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月雨
蘇好和陳星風離開北籃的時候,藝術館里已經熱火朝天。
儘管人數規模不足以開設藝體班,南中還是非常重視藝體生的培養。
藝術館與教學樓直線距離不遠,是一棟氣派考究的米白色穹頂大樓。這一塊平常就是美術生和音樂生的地盤,當然漸漸也演變成美術生和音樂生的狐朋狗友們的地盤——
此刻三樓的雜物間內,畫板畫架和打掃工具都被堆去角落,狹小的空間里騰出一片空地,支了張摺疊小方桌。方桌上架起一隻卡式瓦斯爐,旁邊擺了幾罐外壁濕漉漉的汽水。
兩個男生正圍著瓦斯爐,嘰嘰喳喳地打手游。
「你這什麼隨緣槍法?一頓掃射猛如虎,一看輸出二十五?」
「放屁,老子中了兩槍好吧?好歹我還有輸出,你這伏地魔有個鳥用!」
「我這叫伺機而動,等他露頭給他致命一擊,狙王都這麼玩的,懂?」
「狙王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一旁的苗妙馬尾辮一甩,一手一顆頭,把兩人的腦袋擰成面對面的方向:「你倆對噴去,別把口水濺火鍋里,謝謝。」
「不噴了。」文銘撂下手機,「我文明,不跟有些人一般見識。」
「你文明,難道我不禮貌?」李貌呵呵一笑,「苗妙,你復盤一下,誰先爆的粗口。」
「成天嗶嗶嗶比個沒完,垃圾跟垃圾到底有什麼好比?比誰是有害垃圾,誰是可回收垃圾嗎?」
「?」
苗妙嘆了口氣,指著窗外:「看見校門口橫幅上那標語了嗎?你們不想想,為什麼學校在談到垃圾分類的時候,會把你倆名字掛上去?」
文銘和李貌往外一瞅——垃圾分類入校園,文明禮貌樹新風。
「哎,」李貌扭過頭來,「你侮辱我倆可以,怎麼還侮辱風哥呢?」
苗妙這才注意到最後兩個字,噎了一噎:「當我沒說。」
陳星風剛巧這時候一把推門而入,劍眉星目的長相,生氣起來唬人得很。
三人打了個驚嗝,見他臉黑如泥地問:「我早上就想說了,哪個傻逼拉的橫幅?」
「就是,我們風哥要也只能是腥風血雨的腥風,興風作浪的興風,哪個傻逼這麼不長眼!」李貌附和。
「德育處吧?風哥彆氣,今晚我們就趁月黑風高把這橫幅撕了。」文銘拍拍胸脯。
蘇好跟在陳星風後邊進去,耷拉著眼皮挑了把椅子坐,沒參與眾人無聊的話題。
「好姐姐,」李貌坐在對面看她,「我們班好多人這學期都走讀了,你還住宿舍吧,晚上一起行動?順帶放個風。」
「放你大爺風,」陳星風拿筷尾敲他頭頂心,「你瞎,沒看見她困?」
「哦……」李貌把食材一盒盒拆開,拿起公筷涮肉,「那吃肉!」
薄嫩的肥牛卷就著漏勺浸入咕嚕嚕沸騰著的紅油湯底,一燙就變色。
李貌把燙熟的肉兜起來盛到碗里,順便替蘇好蘸好醬:「蘇姐,快嘗一下我的手藝有沒有精進。」
「涮個肉還他媽涮出手藝來了。」文銘斜著眼吐槽。
蘇好夾了片肥瘦相間的肉塞進嘴裡,咀嚼幾下,咽下后皺起眉頭:「有點奇怪。」
陳星風把手邊那罐汽水遞給她,罵對面:「你是傻逼嗎?火鍋都涮不好,還尋思考大學。」
「不是,那考大學也不考涮火鍋……」
