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月雨
徐冽後半夜才從蘇好那邊離開,已經進不去學校,到施嘉彥在附近租的學區房借住了一晚。
施嘉彥周末回市中心跟爸媽住,這邊的房子空置無人。徐冽一早因為生物鐘自然醒后,難得沒強迫自己迅速清醒,放任自己睡了個回籠覺。
這是家裡出事近半年以來,他的第一次鬆懈。
或許是昨晚酣暢淋漓的一場架,讓他在長久的壓抑里偶然間找到了一個缺口。
在那個缺口裡,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活著,無所謂暴露自己的陰暗和惡劣,能夠短暫地忘記昨天,也不用去管明天。
回到學校后,徐冽去了教室自習,直到下午兩點接到一通電話。
來電顯示蘇好。
昨晚蘇好拿他手機撥了自己的號碼,他在她房間順手把這個號碼存進了通訊錄。
徐冽看了幾秒鐘來電顯示,接通電話。
那頭傳來一個試探的女聲:「徐——冽——?」
不是蘇好,是許芝禮的聲音。
他默了默才應:「是。」
「啊,那什麼,你女朋友太單純了,手機密碼就是紋身日期,我試了一次就成功了。」許芝禮解釋。
「有事?」
「我跟她約了三點在南圖邊上的星巴克還手機,但我這邊臨時有事過不去了,剛才用她手機打她家裡電話,她家阿姨說她出門了,所以我聯繫不上她。你看你有沒有空幫她取趟手機送去南圖?沒空我再聯繫陳星風。」
徐冽看了一眼教室後面的掛鐘:「你在哪?」
*
蘇好三點準時到星巴克,裡面零零散散坐了一些顧客。
轉了一圈不見許芝禮,她點了兩杯拿鐵,找了個顯眼的桌位坐下。
蘇好邊喝手裡的拿鐵,邊盯著店門,到三點一刻眼睛都發酸了,剛想在心裡罵許芝禮一頓,那扇玻璃門一晃,穿著白襯衫和深藍校褲的徐冽推門走了進來。
他站在門邊左右四顧幾眼,看起來好像在找人。
蘇好一愣。
昨天前腳網吧後腳酒吧,今天又是星巴克,這個人好浪啊!
而且為什麼她老能捉到他在浪。
那她倒要看看,他今天又準備跟哪個妹子約會!
蘇好打量起店裡幾個單身美少女,還沒找到目標人物,徐冽一轉頭看到了她,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嗯?他為什麼走得這麼自然這麼篤定這麼有底氣?臉上絲毫沒有「原來你也在這裡」的意外和心虛?
徐冽走到桌前,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解掉襯衫第一顆紐扣,說話之前先沉出一口氣,緩緩調整呼吸。
他在喘氣。跟一般五大三粗的男孩子不一樣,他在禮貌地剋制自己的喘息。
但蘇好看出來了,他的鬢角微微汗濕,可能剛剛經歷了一場長跑。
一打三都不帶喘的人,得跑成什麼樣才說不上話。
徐冽從口袋拿出一個手機,推了過去。
蘇好低頭一看。
是她的手機。
蘇好奇怪地眨眨眼:「我手機怎麼到你這兒了?」
徐冽恢復了平靜:「許芝禮臨時有事,拿你手機打了我電話。」
所以他就是專程來找她的。
那她這是吃瓜吃到了自己頭上?
「哦。」她看看他額角細密的汗,「你從哪過來?」
「西街。」
西街是條破舊的老街,離這兒倒不太遠,但那一帶沒設共享單車的點,也很難打到車,等公交又看運氣。
他不會是等不到車,直接跑了兩公里吧?
