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rse·15
第十五章
入夜的沙漠是寂靜的。
周遭的氣溫陡然下降好幾度,城中心大廣場的空地上支棱起許許多多帳篷,有的人點蠟燭,有的人點手電筒,光源微弱,引來不知名的鳥類在天際的黑暗處疾倏盤旋。
curse城管理鬆散,一到了夜裡,沒什麼管理治安的人,家家戶戶也就緊閉門窗,大多不接收這些從其他城市逃亡而來的難民。
因為地上太多沙子,空地上人多眼雜,沙漠到了晚上也冷,陸征河想來想去,決定給阮希把床鋪在車內。
至於自己,可以去厲深他們的越野車上邊擠一夜。
現在正是臨休息前的時間,中心廣場上非常熱鬧。
身後忽然有一陣力,阮希被跌跌撞撞地推往皮卡車,他額前的碎發與遮臉的面紗,都被不遠處徐徐而來的涼風吹得朝兩側敞開去。
他勉強站穩在原地,一臉詫異地看陸征河拉開車門。
後者正抬起下巴,示意自己上車。
阮希這才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
燈光昏黃。
在他的注視中,陸征河掐掉一截未燃盡的煙,再把煙對摺起來捻在手指間藏到身後。
灼熱的觸感在指端蔓延。
陸征河並沒有多說什麼話,只是仰頭看了一會兒天色,才緩緩開口道:「現在太晚了,你早點休息。等明天天一亮,我們就要繼續趕路。」說完,他轉身去另一旁的越野車後備箱抽出一疊被子,找出枕頭,將它們搭在大腿上拍松,接著一動手臂,把枕頭和被子全放進皮卡車內。
不知道為什麼,阮希感覺陸征河不太開心。
對方這種細微的情緒變化是他能感覺到的,像是一種本能,像自己的心頭被什麼堵住了般敏感而又真切。
鋪好床,陸征河伸出胳膊試了試被窩的舒適度。
他平靜無比的陳述:「你今晚睡這裡,不要亂跑,不要露面。curse城是南方第三城,現在流落到這裡避難的基本都是abze城人了,他們應該都知道你。車鑰匙我拔了,有事就拍車門,我立馬過來。」
阮希坐在皮卡車柔軟的皮墊上,問他:「你去哪兒?」
「我去厲深他們車上睡。」陸征河答。
「車上?睡得下三個人嗎?」阮希說著,看了看被陸征河放下的前座座椅靠背,才發現前面也沒什麼空間了,陸征河只留了駕駛位應急用。
那輛越野車他是待過的,知道後座放了那麼多行李、物資,最多最多只能坐兩個人,連後備箱都是滿的,還三個人一起,要怎麼睡?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拿一個人睡沙漠上。
其實聽說帶的有睡袋,睡沙漠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晚上實在是太冷了。
剛剛陸征河呼吸的時候,阮希幾乎快看見唇齒間有白霧冒出來……不用測都知道,沙漠的溫度通常會在夜裡降到很低。
「沒事,放心我。」陸征河轉身要走,「你好好休息。」
車窗外,中心廣場上的星星之火像夏夜裡藏入叢林的螢火蟲。
車內似乎也成了一方幽暗的天地。
正要進入萬籟俱寂之時,忽然有突兀的杯盞碰撞聲、交談聲傳入耳朵。
阮希揉揉眼睛,睡意全無,勉勉強強撐著胳膊爬起來,透過開了一半的車窗想看看窗外的狀況。
是一輛灰色麵包車。
這輛麵包車正停在中心廣場上,四個車門大大地敞開了兩個,車門邊打開了兩張摺疊餐桌,餐桌上放了幾瓶啤酒,圍著幾個正準備喝酒聊天的年輕人。他們的麵包車前擋風玻璃上還擺著一塊發光的燈牌,上邊用粗體字寫著:
——流浪酒吧。
中心廣場路燈下的一頂帳篷的拉鏈開了,裡邊兒悄悄探出人臉,睡眼惺忪地,沒好氣道:「都睡了吧!明天還得趕路。」
「你們不睡,但別人還要睡覺,都是abze城人,就不能互相……」也有沒拉帳篷的,門口小心翼翼燃著油燈,依稀照著帳篷內搖曳的身影。
在流浪酒吧自娛自樂的人們也終於有點反應。
