渴的樣子。


  婦人便將水囊放下,遞來一塊胡餅,又笑著請她吃。


  神容看了一眼,還是擺手,雖然她確實早就餓了。


  婦人便不再遞東西給她了,只是打量著她笑,彷彿十分滿意的模樣。


  神容趁機朝車外看一眼,沒再看到那片嶺尖,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看眼下情形,也不好隨便停下,怕再遇上那些關外兵馬。


  只希望他們不會去那片山嶺處。


  她一邊看車外,一邊又看天色,思索著在哪裡下車合適。


  忽聞車外多出了人聲,好像是到了什麼城鎮的模樣,馬車也不再顛簸了。


  但那些聲音只一晃而過,馬車好像一下變快了,神容甚至一隻手扶住了車門,才不至於搖晃。


  對面的婦人還笑著用胡語說了句:「沒事,放心。」


  車許久才停下,像是直接拐入了什麼地方。


  婦人先下了車,朝神容招手,臉上還是那般滿意的笑。


  神容朝外看了一眼,是一間院子,院外是一條不寬的街道,街上胡人酒肆林立,應是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城裡。


  她揭開胡毯下了車,到了這種地方也好,也許更方便東來他們找來。


  那婦人指一下院內的屋子,用胡語道:「進去坐吧,這裡面可是個好地方。」


  神容看她一眼,見她臉上又露出了那般滿意的笑來,心中動了動,點頭,往那屋子走。


  走到一半,立即折身往院門跑去。


  婦人忽然尖利地叫起來,神容身後一下追來兩道身影,一左一右架住她就往回拖。


  那是兩個高壯的胡女,簡直像男人一般有力氣。


  神容被拖回去時,身上已經徹底沒有力氣,疲憊飢餓幾乎耗空了她,實在無法掙脫,直接被拖回了那間屋內。


  接著眼前一黑,她臉上被遮上了一塊黑布。


  ……


  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響,好似是漏刻聲。


  神容迷迷糊糊醒來,眼前有朦朧的燭光。


  耳邊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話:「唉,這是遇上牙婆子了,這關外的牙婆子可非我朝那樣的,都是直接偷啊搶的,才不管是不是傷天害理呢。」


  神容一下清醒了,撐著床坐起,依然是一手立即去摸懷間。


  一個女子挨過來:「找你那書么?不用擔心,他們叫我搜你身,我一看就一本《女則》,有什麼好搜的,又給你塞回去了。」


  神容已摸到了,看向對方,那是個眉眼細細很有風情的女子,穿一身輕紗襦裙,梳著樂人髮髻。


  她開口問:「你是漢人?」聲音有些嘶啞。


  對方盯著她看了看,大喜:「說了這麼久沒迴音,差點以為你是胡人,還好我猜對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


  神容又打量四周,這只是一間簡易的住房,有一個妝奩在,才能看出是住女子的。她的身下是一張低矮的床席,鋪著一層艷麗的胡毯。


  她瞬間就釐清前因後果了,那個婦人竟敢賣了她。


  那女子看她臉色不悅,輕笑道:「說來真是奇特,你是唯一一個被牙婆子賣來還好端端的,我見過之前被騙來的,都半死不活了,你一定聰明,沒吃他們的東西,也沒喝他們的水。」「若非出於無奈,我根本不會上她的車。」神容咬了咬唇:「待我出去再問她……」


  「算賬」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她忽而一怔,連忙起身去看窗外,卻發現窗戶推不開。


  儘管如此,窗外的天黑了她還是看出來了。


  「我昏多久了?」她回頭問。


  女子嘆氣:「昏一日了都,你一定是吃了些苦吧,我給你灌了好些米湯呢,衣服也是我給你換的。」


  神容這才顧上看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一身胡衣,五彩斑斕的。


  她咬唇,糟了,過去這麼久了,山宗還在關城那裡等她。


  「怎麼了?」女子問她。


  神容坐回床席,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女子湊近來,挨著她跪坐:「我照顧你時就在想,看你一身貴氣,可別是出身二都,如今聽你口音,應是長安人士無疑。」


  「嗯。」神容心不在焉,此時也沒有心情理會別的。


  女子朝她跪坐端正了,見禮,自稱也換了:「賤妾也是長安人士,曾出身長安教坊,會彈箜篌,名喚杜心奴。前些時日自國中往邊關采樂,在易州地界遇上一群關外的商人,他們說請我來這裡奏樂,我來了,豈料他們竟不放我走了,所以你我一樣,皆是被騙來的。」


  神容淡淡說:「那又如何?」


  杜心奴笑了笑:「你有所不知,這地方其實是個銷金窟,銷的無非是酒和色。我看你似乎出身不凡,或許是會一些宮廷樂舞的,不如與我配合一番,今晚博個頭彩……」「想都別想。」神容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早看出這地方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但叫她去獻舞,做夢不成?

  杜心奴一愣:「你不願?」


  神容輕哼一聲:「他們不配。」


  杜心奴這下算是徹底確定了,這的確是位貴人,否則不會在這境地下還能臨危不亂,更別說還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瞄了瞄神容,試探著笑道:「說起來,我曾有一次在北疆境外落難,也遇上個貴人,跟你很像,不過她要好說話許多,也好配合,好似月亮似的,你不一樣……」


  神容轉頭看她。


  杜心奴頓時訕笑:「你像日頭,這天上哪能缺了日頭呢是不是?」


  神容現在沒心情與她說這些,她只想安靜地想個法子離開,冷淡道:「你就是再編故事也休想說動我。」


  杜心奴語塞,心想這貴女看著明明年紀不大,眼睛也太毒了,什麼心思都逃不過她眼睛似的,無奈嘆息一聲:「今晚會有附近的貴客來,據說要挑人帶走的,我本想著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才想叫你與我配合的。」


  若非見她生得明珠一般,豈會想到這念頭。好不容易等她醒才提了。


  神容忽然看她:「你說什麼?」


  杜心奴差點又要愣住,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


  神容眼珠動了動,忽然站了起來:「那好,跳!」


  杜心奴沒料到她竟又改了主意,高興道:「你同意了?」


  神容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她的人一定正在找她,只要有機會出這地方,她當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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