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一場險些動搖大朔宮廷的風雨,在眾人知曉時就已塵埃落定。


  妖言惑眾的李仁遭斬,聽信讒言的劉光當場被革職查辦。玉京公主回宮後,一病不起,六皇子無限期禁足,什麽時候能出,要看玉京公主什麽時候痊愈。


  一波接一波的禦醫被派往梧桐宮,一碗又一碗的湯藥送進梧桐宮寢殿,天壽帝天天問詢,卻不見絲毫好消息傳出,考慮到她往年就大病小病不斷的孱弱身體,宮中甚至有流言說她難以熬過這個冬天。


  玉京公主在民間素有聲望,此次因人禍一病不起,許多受過公主救濟的貧苦百姓紛紛為公主誦經祈福,茶館裏最受歡迎的說書先生,也罷講了三國,轉而講起玉京公主從前的嘉言懿行。


  外人都指望著梧桐宮裏透出關於玉京公主的最新消息,然而事實上,梧桐宮中絕大部分人和外人一樣,都對公主的近況一無所知。


  梧桐宮後院的廊下,兩名小宮女正在憂心忡忡地低聲交談,小爐子上熬著藥,橘紅的火舌不斷舔舐著小沸的烏黑砂鍋,夜風吹淡了鍋中飄出的中藥氣,也掩飾了二人不可宣揚的秘密談話:

  “這藥熬了十幾日了,怎麽裏麵還一點消息也沒有?”


  “聽說這次病得挺嚴重……太醫院換了好幾個禦醫都沒成效,眼下這位上官禦醫,倒像是有點法子。”


  “是呀,這藥聞著也不那麽難聞了。”


  “這話你別和別人說……昨夜我做惡夢,夢見公主去了!”


  “哎呀!呸呸呸,你怎麽能做這樣的夢呢!”


  “你說……這會不會是預兆?若是真有這麽一天,你想過之後的去處麽?”


  “我們這樣的小宮女,還不是主子要我們去哪兒就去哪兒,難道還能由著你來選嗎?我隻希望,不要分我去妧憐宮……若是要我去伺候憐貴妃,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對了,你見著我們宮裏的九皇子了麽?我怎麽覺得好久沒見著他了?”


  “自從公主閉門不出,九皇子也不露麵了,要不是你說起……我都快忘記我們宮裏還有這麽一位主子了。”


  “對了,這藥還剩多長時間?”


  “我看看……還要再等一炷香。”


  “不行了,我忍不住了,你陪我去出恭吧!”


  “不行!我陪你去了這藥怎麽辦!”


  “好妹妹你就陪陪我吧!這大半夜的,我哪敢一個人去那黑不溜秋的地方呀!你陪陪我,下次我也陪你!”


  年紀小一些的宮女經不住勸說,隻好放下小扇跟著一起去了,邊走邊囑咐道:


  “那你可要快一些呀,要是被烏寶公公發現了,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好好好,我知道啦……”


  談話聲越來越遠,最終完全消失。


  嫋嫋夜風吹過後院,樹木沙沙作響。廊下的熱氣仿佛越來越多了,黑色浪子在砂鍋裏拍打壁緣,浪花一次賽一次多,咕嚕嚕,咕嚕嚕,浪花裏翻湧的藥材發出疼痛般的呻/吟。


  一個影子忽然從梧桐樹上落下。


  少年衣衫有些淩亂,肩上還沾著一片樹葉,他輕巧落地後,慢慢走向輕聲咕嚕的砂鍋。

  月光在他身後,拖出一條瘦削頎長的影子,這條影子,停在宮女留下的小板凳前。


  少年看看砂鍋,又看看板凳上留的小扇,猶豫片刻,拿了起來。


  他端詳著手中小扇,像是第一次見到。


  布滿細碎傷痕的左手笨拙地握著小扇,模仿著宮女的姿勢,輕輕扇起微風。


  夜色寒涼,湛藍夜幕中嵌著魚鱗似的碎雲,風止了,樹木靜了,皎潔的月光傾灑在光潔的青石地麵上,一切都像睡著了。


  在陷入睡夢的世間,少年笨拙而認真地守著一爐苦藥。


  不知過了多久,兩名宮女的腳步聲從遠到近。


  年紀小些的宮女第一個走出影壁,當她看見依然好好的砂鍋,明顯鬆了一口氣,而她身旁的宮女得意說道:

  “看吧,我就說隻是一會的時間,不會有事發生的。”


  “沒事發生就好,要是有什麽事,烏寶公公可饒不了你我!”


