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rse·13

  第十三章

  阮希視力好,很遠就看到了車內只有駕駛座上有人。

  那是一個蒙著半邊臉的陌生面孔,他沒見過。

  一眨眼的功夫,皮卡車的前引擎蓋上忽然又出現一個身背降落傘的男人,他胸前掛著一彎弦月狀「幽靈」長弩,護目鏡已經撥到了額頭上,正在以速度最快的動作取掉身上的空降保護措施。

  阮希記得這個人。

  這個人好像是叫厲深,是陸征河口中的北部聯盟排名第一的空降人員、陸征河的戰友。

  厲深看起來畢恭畢敬,彷彿在很緊張自己的動作有沒有做好,但是反觀陸征河——正懶洋洋地靠在車身邊,沒個正形。

  然後,阮希仰頭看天空。

  一架沒有掛彈的小型運輸直升機已經以最快速度飛遠,巨大的螺旋槳在沙地上留下陰影,繼而消失不見,彷彿剛才根本沒有懸停過。它似乎已經千瘡百孔,機身明顯有被射擊的痕迹。

  再看眼前,厲深以最正規的姿勢從皮卡車引擎蓋上跳下來,再穩穩降落到地面。

  現在的他與之前砸上車窗前擋風玻璃的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厲深首先轉向陸征河的方向,做了個很奇怪的姿勢,像是想鞠躬,又止住了動作,變成低頭咳嗽一聲。

  於是兩個人互相敬禮。

  「您好!我們又見面了。」向阮希打招呼的時候,厲深已經整理好形象。

  阮希也給予他回應「你好,厲深。」

  厲深欣喜無比「您居然還記得我!」

  阮希點頭。

  他面對除了陸征河以外的其他人時,態度會有一些轉變。這一點,陸征河已經注意到了。阮希不太會笑,不太會以一種十分禮貌的態度,更不會說多餘的話

  但想了想,他還是說「不用太客氣,不需要使用敬語。」

  厲深一笑「好的,謝謝您。」

  阮希「……」

  打過招呼,厲深轉身去車上接文愷。

  拉開厚重的車門,厲深刻意遮擋住車門上的彈痕,從車上中控台邊拿出一瓶可樂,擰開放氣,遞給阮希,「您……你要喝點兒嗎?」

  阮希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接過飲料,「謝謝。」

  厲深「你也別那麼客氣!」

  說完,他又鑽進車內。

  阮希緊繃的表情緩和些許。

  再仰頭看一眼已經飛得看不見蹤影的直升飛機,他馬上轉頭,壓低嗓音,悄悄地向陸征河詢問「原來curse城的空域……北部聯盟可以隨便進?」

  陸征河答「不可以。」

  那剛剛怎麼飛進來的?

  而且,剛才那一架從外形來看還是架雙座武裝直升機,看起來載彈量並不小,短翼尖也掛了彈的,具備很強的攻擊性。在這種一望無際的沙漠里,它很容易和裝甲組織形成對抗狀態,也很容易被打下來。所以剛才的彈痕……說明它是經歷過炮轟才死裡逃生過來的?

  阮希更疑惑了。

  見他是有認真在思考這個問題,陸征河解釋道「放心。curse城不具備軍事能力,在這裡不用擔心,但是飛過其他城市就不一定了,直升機隨時可能會被打下來。」

  阮希眯起眼。

  這什麼戰友情啊,冒著被打下來殉職的風險也要來幫你。

  陸征河正想再說點什麼,厲深從車上拿下一管黑色器械,一邊檢查一邊嘀咕道「哎,虧我還專門回了趟北部聯盟換了最新的榴彈炮發射器,不知道還能不能派上用場。不過,少……」話說一半,他突然噤聲,把「少主」兩個字吞進咽喉里。