「我是說,」蘇好接過汽水,「嚓」地拉開易拉罐的拉環,左右打量幾眼,「你們今天有點奇怪。」
四人夾菜的手勢齊齊一頓。
「平常雞毛蒜皮的事都問個沒完,怎麼今天一個個也不好奇剛才考場上那女的跟我什麼仇什麼怨,花這麼大手筆陰我?」蘇好就著吸管喝起汽水來。
「嗐,那還用好奇嗎?」李貌篤定道,「肯定是嫉妒你漂亮……」
蘇好把汽水撂下,眼梢帶風地瞟過去:「那人家怎麼不去陰劉亦菲?是劉亦菲沒我漂亮?」
「……」
苗妙握拳掩嘴,咳嗽一聲:「風哥剛才說了,他會把這事搞明白,是不是?」
「哦,」陳星風接過苗妙的眼色,抬起一根食指在桌上敲了敲,跟蘇好說,「那肯定,老師要不給個結果,回頭我找人把那女的堵了給你討說法。」
蘇好朝李貌努努下巴,讓他下點蝦滑:「我倒猜著個說法。那女的叫秦韻是吧,看著有點眼熟,上學期見過幾次,好像是我前同桌分班之前的閨蜜?」
陳星風默了默,敗下陣來,對苗妙聳肩:「我就說她猜得到。」
「行吧,跟你直說了,」苗妙撓撓耳根,「你之前在國外不知道,你前同桌寒假在家想不開割腕自殺了……秦韻跟她關係好,可能把這賬算到了你頭上吧,莫名其妙。」
蘇好臉色一僵。
「啊,你放心,是自殺未遂,救回來了,現在也該出院了。」苗妙趕緊解釋。
「我放什麼心?」蘇好垂下眼撈蝦滑,撈了好一會兒沒撈起來,擱下漏勺,好笑道,「又不關我事。」
*
蘇好回到教學樓的時候,第一節晚自修早已開始。
高二七班教室里,杜康正在講台上講話:「好了,我們新同學呢,就先坐在最後一排。新同學性格可能比較內向啊,剛剛在台上也沒自我介紹,那我替他多講幾句。」
幾個說著悄悄話的女生立馬閉嘴,難得對杜康嘴裡的長篇大論產生興趣。
事實上,打從徐冽進門起,教室里的騷動就沒停過。
剛才杜康站在一邊,看見一群女生不約而同地在徐冽走上講台的那一刻挺直背脊,悄悄把碎發別到耳後,臉上藏不住的雀躍。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杜康理解青春期女生的心態,倒不覺得這有什麼。
他揀著一些與學習相關的信息說:「徐冽同學從北城轉來,在過去學校,理科成績是非常優秀的,曾經在這個數學聯賽里啊,拿到過c的資格。」
「哎,c是什麼呢?就是中國數學奧林匹克。在座有些同學可能聽都沒聽過,你們偷偷帶手機來學校的,別有事沒事打遊戲聊微信,好好查查這種正經事。」
「當然,徐冽同學呢,原來在北城用的課本教材跟我們這邊有點出入,而且上學期落了半學期課程,剛到新環境,難免需要大家課下幫幫他,儘快趕上學習進度。」
蘇好走到七班後門邊時,剛好聽到最後這段呼籲詞。
和她開伙的其餘四人都是九班政史班的,已經跟她分道揚鑣。她喊了聲「報告」,剛要往裡走,看到教室西北角多了個人。
蘇好座位隔壁原本是一套空置的桌椅,旁邊常年立著她的畫架,課桌里也塞著她亂七八糟的雜物。
當然,因為剛開學,現在那裡還不算特別狼藉。
她望向轉過頭來的徐冽,頭一歪,無聲表達質疑:說好坐講台邊的呢?