  “是是是……你啊,膽子和兔子一樣小!”


  兩名宮女重新坐回小凳子,砂鍋在,藥在,扇子也在,她們一無所知地拿著小扇繼續看守湯藥。


  沒過多時,又一陣腳步聲從影壁後傳出,兩名正在交談的小宮女立即收聲,裝作認真的樣子搖著手中小扇。


  “公主的藥熬好了麽?”身著綠色衣裳的結綠快步走來。


  “回結綠姑姑,藥已好了,我這就盛出來。”小宮女忙起身回道。


  黑色的藥汁倒入青色瓷碗。燙得碗底滾燙,結綠拿小扇搖了一會,等溫度稍降,轉移至一張木托盤上。


  她端著藥,匆匆走過幽暗的廊下,輕手輕腳踏入公主寢殿。


  殿內悄無聲息,少女倚著炕桌似已睡著,燈下放著一本翻了一半的書。結綠將托盤輕輕放至圓桌,正打算為公主找張薄被,身後傳來少女低柔的聲音:

  “……結綠,什麽時辰了?”


  “回公主,子時三刻了。”


  結綠把瓷碗放到炕桌上,騰出手探了探她手上的體溫。


  寢殿內燃著好幾個火盆,結綠進殿不過一會,額角就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而公主的軟榻離火盆不遠,手背卻依然冷得沁人。


  “公主,把藥喝了,早些歇息吧。”


  “……苦。”


  結綠像是哄小孩似的,柔聲說道:“公主喝吧,喝了才不會生病……喝完了,結綠給您倒水淨口。”


  聽著熟悉的語氣,剛從夢中醒來的秦穠華百感交集。


  無論是現在,還是上一世國破以後,直到身死那天,大她十歲的結綠依然在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她。


  像姐姐,像母親。


  最後……卻死得那麽淒慘。


  她啞聲說:“若是有人害你丟了性命,如今你有了報仇的機會,你會怎麽做?”


  結綠習慣了她心血來潮的各種問題,回答得毫不猶豫:

  “結綠什麽也不做。”


  “……為什麽?”


  結綠坦然笑道:“因為,我知道公主會為我報仇!”


  秦穠華怔怔看了她半晌,終於,神色一輕,唇邊有了笑意。

  她輕聲道:“是……我一定會為你報仇,所以,你什麽也不必做。”


  秦穠華端起瓷碗,一飲而盡。


  藥喝了多年,還是那麽苦,再怎麽清水淨口,那股味道依然在喉嚨裏縈繞不去。


  那是“病”的味道,無限接近於“死”。


  無論多久,她也習慣不了。


  結綠收了空碗,後知後覺地露出疑惑神情:“可是……公主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


  秦穠華漱了口,重新倚回軟榻。


  “我做了一個夢。”


  “是噩夢嗎?”


  “……嗯。”


  “公主不用憂心,夢和現實都是反的。”結綠柔聲說:“更何況,公主控製不了夢裏的事,結綠卻相信公主能控製夢外的事。”


  迎著她的視線,結綠露出毫無保留的真誠笑容。


  秦穠華也不禁笑了。


  結綠服侍著她在床上睡下,取下遮擋的絲帳,柔聲道:

  “公主早些歇息吧,結綠在外間守夜,公主有什麽事,吩咐就行。”


  蠶絲帳後傳來輕輕一聲應答。


  結綠吹滅了殿內所有燈火,端著空碗正要走出寢殿,帳後忽然傳出一聲問句:

  “九皇子這幾日如何了?”


  “應該還好……”結綠神色尷尬:“送進房裏的吃喝都有減少,寒酥池每夜過後都有使用痕跡,就是……沒見過人。”


  “他還去摘星宮嗎?”


  “燈會之後,他已不去摘星宮了。”


  帳中沉默一會,她再次開口:“……那便隨他去罷。”


  “是……公主歇息吧,結綠退下了。”


  吱呀一聲後,殿內又回歸靜謐。


  紅色火星在掐絲琺琅火盆中跳躍,鬆枝的香味混雜一絲還未完全消散的藥味彌漫空中。


  秦穠華睡得並不安穩,她因慈母針一病不起是假的,病卻是真的,每個冬天,對她而言都是一場硬仗。


  窗外時不時地響起風聲,後院想必又落了不少枯葉。


  她不由想起上一世的最後一夜,想起那天的寒風,那天的冰雨,還有那無孔不入、深入骨髓的冷。


  火盆裏的炭還在燒,燒了一天又一天,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迎來春天?