有人頭也不回,一臉厭惡道:「現在沒有什麼abze城人了,滅門了!連abze城都沒有了!」
「看,這是你們阮希的婚酒,」其中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兒舉起酒杯,嬉笑大喊,「乾杯!」
「是啊!他一結婚,全陸地的人都得死。」
另一個扎著長捲髮的男人也跟著舉起酒瓶,任由它們在空氣中碰撞出聲響,啤酒泡沫順著杯口噴濺而出,「你們這些人,與其在這裡管我們,不如費點兒功夫找找阮希的下落!衛家大張旗鼓地搜他,說明這人肯定沒有去雪山之巔,反倒不知道流落到了二十六城中的哪一城……反正呀,肯定不在我們這裡,肯定比我們這些將死的平民跑得更快。對了,我聽說阮希還是個omega,信息素味道是……」
「砰——」
話音剛落,他高舉在手中還未放下的啤酒玻璃瓶爆發出一聲悶響。瞬息之間,玻璃瓶在空中炸裂,無數碧綠色的碎片紛紛斜插入沙土下。
伴隨著尖叫聲,流浪酒吧的摺疊小桌被掀翻。
本來幾個喝酒的人全部慌張地站了起來,面面相覷,「有人開槍!」
「哪個方向過來的?」
「不知道啊,根本就沒看到子彈往哪裡去了!」
「都他媽是你,大半夜喝個酒就完了!提什麼阮希……」
被提到的阮希只是靜靜地聽。
他沒有換衣服出來,也沒有從另一側下車去找陸征河,而是用手背撐著下巴,就那麼偷偷地靠在車窗邊,表情冷冷地觀察中心廣場上發生的一切。
現在家鄉已經沒有了。
其他的人怎麼看他,怎麼在外面說他,對阮希來說都已經不太重要。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這一切的根源,並且盡量想辦法解決它,哪怕能盡綿薄之力也是好的。
車門被敲響。
阮希回頭,聽車門外傳來低沉的人聲:「下車。」
按開燈,車內依舊暗得如同即將迎來疾風驟雨的黃昏。阮希在燈光下回過頭,眼神亮亮的,看清楚了窗外的人是誰。他抓過放在椅背的外套,重新系好綁武器的繩帶,掀開被子下車。
腳踩上鬆軟的沙地,阮希險些沒站穩,被陸征河伸手扶住了。
扶穩手臂后,陸征河輕輕放開他,說:「給你拿了件斗篷,穿上。這裡還有兩個背包睡袋,一人一個。背上,走。」
「你穿得比我少太多了,」阮希看了眼他穿的布料,「不冷嗎?」
「我是alpha。」陸征河回答。
「那又怎麼樣,」
這回輪到阮希往右邊靠一點,用肩膀撞他,「直男癌。」
陸征河像突然臉皮變得很厚似的,坦然道:「我不是直男。」
阮希:「……」
兩個人在夜色里,一下一下地走在沙地上。
夜晚的沙漠中幾乎看不到什麼直立的人影,除了中心廣場之外,集市的四周也散落著零零星星的露宿人群。
阮希四處亂看,陸征河安靜地跟在一旁。
兩個人在沙土裡踩得不踏實,左歪右斜,肩膀時不時碰撞到一起。
天秤都在向對方傾斜。
見阮希東張西望,陸征河笑一聲,提醒他:「別亂看,萬一誰認識你,就地把你擄走去換賞金。」
「我是不是還挺值錢的?」
阮希沒有取面紗,只是覺得有點悶,「我們城裡知道我長什麼樣的其實不太多,不然衛弘早抓到我了。我們現在去哪兒?」
「找個人少的地方住下。」
「睡沙子里?」
「可以嗎?」
「可以啊!」阮希還有些興奮,搓搓手掌,「有篝火嗎?」
陸征河忍不住問:「你要舉辦晚會?」
「那你得給我表演節目,」阮希在四下尋找乾燥的木柴,「我怕冷。」
陸征河點頭,二話不說開始脫外套。
看他這麼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兒的樣子,阮希忽然內心冒上一股無名火,認真道:「你還是多顧著點自己吧,這時候生了病也沒有地方去給你找醫生。」
萬萬沒想到,陸征河說:「文愷是軍醫。」
他這麼一回答,阮希更是氣結,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自己的擔心。
