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Key·55看看你的回憶。
第五十五章
城外, 明晃晃的刀口劃破天空。
滾滾驚雷從遠處的穹頂炸裂開來,塵土漫天,雷聲震得人的耳朵發麻, 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地追逐, 白晝與黑夜難捨難分。
時間仿若倒回至創世之初。
阮希被陸征河牽著手一路跑, 最開始還不太習慣這種一直牽著手的被保護姿態,但跑累了他就習慣了,根本還顧不上什麼害羞不害羞,拼了命地跟緊陸征河的步伐。
最後, 阮希看見厲深一行人的身影。終於,他大口喘氣, 敗下陣來。
「別急著跑。」
看他喘得臉紅脖子粗,陸征河搖搖頭,伸手『摸』上阮希的脖頸,手指不安分地捏了捏那處被自己啃咬過的痕迹,語調帶著欠收拾的意味:「體力這麼差,等找個地方得練練你。」
「我體力不差……」
阮希喘氣不止,耳尖蔓延上一點緋紅,「你又不是沒跟我單挑過。」
「那怎麼跑幾步就這麼累?」
「我腿軟。」
阮希『揉』了『揉』大腿, 再『揉』『揉』膝蓋, 像沒充滿電, 「哪有才跑幾步,明明一路跑了這麼遠,之前還和你一起打了場架啊。你肯定是機器人冒充的陸征河, 高強度運動之後都不帶喘的那種型號。」
陸征河對阮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能張嘴「嘲諷」他的行為表示佩服,笑了笑,反擊回去:「終於被你發現真面目了。」
啊?
機器人?
沒想到阮希微微睜大眼, 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機器人?真的?」
陸征河:「很明顯是假的。」
阮希:「……哦。」
陸征河:「這你都信?」
阮希:「哼。」
陸征河對他憋出來的這個鼻音表示好笑,欠揍地咬住后槽牙,慢條斯理地耳語:「你哼屁。」
阮希很大聲:「你是屁。」
陸征河:「……」
眨了眨眼睛,阮希打個哈欠,決定轉移陸征河的注意力,嘟囔道:「腿還是疼。」
他剛說完,陸征河單膝跪地,一把摟過阮希的腰胯,命令他:「靠著我吧。」
「啊?」
險些沒站穩,阮希感覺腿更軟了,「你幹什麼?」
「給你『揉』腿。」
陸征河不由分說,掌心『摸』上阮希大腿上酸痛的肌肉,一下一下地按捏,從大腿按到小腿,拍拍打打,還叫他:「放鬆點,別這麼緊。」
對方的身體一貼近來,阮希幾乎沒什麼單腿站立的力氣了,反倒是半個身子都沉甸甸地倚靠在陸征河的肩頭,小聲咕噥:「你輕點兒啊。」
按摩過後,阮希搖搖晃晃地站好,幾乎感覺確實舒服了一點。
陸征河說這是他們軍隊里的慣用按摩方式,可以放鬆放鬆肌肉,以後需要就儘管說,全身上下按哪兒都行。
聽陸征河這麼講,阮希回味起剛才大腿被觸碰的「快.感」,不禁咬咬下唇,腦子裡『亂』七八糟稀里糊塗,完全控制不住去想被按摩腰腹的感覺……
肯定很舒服。
他的腦子裡已經出現了一個畫面:自己變成一隻貓,陸征河蹲在地上,用手指撓他的肚肚。
「……」
阮希甩甩頭,想要把這個詭異的畫面甩出腦海。
·
他們在邊境處與同伴們匯合。
整片陸地地大物博,人少的地區更是天氣變化無常,之前還在雷鳴閃電,現在卻變成了沉沉陰天。灰暗的天『色』彷彿籠罩了整個世界。
文愷戴著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墨鏡,正躲在一處廢棄的便利店雨棚下。他身邊蹲著顧子榮和宋書綿,是蜷縮在角落的情狀。兩個年紀稍微小一點兒的少年人已經睏倦地不行,互相靠著進入了夢鄉。
陰天天『色』暗,廢棄便利店外還點著幾盞快要斷電的路燈。路燈像支撐不了多久了,燈頭中的長明火忽亮忽滅,只照亮了周圍的一小方天地。
阮希向前小跑了幾步,聞出空氣里一股『潮』濕的氣味,應該是才下了雨。