蘇好摸摸鼻子,把原本給許芝禮準備的那杯拿鐵遞給他:「那這個給你。」
徐冽接過喝了一口。
對面蘇好解鎖手機,剛打算檢查電話和消息,忽然「咦」了一聲:「她為什麼會知道我手機的解鎖密碼?」問完想起許芝禮見過她腳踝上邊那朵紋身,蘇好自顧自出起神來,「她怎麼還記得我那些事……」
「怎麼?」徐冽眯了下眼。
蘇好抬頭看他。
她原本沒打算跟誰提起自己和許芝禮的事。
可是當徐冽問出這句「怎麼」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如果有一天,她會跟某個人講起這個小秘密,這個人可能真的會是徐冽。
或許是跟身邊朋友油腔滑調慣了,大家熟悉過頭,有些話反而不知道怎麼講。
也或許是徐冽剛好見證了她最近和許芝禮的三次交集,她覺得只要他不傻,就該看出她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像傳言說的那樣差。
蘇好托起腮來,轉著咖啡杯漫不經心地說:「其實我跟許芝禮以前關係還挺好。」
徐冽擱下杯子,雙手交握,擺出了傾聽的姿態。
蘇好慢慢地說:「高二剛分班,我倆被老班安排成了同桌。你也知道老班特別喜歡搞性格互補那套。許芝禮當時非常安靜,每天光念書不交朋友,也不參加集體活動,大家都以為她是只愛學習的書獃子,但我覺得可能不是這樣……」
有一次,蘇好意外撿到了許芝禮的草稿本,看到那上面畫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不能稱之為畫的塗鴉。
塗鴉本身沒什麼,可當蘇好一張又一張翻過那些紙時,忽然聯想到了姐姐。
蘇妍割腕自殺時,在浴室留下的最後那幅畫,也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線條。
那些奇形怪狀的旋渦,那些分辨不清面目的扭曲五官,就像一個人藏在平靜表象下瘋狂而壓抑的內心。
雖然不一定是那樣,從那以後,蘇好還是對這個原本不在意的同桌多了些不自覺的關注。
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心態。
也許是移情?
許芝禮當然不是蘇妍。但如果許芝禮有跟蘇妍一樣的遭遇,蘇好很想試著幫她一把。
蘇好沒跟徐冽詳細解釋這些,簡單地說:「我懷疑她可能有抑鬱傾向。」
徐冽揚了下眉,有點意外蘇好早就猜到了這件事。
「我就想那每天埋頭讀書豈不是越來越抑鬱,所以帶她翹課出去玩了幾次。她發現了新大陸,找著樂子,開朗不少,慢慢跟我關係就鐵了起來。」蘇好聳聳肩,「只不過後來她野過了頭,成天跟武校的人混在一塊。」
「我這人嘛,就講義氣咯,」蘇好像在故作輕鬆,「畢竟當初是我帶她誤入歧途,她不來上課,我就去抓過她幾回。」
「但她鐵了心不想再讀書,九頭牛拉不回來,還覺得我多管閑事,跟我絕交了。等她休學,她爸媽也來跟我鬧,說我把她害成這樣。」蘇好「嘖」了一聲,「也是吧,她說割腕不是為了自殺,我不太信,如果繼續留在學校讀書,她可能不一定走到這步,看起來好像是我害了她。」
徐冽搖頭:「沒有。」
蘇好挑了下眉:「嗯?」
「昨晚她說,」徐冽想了想,「她在找刺激。」
「是啊,」蘇好點點頭,「要不是找刺激,誰想不開去綠林天揚啊。」
「剛才我去西街取手機,她精神狀態還行。」
「所以?」
「所以這就是她的生存方式。」
蘇好皺了皺眉:「生存方式?」
答應過許芝禮保密的事,徐冽沒打算食言,所以他換了一種假設性說法:「如果她確實有抑鬱傾向,找刺激就是她活著的辦法。」
蘇好目光微微一閃。
「所以你不是害她,」徐冽的語氣非常冷靜,可正因為客觀冷靜,聽上去莫名有種信服力,「你幫她找了條活路,也許治標不治本,有天她還是會放棄,但如果不是你,她會放棄得更早。」
「哦,是嗎?」蘇好不知怎麼鼻子一酸,撇開頭去,看著窗外摁了摁眼角。
「我去趟洗手間。」徐冽忽然起身離開。
蘇好仰起頭拿手扇風,把眼底潮濕的熱意扇回去,然後發著呆一口一口抿著拿鐵喝。
緩衝了一會兒情緒,她盯著對面的空座位有點懵。
她喝的不是拿鐵是假酒吧。為什麼剛才突然這麼矯情,為什麼要跟徐冽聊那些有的沒的。
徐冽居然還給她當陪聊。
一般男生不都對女生這種心事插不上話,一個頭兩個大嗎?他怎麼跟知音大哥一樣。
知音大哥去洗手間好久了。
不會碰上什麼事了吧。他現在搞不好是武校公敵,其實不該來這種熱鬧地方。
蘇好那點負面情緒漸漸抽空,拎起座位上的書包,起身匆匆朝洗手間方向走去。
徐冽正好走過拐角,跟她差點來個迎面撞。
他及時打住:「走這麼快做什麼。」
「哦,我以為你掉坑裡了。」
「……」
蘇好笑嘻嘻指指門外:「走唄,回學校了。」
她的低氣壓已經消失不見,書包拎在手裡,弔兒郎當地一甩一甩,也不好好背起來。
徐冽跟上去,走出店門的時候一把撈過了她的書包。
「幹嗎?」她愣愣看著他。
「你太矮。」
「?」
「書包帶拖地,看著臟。」
「……」
蘇好低頭看了眼,書包拎到他手裡,確實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而在她手裡,包帶就會時不時蹭到地。
可是那又怎樣,髒了他眼睛嗎?