陸征河停下腳步,拎著外套的手尷尬地止住動作,追問道:「怎麼了?」
阮希抿緊嘴唇,「……」
「阮希。」
陸征河嘗試著叫他,用力扳過他的肩膀,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最近稍微乖順的阮希又變回了初見時那個渾身戒備的小刺蝟,「我只是不想再讓你聽那些人說廢話,才帶你出來。你放鬆一點。」
心裡一塊脆弱的地方被人用手指輕輕觸碰到,阮希這才鬆懈下來。他微微向後一靠,仰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
他緩慢地挪開視線。
夜色下,那些無邊無際的黑暗像水溶入了他的眼睛。
一隻穿軍靴的腳踩了踩沙地,陸征河用腳尖在地面劃出一個圈。
然後他放下背包,說:「我們就在這裡休息吧。你注意點周圍,我去找木柴。」然後他真的去尋找乾燥的木柴。
十多分鐘后,陸征河捧著一大堆木柴回來。
而阮希也沒有閑著,他把槍袋、刀鞘放在一旁,把睡袋也整整齊齊地鋪在了沙地上。
再幾分鐘后,一團小小的火焰從沙地上升了起來。
阮希彎著眉眼,伸出雙手掌心,烤一會兒,搓一會兒手,眼底被火光照映得明亮,那些橙紅色的波瀾如絲綢般搖動著。陸征河不知道是阮希真的臉紅了,還是因為火焰的溫度太高。
「烤一會兒就得滅了,」陸征河提醒他,「不能燒一晚上,目標太明顯。」
阮希點點頭,朝後退幾步,全身也開始出汗了,「滅了吧。」
滅火后不久,阮希又覺得冷了。
他真是恨死了自己的寒性體質,一到冬天就跟什麼似的,手腳冰涼,隨時都需要保暖的器具。想來想去,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那個背包中有一兩瓶隨身攜帶的酒。那是他好早之前就放進去的,一直沒有開過。
「喝點酒嗎?」阮希望著他。
喝酒?
陸征河猶豫了。
被問到的人還沒有表態。
阮希從背包里酒瓶,仰頭就是一口。
他稀里糊塗地喝了一大口下肚,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燒酒在胃中炸開的感覺。那種衝天的燒灼感從喉嚨管冒起來,像在腦子裡嗡嗡地響,惹得他雙頰通紅,連帶著眉毛和眼睛也紅了。
緩了一會兒,阮希還是不舒服,連著咳嗽好幾聲,立刻嗆出幾滴淚掛在眼尾邊。
他再偏過頭看陸征河時,眼神是霧蒙蒙的。
「怎麼喝這麼急。」陸征河嘆氣,把擦嘴的紙遞過去。
阮希躲開他的靠近,伸出舌頭把唇角的酒舔入喉間。他往後稍稍退了一兩步,「你說,我們有什麼阻止陸地沉沒的辦法嗎?」
也悶了一口酒,陸征河坦然道:「暫時還沒有發現。」
「我記得你說雪山之巔也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說,我們就算去了最後一城,也不一定會活下來對嗎?」
「如果整片陸地都要消失,那麼最後沉沒一定是雪山之巔。」
阮希翹起腿,憋了好長一口氣,憋到臉紅脖子粗,才把氣呼呼地放出來:「算了……到最後說不定誰都會死。」
「其實我幫你逃婚,還有另外的目的,」陸征河突然說,「我被詛咒過。」
「詛咒?」阮希豎起耳朵。
「所以我要來到這裡。」陸征河笑著,踩了踩curse城鬆軟的土地。
陸征河像是酒量好的人,拿起一瓶,仰脖子灌,喝舒服了才把酒瓶放下,呼出一聲氣,笑著說:「你知道嗎?我曾經在北部聯盟征戰,偶遇過一位來自curse城的預言家,他說我命里註定的那位omega會在我沒有成年時就出現。但是現在我已經成年了,卻遲遲沒有遇到我的omega。」
沒有成年時就會遇到命中注定的omega——
這段話信息量太大,徹底把阮希的酒都要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