他看見文愷用中指將墨鏡撥下一點,『露』出眼睛,金『色』的碎發遮住小半邊臉頰,朝著另一個方向朗聲喊道:「喂!你他媽能別站在樹底下嗎?剛剛才打過雷,我怕雷又過來,直接劈死你。」
不遠處的一棵常青柏樹下,厲深正手持望遠鏡。
聽文愷噼里啪啦這麼一通嚷嚷,他不得不回過頭沖文愷喊:「你怎麼就不能說點吉利的話呢?」
「我說你個……」文愷隨意地朝周遭觀察一圈,目光陡然停住,「少主和阮希回來了!」
厲深拿望遠鏡對著他,從望遠鏡里看人:「回個屁啊,你想罵就把話罵完!」
望遠鏡里,文愷被放大了兩倍的臉微微一笑,然後抬起手指,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方向。厲深動動手臂,望遠鏡隨著文愷手指的方向探過去——鏡頭裡是陸征河和阮希面無表情的臉。
「少主!」厲深速速逃離了柏樹下,從一片翠綠中「脫穎而出」。
似乎是已經習慣了屬下吵架的情況,陸征河並沒有做多評論,而是平靜地接過厲深奉上的望遠鏡,調了調距離,抬起望遠鏡,透過鏡筒望向下一城的方向。
陸征河收起笑容,「我們還有多久到下一城?」
「這有一條線,」厲深快步跑到十米開完立了石碑的地方,用腳尖在地面上畫出一條圓弧,軍靴靴頭在濕滑的地面上顯現出印跡,「過了它,我們就到key城了。」
那座石碑並不起眼,孤零零地立在那裡,表面覆滿薄薄的雨水,像是可以隨時推到的脆弱。
上面很簡單地刻了一排大字:「jewel城—key城接壤邊境」。
再低頭觀察,石碑已經是可以撼動的模樣。石碑周圍地面上的腳印細碎,足以說明這裡已經有許許多多的人走了過去。
陸征河猜測是之前那些逃亡的群眾,以及從這裡出發的jewel城人。這一程就是這樣,不斷有新城市的人加入,也不斷有前面城市的人死去,往複更替,永遠帶著希望。
「走吧,」陸征河背好槍.支,回頭朝他們命令,「去下一城。」
·
文愷說,key城是劫掠者、盜竊犯和不義之徒合適的避難港灣。
它沒有『政府』,沒有法令,在陸地的南方是一片無人管轄的自由城市,至於它為什麼沒有被周邊鄰邦所侵佔,原因只有一個——每一個來到key城的人,都要在城市裡找到屬於自己的鑰匙,才能夠離開這裡。
因為這個特殊的原因,key城也充滿許多光怪陸離的傳說,更有許許多多的人來了卻走不出去。
「什麼?」阮希聽傻了。
文愷緊皺著眉頭,張口,嘆氣,又張口,說出一個讓人血『液』結冰的事實:「的確如此,我們必須在城裡找到自己的那把鑰匙,然後將它揣在身上,這樣我們才能順利地離開key城邊境。」
阮希語氣冷冷的:「規則這麼變態?」
「沒錯。」
「如果找不到呢?」
「邊境線感知不到你的鑰匙,那扇門就不會為你打開。」
「key城的邊境線並不是漫長而綿延的?」
「這座城市並不大,」文愷說,「這裡和接下來的幾座城市一樣,屬於南方靠北的邊陲小城,遠遠不如ablaze城那樣壯麗繁華。」
「行,」阮希點頭,對這些陌生地域的規矩感到詫異,他一直以為這些荒謬的事早就已經消失,沒想到真的是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也無法割捨的產物,「那沒有什麼指引嗎?」
「我們需要到城裡的辦事處去猜板。」
「猜板?」
「就是有許多木質的令牌,我們要隨機抽取。當地人相信,那是神的旨意。」
「什麼神?」
阮希覺得此刻的自己有一萬個問號彈在了頭頂。
他突然明白為什麼許多同學的陸地史學考得一塌糊塗的原因,大家痴『迷』於星象、算數,那是因為那是全陸地統一的東西,但是史學涵蓋了二十六個城邦,成百上千年傳遞下來的故事數不勝數。
文愷聳聳肩膀,「不知道,全陸地信仰的是多神教,你明白的。」
·
一行人不敢耽誤時間,只好背著裝備朝城中心走去。
key城和以前待過的地方都不一樣,不像是一個發達的城邦,整片城市風貌更接近沒有開化過的獸城,只不過能在滿目的樹林間看見人類活動過的痕迹。看得出來,這裡仍然是危險最好的藏身之處,更像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