「166很矮嗎?這在我們南方姑娘里是很夠看的身高了好嗎!」蘇好不服氣。
「那就不矮,」徐冽點點頭,「可能只是手長。」
「……」那是在說她長得像長臂猿嗎?
蘇好氣得不輕:「行,你身材比例好,能者多勞,以後每天給我拎書包。」
徐冽扯扯嘴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蘇好當先朝附近的公交車站走去,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麼,倒走回來:「喂,剛才被許芝禮的事打了個岔,忘記問你,你昨晚幾點走的?」
徐冽回想了下:「一點多。」
「?」蘇好一愣,「可我問過曹阿姨,她說她四點才回房,你一點多怎麼走?」
徐冽一手拎著她的書包,一手曲起食指和中指,比了個往下跳的手勢。
蘇好震驚地看著他,也曲起食指和中指,用慢動作比了個一樣的手勢表示疑問。
徐冽點點頭:「一樓洗手間正對上是二樓洗手間,也在監控外,我從那裡跳下去的。」
「……」那你可真是足智多謀神機妙算舉一反三啊?
蘇好低頭看了眼他完好無損的腿:「我舅舅家二樓好像也不是很低吧……我上次被關禁閉本來想跳……」
結果發現高度超乎她的預期。
「有緩衝技巧,」徐冽瞥瞥她,「小朋友就別學了,乖乖在家吧。」
「……」
如果是昨晚之前,她可能會對這種逼言逼語嗤之以鼻。
但這不是世事無常嗎?她得承認,人家確實有資格裝逼。
蘇好忍了,過了會兒又問:「那你走之前……」
徐冽偏頭看她,等她往下說。
「你走之前我……」蘇好眉頭緊蹙,最後用「只要我語速夠快尷尬就追不上我」的二倍速說,「我在哪裡睡著的?」
徐冽把視線從她臉上收回,目視前方緩緩眨了眨眼。
她在飄窗那裡抱著他的手機睡了過去。他本來想拿條毯子給她蓋,看飄窗地方太小,不夠她發揮四仰八叉的睡姿,這麼拗著睡一晚估計人就廢了,所以打算把她弄上床。
她睡得沉,他屈膝蹲在飄窗邊嘗試了幾次下手的手勢,最後還是冒險選擇了打橫抱起來,結果她非但沒醒,腦袋反而往他懷裡拱。
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那種。
徐冽唇抿成平平一線,淡淡道:「飄窗那裡。」
「那我今天早上為什麼在床上?」
「是嗎?」
「?」蘇好觀察著他這個反應,「你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徐冽點點頭。
「知道什麼了?」
「你會夢遊。」
「……」蘇好感覺自己這輩子的智商全搭在了跟這個人說話上。
換作以前她可能就信了,但她現在對徐冽產生了信任危機,感覺他每一句都是鬼話。
正要繼續逼問他,蘇好眼前一花,忽然瞟見馬路對面來了一群扛著棍子的少年。
個個人高馬大,虎虎生風,來勢洶洶,一群人正穿過人行橫道,眼看就要抵達她和徐冽所在的位置。
蘇好猛地扯了把徐冽的袖子:「好像是武校的……」
徐冽揚了揚眉,停下腳步。
蘇好剛要拉著他往回跑,卻看到後面也來了一群同樣架勢,人手一根棍子的武校生。
兩人瞬間被團團圍困在了原地。
說不發憷是假的,但理智告訴蘇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法治社會,不至於吧?
按照經驗看,這應該最多只是約架,不是直接開打。
蘇好定了定神,拉著徐冽的手腕,把他掩到自己身後。
徐冽垂眼看她:「做什麼?」
「冤有頭債有主,這事我來解決。」
徐冽似笑非笑地問:「又要搬陳星風的名頭?」
「那總比你的名頭好用吧?」
蘇好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跟對面領頭人喊話,忽然聽見一聲:「立正——!」
「?」
「全體都有——!」
「?」
「鞠躬——!」
「?」
一圈武校生齊齊鞠下一道九十度的躬,手裡棍子一橫,面朝徐冽雙手奉上:「冽——哥——好——!」
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