  阮希正聽得津津有味,好奇道「少什麼?」

  「少,少喝點碳酸飲料。」厲深笑得很用力。

  「這是你給我的。」

  阮希皺眉,又搖了搖手裡的飲料,覺得越喝越好喝。

  他看看陸征河,又看看飲料,舌尖舔著嘴裡的甜味,想起以前長身體的時候,家裡不讓喝這種飲料,自己就經常羨慕周圍的同學能喝。

  那時候陸征河為了陪他,也就把可樂給戒了。

  還好,要是天天喝那麼多,說不定都長不到現在這麼高。

  思及此處,阮希動作很小地挪了挪步子,比對了一下自己和陸征河肩膀的高度差。

  嗯,看來陸征河是長高了不少。

  雖然也沒有差很多……是接吻不用踮腳、仰頭就能親上嘴唇的恰到好處。

  「我想了想你剛才說的話,疑問很多。為什麼厲深還敢坐直升機過來?」阮希繼續小聲朝陸征河追問道。

  「因為我抱著必死的決心。」

  厲深說完,側過臉望向陸征河,用唇形說道為少主效力。

  陸征河點點頭,又搖搖頭。

  好吧。

  厲深知道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也不搶話了,專心去幫文愷搬運車上的行李。

  文愷並沒有下車給阮希打招呼,而是隔著車窗,遙遙地給陸征河敬了軍禮,再微微向前彎了彎身子。

  彎了身子之後,厲深好像還說了點什麼。

  阮希的好奇寶寶屬性又上來了「我發現一個問題。」

  「什麼?」

  「他們對你好尊敬。你在軍隊里是大哥大嗎?」

  陸征河也不想地回答道「是啊。」

  阮希「你是不是體能、實戰、理論,都比他們厲害?」

  陸征河繃住笑容「是啊。」

  阮希「你也可以像他一樣從直升機上摔下來嗎?」

  陸征河動了動唇角,伸手捏他后脖頸,說「阮希,那叫空降。」

  「你……」

  阮希敏感得一激靈,縮縮脖子,露了半邊寒光閃閃的小雁翎刀刀鋒出來嚇唬人,惱怒道「你別亂碰我!」

  小雁翎刀寒光逼人,這把刀做得太長,阮希老是抽不出來,但它在關鍵時刻還是很少掉鏈子。

  陸征河沒有半點被這架勢鎮住,氣定神閑地站在那兒,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阮希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湊近陸征河,壓低音量「厲深打得過你嗎?」

  「打不過。」

  說完,陸征河見阮希一臉「真的嗎我感覺你在騙我」的表情,微微皺起眉,道「你對他很感興趣?」

  阮希渾然不覺有什麼問題「是啊。」

  陸征河繼續問「怎麼不問他是不是alha?」

  沒注意到陸征河變化的神態,阮希面無表情道「哦,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確實。」陸征河緊繃的神色放鬆一些。

  他鑽回越野車內,取出一把通體深灰的雙刃戰術直刀。

  檢查一遍它的完好度后,陸征河把阮希的手牽起來,攤開,比對了大小,滿意道「這把叫地獄守衛犬,給你防身用。」

  他說著,又從包里掏出一根小金圈環環相扣而成的鏈條,穿過直刀手柄,做成項鏈,抬手掛上了阮希的脖子,「手柄是防滑的,不容易脫手,刀鞘和刀刃都是雙面,殺傷力很大。遇到緊急情況就不要用你那把抽不出來的刀了。」

  陸征河嘴欠完,還用手指彈了一下阮希的小雁翎刀。

  「……」

  阮希冷冷的,什麼話也沒說,使勁轉了個身,斜掛在背上的小雁翎刀刀鞘一下子打到陸征河胳膊上,疼得陸征河悶哼一聲。

  「下手真不輕。」

  陸征河揉揉手肘,很欣慰阮希沒把戰術刀還給自己,「對了,城裡好像有集市。」

  阮希抬眼「有什麼想要買的嗎?」

  「你這裡的傷口……」陸征河靠近一些,鼻尖溫熱的吐息在這樣的環境下更炙熱了,「需要買點葯抹一抹。」

  每次陸征河一關心這一處傷口,阮希就總想到對方說的

  ——這可是你的臉。

  意思是,陸征河也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嗎?

  阮希對自己的長相是沒有分辨力的,從小到大都被說好看,都被捧到一個天花板的位置,他很難去判斷誰的眼光,也不明白陸征河是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好看,還是只是因為所有人都這麼說。

  這兩種區別對阮希來說是不一樣的。

  忽然,憑藉之前的逃亡經歷,阮希察覺出周圍的環境不對勁。

  一陣風來,氣溫驟然上升不少。

  他眯了眯眼,感到有一股滾燙的熱氣流連於眉眼間。這種熱並不是天氣帶來的,它裹挾著腥鹹的海水味,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天地彷彿一團火,正被燒灼得晃動了起來。