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樹廊。
由於逐漸靠北的地理原因,阮希感覺到吹過城市的寒風從他衣服的每一處縫隙鑽進了身體里。寄生藤如絞索一般,和不見陽光的樹林共同營造出一種病態而沉悶的氣氛。
阮希從心底懼怕這種陌生的黑暗叢林,卻不得不鼓勵自己打起精神。
在他的腦海里,黑『色』中潛藏著怪物的吠叫,會有猩紅可怖、能發光的眼睛,以及威力足以軋倒植被的巨人腳印。這一切都來自於陌生的異鄉。
「看路,」陸征河往阮希那邊靠了靠,「你害怕了?」
阮希不想承認:「一點點。」
說完,他還朝陸征河身邊躲了躲,瑟縮一下腦袋。因為有一根發育得過於猥瑣的醜陋樹枝撥開茂密樹枝伸到了他的面前,差點割破他的臉。
「還說不害怕。」
陸征河一把抓住阮希的手,往身前帶了帶,整個人擋在阮希身後,呈一種保護的姿勢護著人繼續往前走。他的手掌心濕濕的,像是才被雨淋透了。不知道是汗還是叢林間的濕氣浸濕了它。
阮希沒帶手套,也沒有纏繃帶。
被陸征河握著手,他的掌心磨蹭起粗糙冰涼的戰術手套,又被繃帶下的溫熱奪去注意力。心裡感受到了被撫『摸』的安定。
樹廊里的黑暗像是亮了半個度,樹梢不斷有水珠滴落下來。阮希抬手抹掉睫『毛』上沾掛的水。
「前面有棵大樹,」文愷指著前方不遠處的路燈,「我們過去休息一下吧。」
所有人隨著文愷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那是一棵明顯屹立於樹廊中的巨大欒樹,枝幹飽滿肥碩,像在等待車輛經過的站台。
一行人腳步放輕,慢慢地走到欒樹樹榦下,頭頂由碧『色』藤蔓纏繞而成的燈架正散發著幽暗光芒,有植物包裹燈芯,像極了天球瓶狀的豬蘢草。
緊張地握了握陸征河的手指,阮希低聲道:「那上面會不會還有黏『液』……」這樣表皮的質感令他想要嘔吐。
「那我們靠邊點站。」
「真的?」
「嗯,站到他們背後去。」
看他動作小心翼翼又「鬼鬼祟祟」,阮希好奇心起,問:「怎麼了?」
「你不是想要看時空鏡嗎?給你看。」
「不是,我不是想看我的,我是想看你的。」蒙圈了。
「我的?」
陸征河將作戰服內揣兜里的硬物拿出來,沉思幾秒,身體稍微朝另一邊側了側,「我的我要自己看。」
「這樣吧,」阮希表情冷冷的,一邊說話,一邊將手深入褲兜,費勁地掏了一下,再伸出掌心,『露』出掌心上一顆五彩斑斕的小骰子,語調像是堅定、公正不帶感情:「一三五看你的,二四六看我的。」
愣了愣,陸征河被他笑到,「你還帶了這個?」
阮希捏著骰子,抬起下巴,眼神有些挑釁:「在集市上淘的啊,選擇困難症專用。」
陸征河點頭,攤開手掌做「桌面」,示意阮希把骰子扔到掌心裡,「那你拋一拋,落下來了我就抓住,再打開看看是什麼。」
「不許反悔。」
「不反悔。」
阮希一扔,骰子墜入陸征河的手掌心內,陸征河一下握緊拳頭,再在兩人的注視下張開手掌,明晃晃的兩塊紫『色』實心圓出現在骰子朝上的那方。
哎呀,大意了。
阮希閉了閉眼,在想怎麼抵賴。
勾起唇角,陸征河心情大好,幽幽地提醒:「二。」
「給我吧,」阮希指了指他藏在衣服拉鏈里的另外一隻手,認命了,「不過我有個前提……」
「你說。」
「看到我的回憶之後,你不許笑。」
本來沒覺得會很好笑的,但聽阮希這麼一說,陸征河心裡的預期又被拉高。他說:「為什麼我會笑?」
「因為那個我……」阮希頓了頓,「或許很狼狽。」
樹廊里不斷有過路的人的腳步聲,人們撥開身前擋路的叢林,急急忙忙地朝前方有光源的地方趕去。樹葉被獵獵的冷風吹過,被躁動的人群踩踏過,留在原地嘩啦作響。
幸好這些野蠻生長的植被夠大,夠茂密,足以遮住人高的景象,將每一條隱秘的道路藏匿在樹廊中。會呼吸的生靈們互相看不清晰彼此的存在,卻能感覺周圍的陌生氣息像『潮』水般湧來。
阮希和陸征河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陸征河沉默幾秒,安慰『性』地『摸』了『摸』阮希的後腦勺,「要不然就不看了?」