徐冽瞥了眼講台方向。
蘇好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發現講台兩側不知什麼時候各擺了一盆半人高的碩大綠植。
「……」
「愣著做什麼?遲到還磨磨蹭蹭,趕緊把你座位邊收拾乾淨,別給新同學添堵!」杜康催促她。
「不是,新同學跟我說……」
「你先出來!」杜康打斷蘇好,把她叫到門外。
教室里鬧騰起來。
角落有人低聲議論:「新來的是不是被威脅了?」
「我看是,不然剛才人家放著好端端的座位不要,說坐講台邊?」
「那也可能是聽說了蘇好把前同桌害休學的事,望而卻步了呀!」
「要我說,還不如坐講台邊,長這麼張男神臉,又是國家級的競賽苗子,可別成了下一個許芝禮……」
教室外,杜康小聲訓著話:「你這一身火鍋味,又跑哪兒去了?」
蘇好還沒答,他又自顧自擺擺手:「算了先不說這個,剛剛新同學跟我提出坐講台邊,我就猜你肯定跟人家說了什麼。這事我不允許。別說新同學是好學生,就算差生也不行。我就不喜歡其他班那些風氣,讓搗蛋的孩子坐講台邊聽課,那地方天天梗著脖子看黑板,對頸椎能好嗎?糟踐人嗎這不是?」
「那糟踐我吧,」蘇好指指那兩盆綠植,「我坐那兒行不行?」
「不行,都是祖國的花朵,怎麼能厚此薄彼?老師知道你本性不壞,不許想過去那些不好的事了,好好跟新同桌相處,聽見沒?」
蘇好嘆息一聲:「那萬一我們處太好了怎麼辦?我當初跟許芝禮鬧掰,主要是同性相斥,現在來了個男同桌,還長得這麼好看,從頭到腳都是我的理想型,我怕自己忍不住跟他早戀。」
「蘇好同學,你要是在學習上也這樣有自信,老師會很欣慰。」
「?」
「早戀這事,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呀,就算你忍不住,以徐冽同學優良的品質作風,又怎麼可能跟你早戀呢?」杜康安慰地拍了拍蘇好的肩。
「……」
滿教室哄堂大笑。
蘇好在人聲鼎沸里走進教室,一巴掌拍上門板:「都笑屁啊?」
瞬間滿堂死寂,這一巴掌的殺傷力,比政教主任不差。
蘇好有這個威力,還得從跟陳星風的關係說起。
這位哥家境好,脾氣炸,架打得厲害,從小渾到大,中二時期甚至成了學校叱吒風雲的「扛把子」。
可考上高中,到了南臨以後,陳星風卻慘遭蘇好修理,日常被她踩鞋、踢腚、踹小腿肚,有陣子一看見她就狼狽逃竄。
加之學校里陸續傳開蘇好如何如何「社會」的流言,後來又出了她帶許芝禮上外邊鬼混,害人家休學的事,這位姐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繼任「扛把子」。
蘇好回到窗邊坐下,看見自己被杜康扣留的文具袋已經擺在課桌上。不知是杜康放的,還是徐冽。
她轉過頭,瞥了一眼認真翻著書的新同桌。
她的新同桌正拿著一支水筆,在新課本的目錄頁上圈畫標記,大概在劃分哪些是學過的內容,哪些是新的知識點。
整個人冷清到彷彿與世隔絕。
蘇好在座位上放空一會兒,怎麼都不習慣餘光里多出的那道人影,只好趴下去睡覺。
結果還沒睡著,刺耳的下課鈴聲就響了起來。
剛才杜康勒令她第一節晚自修下課後,把徐冽課桌里的雜物取出來。
她嘆了口氣,從零錢包里取出一把銀光閃閃的鑰匙,轉過身去:「讓讓?」
徐冽看她一眼,合上課本站到一邊。
南中的教室使用翻蓋式課桌,桌蓋邊緣有個可以上鎖的金屬扣。但為避免學生藏違禁物品,原則上不允許這樣做。
蘇好當然不是遵守原則的人。
她用鑰匙擰開鎖扣,取下掛鎖,一把翻起徐冽的桌蓋,正要伸手往裡掏時,忽然一頓。
課桌里四散著幾張簽了她落款的素描——
全是人像。
男人的人像。
一絲不掛,肌肉賁張,連某器官都描繪出具象的,男人的人像。
「……」她這金魚腦子,怎麼不記得寒假前在課桌里塞了這些畫?
蘇好滯住的剎那,徐冽的目光落了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蘇好覺得他似乎對此產生了一絲難能可貴的——驚訝?
蘇好用了一秒鐘,在「慌慌張張收拾起這些畫」,和「大大方方讓他看個夠」之間,選擇了後者。
「習慣一下,你同桌我是個思想非常open的藝術生,」她手肘支著桌蓋沿,嘴角的不屑拿捏得恰到好處,「這種尺度都接受不了,我們以後處起來會很困難。」
「哦對了,還有,」蘇好隨意指了指畫上跟徐冽截然不同類型的肌肉男,像在澄清剛才跟老班說的話,「順便介紹一下,我的理想型。」
「……」
徐冽又看了一眼她筆下的器官,用了一秒鐘,在告訴她「按這個尺寸要求,可能這輩子都沒法實現理想」,和「隨便吧」的沉默之間,選擇了後者。