  空氣無風,天上無雲,無邊無際的壓迫感就這麼垂直而下,遠處傳來大地的轟鳴。

  「上車。」陸征河果斷髮出指令。

  阮希點頭,將掛著戰術直刀的金鏈子塞進貼身衣物內,固定好背上的刀,伸臂掛住車門,跟隨陸征河從窗戶翻進了新交換后的皮卡車。

  厲深和文愷則上了他們之前那輛黑色大越野。

  因為在沙漠之中,車輛的行駛速度自然沒有在平坦而寬闊的公路上快,陸征河踩油門的力氣也更重一些。在這種地方,車胎不打滑已經是萬幸,就怕遇到泥沙下陷,到時候車和人都走不了。

  相對阮希的頻頻回頭,專心開車的陸征河就看起來淡定了許多。

  他試圖安慰阮希「沙漠的路雖然難走,但肯定能走出去。現在的聲音應該是上一座城市傳來的。除了山體垮塌外,你還聽到什麼了嗎?」

  「流沙的聲音……我還聞到了海風的味道,」阮希撥了一把汗濕的碎發,「這種味道我最熟悉了。」

  陸征河深呼吸,道「放心,它離我們很遠。」

  阮希發現,在一路的「倉皇」逃亡中,陸征河對自己總是不吝嗇於使用「放心」這樣的字眼。

  在思考間,阮希已經明顯感覺到車身有些許朝後傾斜,車身的顫抖也愈發不可控,像是下一秒即將被捲入海水和泥沙形成的旋渦里。

  眼下,飛沙走石,天地無光。

  不止是後視鏡中,連從車窗雙側往外看,滿眼都是沙漠塵土因風和海水而揚起數米之高的景象。

  同一條路上,原本不少車輛還是個小小的黑點,被沙石喧囂著一撲,就淹沒在了視線之內。

  阮希甚至都不敢開窗戶,因為窗外絕望的尖叫聲太刺耳了。

  我們能救人嗎?

  他無數次反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卻每一次都在災難來臨前束手無策。現在身處茫茫大漠,自身難保,車與車之間都離得非常遠,再加上地面裂變,根本沒有辦法。

  「我們能救人嗎?」阮希沒忍住問了出來。

  「救誰?現在這個情況能救誰?」陸征河話語微頓,語氣放軟不少,「等之後你能完全保證自己安全了,我幫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就是說以後。」阮希看了太多人死在面前了。

  他還暫時無法適應不斷地有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而陸征河不一樣,他是屬於戰場的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自然對這些生死看得相對要淡一些,阮希也理解他。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陸征河作為一個武力值超強的alha,他並沒有否定阮希作為oga的能力,這一點令阮希很欣慰。

  十分鐘過去了,地面裂變仍然在持續。

  阮希發覺這一次的裂變比上次逃離家鄉時來得慢,也許是因為沙漠的緣故,海水不斷被沙流阻擋、下陷,驚濤拍岸的力度便沒有那麼劇烈,但眼前的天空已經黑了,像被沙土籠罩上一層不可見的霧霾。

  身後逐漸寂靜無聲,車內也漆黑一片。

  他們不敢停下,只能往前拚命地開拓一條路,直到四周完全沒了動靜。

  天空還是灰色的,全是泥沙,無數只鳥兒從更遠處的山林中掙脫而出。

  阮希手裡緊攥著帶有鉤爪的繩索、救生包,隨時準備著進行車輛掉下裂谷后的逃生。

  「可以放鬆點,」陸征河咬咬牙,「應該快結束了。」

  等確定了安全,陸征河這才鬆了一口氣。

  「阮希,你看看地形圖。前面怎麼樣?」

  他將手腕搭在方向盤上,並沒有放慢車輛行進的速度。皮卡車后廂因為行李碰撞,不斷發出響聲。

  「前面有個山崖,從側面的道路衝上去就好,」阮希觀察著手裡的3d地形圖,「衝上去之後,往腹地內再開五百米,就是curse城的詛咒主城……看起來是很繁華的地段。」

  說著,阮希在已行駛過的路段都用紅筆打了小叉。

  陸征河側過臉,檢查一眼阮希的安全帶,「嗯,你坐好。」

  皮卡車不同於越野車,噸位沒那麼重,在沙漠里行進起來自然也沒那麼穩。

  阮希已經被剛才的滅頂浩劫折騰得一身汗,緊抓住扶手的臂膀早已沒有了力氣,現在暫時安全下來,他乾脆就靠在座椅上,隨著前進顛顛簸簸,碎發從頭頂掉下來遮住雙眼他也不管不顧了。