「願賭服輸。」
這可是費了好大力氣爭奪而來的戰利品。
拿過那面「時空鏡」,阮希覺得,它表面看起來不過就是一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鏡子,只是原料是不可多得的傳說寶石。
藉助著豬蘢草路燈的微弱光線,阮希慢慢抬手拿起它,直到自己的面容躍入鏡中。
果然,寶石中顯現出來的場景在他意料之中——
先是一片海。
隨後,海岸的距離拉近,出現荒無人煙的沙灘。沙灘似乎才被海浪沖刷過,濕濕的,簇擁著被海水洗得灰黑髮亮的礁石。
這是阮希的視角。
因為時空鏡無法發出聲音,所以只能用不斷抖動的畫面判定阮希正在跑步。
他跑得很累,校服衣擺的邊角在畫面下方若隱若現,像在大口喘氣,又在沙灘里踩得不實,跌跌撞撞,像快要倒下。他像在叫什麼名字,對著無人沙灘,對著茫茫大海,力竭聲嘶,撕心裂肺。
夜裡的大海會吃掉一個人。
水面漂浮起了月光,載著它向前流去。
陸征河問:「你在叫誰的名字?」
阮希很坦然:「你的。」
「我的?」
「嗯,這個時候你好像已經失蹤了。時隔四年,我記得不是很清晰了。你剛剛被通報失蹤的一天晚上,我在海邊找了你好久,所有人都說你因為我,被蘇裏海懲罰了。說你淹死在了海里。因為你不是神指定許配給我的那個人……但是我不這麼認為。我猜,你是不是偷偷去海邊發獃,被衝來的海浪捲走了?所以我就不停地在海邊找你。」
「你找了多久?」
「兩年。」
兩年,七百三十天,卻被阮希用兩天的口吻說了出來。他講述的口吻很輕,輕得像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多年,時光衝去了它所有光澤,「有一次ablaze城下了很大的雨,我終於學會了開車,就偷偷開著家裡的車想要離開ablaze城去找你的。後來雨實在是下得太大,公路根本沒法走,我才放棄,又折返回去,想等待下一次機會。」
「兩年後呢?」
陸征河聞他耳畔屬於自己的信息素味道,深深吸氣,感覺到樹廊將對方的肌膚變得『潮』濕。
「兩年後我就放棄了找你,」阮希怔怔地盯著面前某一片隨風搖動的樹葉,「決定如果有下一次見面,我一定要把你狠狠地揍一頓,揍到你跪在地上求我原諒。」
「因為恨我嗎。」陸征河說。
「一點點恨,」阮希沒有敢直視他的目光,垂下眼睫,「現在我發現……我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去原諒。」
時空鏡上微光一閃,海邊浪花拍岸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處幽深安靜的卧房。
視線依舊是第一視角,阮希修長的手指合攏在一起,指縫裡夾著一根即將燃燒殆盡的火柴。
火光微微,借著房間里不算明亮的燈光,牆上掛著的一張照片被取了下來——這張照片正是學生時代的阮希和陸征河,二人並肩而立,穿著校服,雙雙平視鏡頭。
然後火柴被扔掉了。
阮希右手拿著照片,左手拿了把鋒利的剪刀。
剪刀張開,交錯的兩刃呈一個夾角的弧度,銳角的地方卡在照片兩個人之間的中線上。
阮希的手動了動,像有止不住的顫抖,也有堵在咽喉里的嘆息。僵持了一會兒,他把剪刀放下,沒有忍下心剪壞照片。
寶石上顯現的影像卡在這一秒。
照片上的兩個人似乎唇角還噙著笑,但是畫面越來越模糊,然後又有什麼黑影一閃而過,畫面繼而清晰,也戛然而止。
樹廊內仍有風吹過落葉的聲音。
「你哭了嗎。」
是陸征河在說話。
一下看到好久之前發生的歷歷往事,阮希一時有點克制不過來,別了別臉,想要朝暗處看不到的地方靠。他回憶了一下那天想要剪照片的自己,完全想不起來有沒有掉眼淚。
阮希淡然:「沒哭吧。」
「你不但沒有剪這張照片……」
陸征河低聲耳語,聲音回『盪』在溫熱間,「你還把它帶上了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