  她壓抑著喉嚨裏蠢蠢欲動的悶癢,輾轉反側後,穿著單薄的中衣下床,想為自己倒一杯清水。


  秦穠華走到桌前,向著水壺伸去的手卻在途中停下。


  她疑心自己聽錯,卻還是在片刻猶豫後,走到門前,推開了房門。


  湛藍的天上掛著一顆寂寥的星芒,像是特意為陪伴月亮而留下。


  清冷的地上也有兩顆孤獨的星芒,烏黑透紫,清清月光下,流動著晶石般的光澤。


  少年背靠門扉而坐,因開門的聲音抬頭,一言不發地和她對視。


  秦穠華愣了半晌,直到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她才回過神。


  “你……為什麽在這裏?”


  話音剛落,喉嚨裏堵塞那股悶癢就再也壓抑不住,她偏著頭,以手捂嘴,劇烈咳了起來。


  吱呀一聲,風停了。


  她回過頭時,少年已站到緊閉的門內。


  他盯著她,艱澀地說:


  “你……生……病了。他們……說……是六皇子……害你……”


  因為牽動口舌上的傷口,他的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而她不曾心煩,更不曾催促。


  她輕聲道:“……若我說是呢?”


  “我……殺了他。”


  “要是我想害人呢?”


  他想了想,說:


  “我……幫你殺。”


  夜色靜謐,寢殿內閃著火盆幽暗的紅光。


  秦穠華走回床邊,拿起錦被裏的手爐放進少年冰冷的手中,又把自己的雙手覆在他的手背,用掌心的溫度來溫暖他。


  “殺人,方法萬千,但本質上隻有兩種——奪命和誅心。”她輕聲說:“隻奪命的是人屠,隻誅心的是小人,有的人殺了一勞永逸,有的人殺了後患無窮。你能確保自己永遠做出正確的判斷嗎?”


  “……”


  “阿姊也不能。”秦穠華笑道:“所以,人需要朋友。需要一個可以理解自己,勸誡自己,關鍵時刻支持自己的朋友。阿姊想做你的朋友,不論大事小事,阿姊都想聽你說。”


  她垂眼看著手爐上重疊兩隻手,再抬起眼時,桃花般的雙眸化作彎彎月牙。


  “好嗎?”秦穠華柔聲道。


  遲疑許久,少年的下巴微不可察地點了點。


  秦穠華唇邊笑意加深。


  幾分真意不重要,她要的不是承諾,而是態度。


  這隻小狼,已經願意為她壓抑真實的自己。


  “……是……他嗎?”他執著追問。


  “和他無關,這是阿姊的老毛病。”她笑著說:“阿姊這些天沒有見你,也是怕過了病氣給你……你手上的傷如何了?可有按時換藥?”


  少年點點頭,伸出和裹著層層紗布的右手。


  秦穠華小心拆開,紗布下露出的手心遠比她想象得要好,當日遭匕首貫穿的傷口已經愈合,隻剩一片粉紅。


  是因為年輕的關係嗎?他的傷,似乎好得太快了。


  不誇張的說,他身上的傷,隨便放幾個到秦穠華身上就能拖死她。


  “傷口已經大好,切勿沾水,平日裏有什麽事,吩咐宮裏的宮人去辦即可。”


  她一圈圈纏好少年手上的紗布,最後還惡趣味地打了個蝴蝶結。少年無動於衷地看著,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打結方式有什麽特殊之處。


  “等你手上的傷好,就要去上書房聽課了,那裏有文武師傅教你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注意到少年眼中茫然,她停下來,問:“你會讀書寫字、騎馬射箭嗎?”


  “我會……殺人。”他說。


  “光會殺人還不夠。”她笑道:“想在世間生存,你不能隻會殺人。”


  少年臉上浮出一絲迷茫。


  “你不懂沒關係,阿姊會慢慢教你。”


  “為……什麽?”


  “因為我是你的阿姊。”秦穠華說:“你在世間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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