  喘息間,鼻尖邊悄然遊動過一絲絲熟悉味道,像玫瑰花瓣出了水,正在月光下被輕輕抖落著水珠。

  阮希總算舒服一點了。

  他突然很感激命運,在這種九死一生的關頭裡,他的alha總能在他身邊給予安慰。不管是什麼形式,阮希已經感到知足。

  這處高崖,自古以來是curse城的制高點,站在這裡能俯瞰全城,乃至城市沙漠邊境線的情況。

  阮希踩在崖邊往下望,發現崖下的沙漠形成了臨時沙灘,往外一百米開外已是一望無際的海。

  那些下陷的土地和流沙不見了,沙灘被濕潤的海水分成好幾處裂谷,而沙土裡全是已經倒插進去的小汽車,有的車窗甚至是打開的,裡面伸出一隻只已經蒼白無力的手臂。

  還有些車是被包裹式地淹沒在了泥漿里,只能靠沙灘上沙堆的形狀,看出一個模糊的車形。

  curse城四百年沒下過雨了,現在卻因為滅頂之災,而有了一處泥漿混雜成的「城市公墓」。

  「過來,你不要站在懸崖邊。」陸征河去拉他的手臂。

  阮希低頭,對著短靴上已經被吹乾的泥塊發愣,沒什麼表情。

  過半晌,他沉聲道「為什麼海嘯不直接將所有城市吞沒?」

  「也許神認為,一點點地毀滅更殘忍一些。神負責布局,而我們只需要逃命。誰活下來了,誰就是創世者。你別看了。」

  陸征河遮住他的眼,將人往遠離崖口的空地拉拽。

  阮希剛被拽回泥土堅實的地上,他腳上靴子的鞋帶就因為奔跑而散落了。

  他正準備蹲下身子去系,懷中卻突然被塞進一把4□□。

  阮希低頭。

  他看見,陸征河正半蹲著給他系散掉的鞋帶。

  鞋帶在那雙滿是傷痕的手之間翻飛著。

  阮希彷彿透過戰術手套,看見了幾年前也會蹲下來為自己系鞋帶的陸征河。

  那個時候,阮希也會想要為陸征河系,卻總是被拽著胳膊拉起身站好,說你不能把身份放得這麼低。可阮希覺得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身份一說。

  地面裂變結束后的土塊崩塌聲、流沙聲,陡然在這一刻變得不再那麼震耳欲聾。

  風是靜止的,他和他被時間繞過了。

  阮希感受到一種壓抑在心底的愛,壓得他快喘不過氣。

  正當他想伸出手摸摸陸征河毛茸茸的頭頂時,陸征河已經系好了鞋帶,起身問他,「在想什麼?」

  阮希看到沙塵暴散去后的陽光傾斜入陸征河的眼眸里。

  對方的瞳仁依舊是明亮的深琥鉑色。

  「我們安全了嗎?」阮希問。

  他握了握手中□□的槍柄,濕漉漉的,全是汗水,像是陸征河身上流淌下來的小溪,蜿蜒到了內心某座大山深處。騙人,還說不害怕。

  系完鞋帶的手很臟,陸征河一抹臉,淺褐色的兩道泥痕赫然出現在他左邊的臉頰上。

  他拿過阮希抱在懷裡的槍,將槍端端正正地掛好在肩膀上,再回頭,「阮希,不管為了什麼、目的是什麼,我都會保護好你的。」

  為了表達安慰,他想去牽阮希,但是手實在是太髒了,還沒碰到人,又把手收了回來。

  「別說得像我很弱一樣,我也可以保護任何人。比如……」

  阮希默默吞咽下那個「你」字,向前一步,用手捏過陸征河的下巴,想看他塗成花貓似的臉。

  陸征河下意識用手遮擋住阮希的觸碰,「很臟。」

  見他躲,阮希動作極快地拽住他,想也沒想,直接一把牽住陸征河沾滿泥漿的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泥太滑,兩隻手一碰上,掌心相觸就變成了實打實地牽手。

  陸征河「……」

  阮希「……」

  我牽他幹什麼?

  為什麼他也沒有要甩開我的意思啊啊啊啊啊?!

  阮希有一種微醺的錯覺。

  他控制住想要釋放在周圍的信息素味道,感覺頭暈目眩,像喝了個小醉,連再握緊那隻手的力氣也即將消逝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評論哦。新的一周又開始啦,祝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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